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父親和母親。
14歲的宋沂手撐黑傘,在淅淅瀝瀝的雨中送別父母。少年年幼,可他的脊背從不曾彎下。
如今,空落落的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外公外婆姑姑都來接他,可他最想待的地方還是自已的家,但為了不讓親人擔心,宋沂最終選擇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江城,跟著外公外婆來到了燕城。
從前最愛的夏天,在燕城似乎都過得那麼匆忙。
單車校服、意氣飛揚的少年也在秋日裡變得端方溫柔、清朗從容。
秋葉打著旋落地,白色運動鞋踩上深紅的落葉,“沙沙”作響。
“快到了。”宋沂提一瓶醬油,對著電話裡說道:“外婆,您放心,就是那個牌子的醬油。您特意交代,怎麼會錯?”
老太太那頭掛了電話,宋沂笑著收起手機,提著醬油繼續看前方不遠踩著樹葉玩的女孩兒。
從便利店出來,這姑娘就在他前面,小姑娘邊踩落葉邊哼歌,每一腳都不落。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了來自她的聲音,歌聲若水、清澈乾淨。
忽然前頭的女孩兒似有所感,轉過頭,看了眼他又趕緊回過頭,只是她不再踩落葉,也不再唱歌,規規矩矩地邁著步子離開了。
那一閃而過的桃花眼,眼底的驚疑藏也藏不住。
……
又一陣秋風,又一場楓葉雨。
升入高二,學業越來越重,難得休閒的中午,宋沂被同學拉到學校隔壁的小吃街。朋友不可思議地表示,來燕城一年多的他居然沒吃過這家店。
宋沂無奈,不是他不吃,只是這條街太長,還沒來得及都試一遍。
這家店生意紅火,不一會兒身後就排滿了人,只是隊伍半點沒挪動。
前頭的姑娘還在埋頭找錢,單薄的脊背,套著件寬大的校服,是隔壁初中的。
朋友想替她付,她拒絕了,回頭的她露出一張略有印象的臉,尤其桃花眼底熟悉的驚疑。
她走了。
朋友問他點什麼。
“牛肉鮮蝦煲。”
……
宋沂沒想到,晚上就會再一次見到這個姑娘。
她渾身是傷地蜷在角落,開口第一句話,要報警。
可他和外公外婆出來遛彎消食,都沒帶手機在身上。外婆心疼她一個小姑娘,就讓他揹著她去保安室。
他自然沒意見。
踩著落葉、哼著歌的女孩兒,怎麼能就這麼縮在角落裡。
她條理清晰地報警,強裝鎮定地道謝,卻也固執,固執地要給錢,固執地和她所謂的父親抗爭。
看到她站在自已身後,被隱藏的委屈,堅定的拒絕,使得她的一雙眼通紅。
宋沂無法無動於衷,他進一步阻止那個男人的繼續靠近。
後來,她又走了。
這一次,留下的是兜裡的四百塊。
……
生活再次迴歸平靜,他再沒見過那個倔強的小姑娘,可李南愉卻遇到了新朋友,每次聊天都要嘰嘰喳喳地說著一個叫“許嘉禾”的姑娘。
高中時的無數次競賽,給宋沂送上一張燕大的入場券。在人人緊繃神經、奮戰高考的日子裡,他好像一下子成了閒雲野鶴的世外人。
可惜,燕城幾年的平靜生活卻在平凡的一天,被一通電話打破了。
“小寶,回來一趟吧。”外婆向來含著笑意的聲音,此刻卻異常平靜,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老頭子走了,夢裡走的。”
像是一道驚雷,“轟隆隆”地砸了下來。
誰也沒想到,昨天晚上還和他影片,疼愛地叫他“小寶”的外公,第二天就突然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他尚不能從失去外公的悲痛裡脫離,老太太又狠心拋下了他。
宋沂知道,外婆去找外公了。
無錯書吧因為外公走後,她常常說:
“我家小寶是最好的孩子,外婆陪不了你了。”
“小寶以後要幸福,找一個喜歡的姑娘,好好愛她。”
“小寶,我想找老頭子吵兩句。”
......
燕城,又留他一人。
姑姑帶著南愉兄妹三和賀晨來了燕城,他們見了他,怕觸及他的傷心事,都在小心翼翼地安慰他。
宋沂不願意他們這樣,總是扯出一個個笑容,告訴他們,沒事。
沒有了外公外婆,燕城不再有他留下的理由。
在出國和保研中,他選擇了後者。在保研夏令營的學校裡,他選擇了江大。
此後的漫長時間裡,他沒有一次不慶幸自已當初的選擇。
他回了家,從前和父母的家。
也見到了她口中同在江大的“許嘉禾”。
原來,又是她。
原來她是唱《無雲》的顧一。
原來當初哼歌的小姑娘早已成長為一個專業歌手。
她說,“你好,我是許嘉禾。”
很顯然,她不記得了,不記得那天被抓包的窘迫,不記得那次沒吃到的牛肉鮮蝦煲,也不記得那晚留下的四百塊。
那就正式認識一次。
“許嘉禾你好,我是宋沂。”
從那以後,因為南愉和賀晨,他們相見的次數越來越多。
而她,總是笑。
給南愉零食禮物順帶一份給她的時候,她會笑著道謝;大家說起最近的趣事,她也會笑著安靜聆聽;她的演唱事業蒸蒸日上卻也逃不掉被謾罵的命運,可她還是笑著說沒事。
宋沂好像看到父母和外公外婆去世時,自已笑著的模樣。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這個愛笑的姑娘住進了他的心裡。
他聽到自已說,想照顧她、保護她,想讓她可以笑可以哭也可以生氣惱怒,想好好愛她。
他安排了許久,終於在那天晚上把她帶到了南橋。
幽幽烏篷船,淺淺漣漪圈。
惶惶不安、心跳如雷,他說出了自已的心裡話,也聽到了自已並不平靜的心跳。
她的一句,“宋沂,做我男朋友吧。”,終於挽救他狂跳如雷的心臟。
沒人知道,他聽到《南橋之下》的時候心裡笑得多麼燦爛。
遇見彼此相愛的人,何其不易,何其有幸。
從那時起,一首《南橋之下》成了他今後不曾換過的手機鈴聲。
他們手牽手路過風霜雨露,走過三餐四季,每一天都在愛裡滋養,每一年都在愛裡徜徉。
宋沂看著她一首又一首歌曲的誕生,見證她手捧無數獎盃的笑容,陪她度過身披學士服畢業的年華。
她永遠笑著。
……
嘉嘉畢業那年,他求婚了。
他們的婚禮盛滿幸福,一身婚服的嘉嘉美得讓他無法移開眼。
“說出對許嘉禾的第一眼印象。”
第一印象?
漫天落葉,一個小姑娘闖入了他的眼,一腳落下是“沙沙”的樂曲,輕聲吟唱是秋日的呢喃。
“一個唱歌挺好聽的小姑娘。”
從祁叔手裡接過嘉嘉,他彷彿把全世界都牽在手裡,萬千世界都不及一個她。
……
上天饋贈,婚後沒多久他們有了孩子。
那天他從學校回來,嘉嘉一臉激動又忍住不發地把檢查單遞給他看。
他頓時又驚又喜,一時間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腦子裡飛快閃過許多,可最終化為一句,“怎麼會?”
嘉嘉取好了孩子的小名——小年糕,很可愛,男孩女孩都好。
那大名取什麼呢?他得要好好想想,好在還有十個月的時間。
可是懷孕並不輕鬆,嘉嘉的孕吐嚴重,原本巴掌大的臉越發瘦了,他想方設法做各種口味的菜,讓她能好受些,多吃一點。
孩子一天天長大,嘉嘉的肚子越來越大,她的孕吐終於好了許多。
嘉嘉拉著他的手感受小朋友有力地“拳打腳踢”,小年糕旺盛的生命力讓他第一次有了要當爸爸的實感。
也讓他第一次看到了有怒氣的嘉嘉。
那天,在廚房的他沒聽到在浴室的嘉嘉的呼喊,等他匆匆趕過去時,嘉嘉滿臉慍怒、頹唐地坐在地上。
心臟突然被狠狠揪住,他好像見到了那天晚上小小一團的她。
以前他希望嘉嘉不需要只會笑,七情六慾,每一份情感都不要少。
可是看到現在的嘉嘉,他才發現原來這些所有的情緒都被她深深壓在心底。
隱藏,只是關上了從前脆弱的她。
那之後,嘉嘉不停地道歉,可是,她又有什麼錯呢?
自出生起,她就沒有選擇。
第一次聽到嘉嘉的身世,是從她的口中。
“我不是我媽媽的女兒。”沒有疑問、沒有猶豫,她只是靠在他身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話。
“也不是許建民的孩子。”
他大驚失措,十幾年的折磨、逃出後的喜悅重逢,都在於血脈的相連。
因為這點子血脈情,嘉嘉跟著許建民生活;因為血濃於水,嘉嘉祈盼媽媽,也找到了媽媽。
倘若這一切都不成立,嘉嘉該怎麼辦?
宋沂儘可能冷靜地問道:“誰說的?”
嘉嘉沒答,從包裡拿出檢測單,遞給他。
當檢測單出現的時候,他已經信了,但還是接過來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了一遍。
“……不支援許嘉禾與顧如秋存在生物學親子關係。”
一滴淚砸在手背,宋沂的手指下意識地屈了屈,“嘉嘉......”
他想說,“嘉嘉,哭吧。”
“嘉嘉,我會一直陪著你,還有我們的小年糕。”
“無論你是誰,你都是我宋沂的妻子。”
心中萬言千語,皆融於擁抱。
那一晚的淚和檢測單一起被留在了從前,嘉嘉好像還是往常的許嘉禾,寫歌彈琴,閒時侍弄花草。
他們相互陪伴依偎,給予對方自已所有的愛。
可惜,命運弄人。
“喂,宋沂!宋沂!我......”
嘉嘉沒說完的話成了他今後兩年裡夜夜的夢。
車禍,又是車禍。
上天為什麼總想帶走他身邊的人,他宋沂一生循規蹈矩,從未做錯一件事,為什麼奪走他的親人?為什麼要讓嘉嘉靠著冰冷的機器躺在病床上?為什麼要讓剛降生的小年糕被關在保溫箱裡?
為什麼?
沒人回答他。
天空依舊湛藍,白雲仍是悠閒,可他只能日復一日等待沉睡的愛人甦醒。
他為小年糕取名“宋桉”,願它如桉樹堅韌挺拔,也願他永遠平安健康。
從前他祈禱,只希望嘉嘉平安醒過來,可當嘉嘉以陌生的眼光打量他的時候,宋沂才發現,原來他竟是這麼貪婪。
嘉嘉不信,他就給她看結婚證,看他們相愛的證據。
嘉嘉刻意躲避,他就潛移默化地陪著她,一點一滴地讓她習慣他。
貪婪又固執,他從來不是清風朗月。
他只是一個俗人。
嘉嘉漸漸好轉,事業也在穩步恢復。
可是非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受過太多苦難而善意大發。
因為許建民死亡,他從前做下的種種都被強加在嘉嘉身上,何其荒謬!嘉嘉何其無辜!
嘉嘉在讓步,可貪婪固執的宋沂只想讓他的嘉嘉隨心所欲,不受外界紛擾的影響,他第一次有些後悔當初放棄繼承公司的決定。
他找到了海城的王總,籌劃一切。
可事情還沒解決,睡美人又躺下了。
嘉嘉就那麼倒在了浴室。
瀕臨血液凝固、心臟驟停的感覺他體會過好幾次,每一次都讓他痛不欲生。
他又一次開始日復一日地等她。
她睡了,他就替她打理花草。
步入凜冬,小小的薄荷雀動的生命力漸漸萎靡,似是苦於尋不見從前的主人。
它也在思念。
熱鬧過後的家總是清清冷冷,他急於尋找一份心底的空缺,於是和沉睡的嘉嘉躺在了一起,不知不覺入了夢。
夢裡的嘉嘉會笑著叫他,會牽著小年糕在草原的夕陽下漫步,還會幫他撫平皺起的眉。
原來不是夢啊,他的嘉嘉醒了,可她又在說,“對不起”。
她從來無錯,從不需要道歉。
嘉嘉醒了,他就把從前還給她。
蔫耷耷的薄荷重新煥發生機,願陪她一日三餐、一年四季,見證她一首首樂曲的誕生。
榮耀時共享,失意時共擔。
未來的路很長,他們一起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