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嫣將刀架在我脖子上時,腹中的胎兒又開始踢她。
我是北鷓國的太子、打著聯姻的名義接近她,只因她是樓蘭的公主。
國與國之間的爭霸,無所不用其極,當她說願意相信我的時候,她就因此背上被我辜負的命運。
可沒想到我真的會愛上她......
1
寺院的暮鼓敲了三下。
佛像前,年逾七旬的方丈訴誦完經文,做完一天的功課,領著小沙彌回到禪房。
“方丈,我還想再聽一次樓蘭公主跟前朝太子的故事。”小沙彌眼睛明亮,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你都聽了多少次?哪次不是沒聽完就睡著了。”
“我要聽,我要聽,我要聽......”
“好、好、好。”
老方丈摸著小沙彌圓溜溜的腦袋,無可奈何,思緒彷彿穿越時空的阻隔,回到那一年......
天雲歷,二百二十三年,七月初七。
中原王朝北鷓國大有一統天下之勢,然西域諸國混戰,成了阻礙帝國成就千秋霸業的最後一步。
父皇年事已高,為幫他分憂解難,身為太子的我責無旁貸。
朝堂上,我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向父皇請命,願親自領兵出戰,以平西境之亂。
強大的帝國需要的是一位宏才大略的君主,能否平定西境之亂,也成了北鷓儲君的最後一道考驗,我需要用功績向全天下證明,我能帶領北鷓國完成一統山河的偉業。
出征不過半年,在北鷓鐵騎的橫掃之下,西域已有半數小國向北鷓朝廷稱臣納貢。
但仍有少數西域古國,視北鷓朝廷如眼中釘、肉中刺,如驍勇善戰的樓蘭,如擁兵自重的拜月。
傳聞樓蘭公主更非尋常女子,不僅天姿不輸北鷓朝廷的金枝玉葉,能征善戰更勝男子,實乃巾幗不讓鬚眉之輩。
直到爭強好勝的樓蘭公主,遇到了我。——北鷓戰神李承煜。
2
“你就是中原的那什麼王子?”兩軍陣前,樓蘭公主提著彎刀,胯著戰馬、英姿颯爽。
“是太子!”我糾正她。
王子是異邦才有的稱呼,無論騎的是不是白馬,我都嗤之以鼻,我是北鷓朝廷的儲君,未來坐在鎏金龍椅上的天子,怎能與這幫小國用一樣的稱呼。
“哎呦,都一樣嘛!”
“不一樣。”我義正嚴詞,胯下的戰馬鼻子哼了一聲,顯然是贊同我的意思。
“好吧,尊貴的太子殿下,你們中原人馬眾多,我們樓蘭肯定打不過,你要是個男人就跟本公主單打獨鬥,誰輸了誰退兵,永不侵犯對方疆域,怎麼樣?”
她看得出來,我所率領的北鷓鐵騎軍裝備精良、作戰素養極高,每一名騎兵都經歷過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而活下的,遠不是固守邊疆的邊防軍可比,樓蘭的輕騎兵勝算不大。
在西域人刻板印象裡,中原男子普遍手無縛雞之力,尤其皇室成員,個個都是溫室裡呵護長大的花朵,不堪一擊,她可輕易勝我。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北鷓朝廷的當朝太子,就是北鷓鐵騎軍的戰神--李承煜。
“單挑?”我自信滿滿。
在我西征之前,北鷓的邊防軍早已和樓蘭軍交戰數月有餘,各有勝負。但無一例外,雙方傷亡慘重,這樣打下去,縱然能吞併樓蘭,北鷓西軍也會元氣大傷,導致邊境不穩,後方還有虎視眈眈的拜月國,想來她也不願這種傷亡繼續下去,何況我本意就帶著假借和親的目的而來,豈能不答應?
“對。”樓蘭公主迅速翻身上馬,彎刀出鞘,向我發起衝鋒,這是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我只能假裝無奈接受。
“我會讓你後悔來到西域,滾回你們中原去吧。”
彎刀劈來,她的勁並不大,但藉助戰馬的衝刺,攻勢依舊排山倒海,我倉促之間應戰,為了擋下這一刀,險些人仰馬翻,首戰差點出盡洋相。
樓蘭軍高呼,樓蘭的公主、也是輕騎兵唯一的女將,在戰場上一擊便將北鷓太子打回原形,險些勝了北鷓太子,士氣大漲。
她從我身旁疾馳而過時,留下的髮香久久不散,惹得我心猿意馬,一時之間差點忘了這是在戰場上。
樓蘭公主得意洋洋,沒想到北鷓太子竟如此不堪一擊,她覺得還是高看我了。
“現在認輸還來得及,否則待會威嚴掃地,太子殿下可就要下不來臺嘍。”
樓蘭公主並非得理不饒人之輩,可我李承煜要是這麼輕易被打敗,怎能被稱為北鷓戰神?北鷓軍作戰靠的不僅僅是勇猛,更需要智慧,具體點就是兵法,我暗自笑了笑。
我故意示敵以弱,接下來她必定會輕視於我,雖然這樣顯得我比較狡詐,但國與國之間的爭霸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兵家為了勝利是可以不擇手段。
在她發起第二輪進攻時,我瞅準時機利劍出鞘,打掉她的彎刀,再一劍斷韁繩,她不受控制地摔下馬去,我也丟掉佩劍,跳下馬騎在她身上。
嚴陣以待的北鷓軍將士也跟著起鬨,樓蘭公主面色潮紅,無論是貴為一國公主,還是領軍之將,在戰場上被敵人壓著起不來身,這都是奇恥大辱。她何曾受過這等屈辱,偏偏單打獨鬥又是她提議的。
“這下還狂不狂?”
就在我得意忘形時,她卻還沒認輸,抽出腰間的匕首,猛地刺向我腹部,我頓時屏住呼吸,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根本來不及閃躲。
這一刀下去,我就算不死也得躺上幾個月,別說平定西境之亂,能保住小命都算不錯的了。
最後一刻,匕首在我腹甲前半指的距離停住了,我的心終於懸了下來。
“這下怎麼算?”散亂的髮絲下,是一張姣好的面容,五官立體,無論搭配戎裝,亦或紅妝,都顯得無可挑剔。
沒想到,在江南水鄉里泡大的我,居然會迷戀上大漠粗獷的風沙。
“你贏了!”我說,勝敗本就不是我的目的,利益才是。
“太子殿下倒是坦蕩,可這樣顯得我們樓蘭勝之不武,樓蘭的勇士們也不會答應,要是在戰場上,從我摔下馬那一刻,就註定凶多吉少。”她突然話鋒一轉:“可你大意了,所以丟了性命,這一次算平局如何?”
真是個傲氣的女子,我心想。
3
這一次比試以平局收場,我們約定第二天再戰。
當天夜裡,我稟退了營帳內外所有人,一位喬裝打扮的樓蘭士兵出現在我面前,他是被我收買的奸細。
“啟稟太子殿下,樓蘭公主已經動用了皇室和軍部的情報機構,打探殿下的一切資訊。”
“她說了什麼?”我頓時來了興趣。
樓蘭士兵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乎有些......難為情。
“但說無妨,若是說出一些有用的資訊,本殿下重重有賞。”
我晃了晃手中的錦囊,囊中的黃白之物碰撞聲響猶如絲竹悅耳,這世間任何東西都有價值,只要你出得起價,就有人願意出賣。
那樓蘭士兵兩眼放光,捏著嗓子、學著女子說話時的腔調:
“公主,那封情報你已經看很多遍了,該睡覺了,否則明天怎麼起得來,跟某人一較高低呢?。”
“本公主是為了研究敵情,好你個小妮子,倒數落起我的不是來。”
我聽了之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實在受不了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趕緊丟幾枚金錠,打發他走人。
事情按照我的設想中發展,我在帳中,寫下計成二字,將密信綁在信鴿腿上,放它回北鷓的家園,做完這一切,才出營帳,坐在篝火前,與將士們一同喝酒吃肉。
他們給我打氣:“殿下明天一定要把敵國公主“拿下”。”
我回想起白天的初次相遇,我在北鷓生活了二十餘年,從未見過如此女子,一下子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心中有個不適時宜的想法油然而生,如果聯姻能讓兩國保持長久的太平,假戲真做又有何不可?我知道這個想法有些天真,但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天真。
第二天的比試早早落下帷幕,經過昨天那一場比試後,我們雙方都留了手,默契地又打了個平局。
大漠的風沙終於吹進了江南水鄉,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雙方在各自的眼神中,感覺變得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
樓蘭與北鷓階段性休戰了,在這種微涼的初秋時節,兩國的關係卻急劇升溫,越來越多的商人頻繁走動,嫁入中原的西域女子帶著夫婿回到孃家探望,和平相處似乎才是兩國百姓的期望。
4
前線軍情傳回兩國君主手中,打仗本就勞民傷財,有違天和,也無再戰之心,遂派出特使願意化干戈為玉帛。
北鷓朝廷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提議,讓我迎娶樓蘭公主,北鷓與樓蘭結為秦晉之盟。
一來可以換取兩國和平相處,二來樓蘭公主嫁過來也算變相的人質,樓蘭皇室更不敢輕易妄動,三來可以削減樓蘭的戰力,樓蘭公主本身就是一位有將帥之才的奇女子,統領著樓蘭威名赫赫的樓蘭輕騎兵。
一個對北鷓沒有威脅的樓蘭,才是好樓蘭。
父皇應允了。
至於第四點,那是我和父皇曾經共同的目的,在我愛上樓蘭公主之前。
朝中的耳目,早託信鴿將訊息傳遞給我,秦晉之盟的信箋已從北鷓皇城寄出,八百里快馬加鞭,不出兩月便可抵達樓蘭王城,我相信樓蘭王看得出其中的陽謀。
可如今西域三十六國戰亂,樓蘭難以獨善其身,只有依仗北鷓國的勢力,樓蘭才能在西域中立足,甚至可聯手北鷓吞併西域的其他國度。
即便樓蘭王再不捨得這位寶貝女兒,也不得不在國王與父親之間的角色中,作出掌權者最為正確的抉擇,兩國聯姻是他唯一的選擇。
這是我給樓蘭王室鋪的一張網,樓蘭公主我娶定了,樓蘭我要也定了。
只是,當樓蘭公主踏入我為她編織的陷阱中時,我才發現我也墜入了她的愛河。
我們之間似乎又默契地打了個平手。
5
比試風波過後,有人在我營帳裡留下一張紙條,用匕首釘在作戰的堪輿圖上,信中約我在一處綠洲相見,署名凌寒嫣。
看名字應該是位女子,字跡未乾,想來剛走不久。
好傢伙,她不但擅闖我的營帳,還亂動我的筆墨,用紙張也是我的,唯獨那把匕首看著有些眼熟。
不知為何,看到那把匕首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差點要了我命的樓蘭公主。
那時北鷓還處於戰爭狀態,軍營佈防極嚴,無論晝夜都有士兵值守,這位女子能潛入軍營如入無人之境,想來身手十分了得。
我對她越來越好奇,於是按照信中的約定,單人單騎赴約。
可我對大漠不熟,又是夜晚,難免走錯了路,趕到約定地點時,已遲了一個時辰。
她沒有離開,還在等我。
凌寒嫣,或者說是......樓蘭公主。
她卸下白天的戎裝,換上一身輕薄的褐色紗裙,披著厚絨披風,夜晚的大漠還是有些冷。銀製頭飾綰著長髮,耳垂各墜著羽毛一樣的珥璫,如水的容顏,媚眼如絲。
我從未見過如此傾國傾城的女子,以至於當時有點懵,跟那位巾幗不讓鬚眉的樓蘭公主氣質截然相反,但她眉間的那股英氣告訴我,就是她。
“你是屬於駱駝的嗎?害我在這吹了一晚上的風。”凌寒嫣眉間微蹙,我讓她久等了。
“不認識路,差點走丟了。”我又補充了一句:“駱駝也不會自已走丟吧!”
凌寒嫣噗嗤一聲,差點笑出了聲。
“好了,這次原諒你了。”
“喂,愣著幹嘛?快過來啊,我又不會吃了你,說話都得靠喊。”
我緊張兮兮的下馬,急著朝她走去,差點連馬兒都忘記拴。
“公主邀我前來,不會還是為了一分高下吧?”
“別公主長公主短的。”她的語氣開始有點不耐煩,而後又變得有點含蓄,像蒲公英那樣一碰就散。“今天這裡沒有樓蘭公主與北鷓太子,只有凌寒嫣跟李承煜!”
我不解她話中的深意,正當我思索該怎麼回她時,她又說:
“李承煜,你喜歡我!”她的語氣是篤定的,不是詢問。
我心虛得像行竊的盜竊,被這位女捕快抓了個正著。
“你怎麼知道?猜出來的?”我問她。
“喜歡本公主的人,從這裡可以排到樓蘭王城,我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
“如果看不出呢?”我不服。
“那就詐他一下,這不就不打自招了嗎?”凌寒嫣意有所指,狡黠一笑。
好啊,原來是框我,還真著了她的道,不過既然被看穿了,我索性大大方方承認:
“不錯,我喜歡你!”
“其實我也喜歡你。”她的語氣又變得有點含蓄。“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我會想方設法讓你喜歡上我。”
雖然是在表白,但感覺她彷彿吃定我了,沒經歷過這種場景的我,當時有點不知所措。
我出生於北鷓皇室,我的身份註定了一生下來,就有無數的權臣、世家、貴族在努力為我培養良配,他們想要一位爭氣的孫女、福澤的太子妃以及母儀天下的皇后,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其實我不太會主動追求女子。
但這個問題,在凌寒嫣身上根本不是問題,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
“喂,人家在跟你表白呢,能不能給點反應。”
看到她這副模樣,我覺得有點突然,又有點好笑。
“好吧,我答應你了,真沒見過你這樣主動的女子。”
“我覺得如果喜歡一個人的話,就一定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否則就得遺憾終身。誰知道一次轉身,下次再見會是什麼時候。”
她的話令我動容,我們原本就是天各一方,能夠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確實是緣分使然,我也的確喜歡她,只是無論我再怎麼喜歡她,終究無法做到割捨家國的那一步。
我出生於皇室,擔負著國家榮辱興衰的使命,歷代先皇沒有完成的統一山河大業壓在我肩上,兒女私情對我來說,只能是奢侈品和犧牲品。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真的能走到那一步,我願意封你為後,母儀天下,以彌補入侵樓蘭給你帶來的傷害。
6
凌寒嫣跟我表白那晚,斥候剛帶著前線的軍情離營。
兩國的君主還不知道他們的兒女,已雙雙墜入愛河。
從西域到北鷓皇都,南轅北轍,斥候往返一趟也要月餘。
那麼漫長的時間裡,足夠我們發生任何事。
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綠洲裡的湖水泛著月光,凌寒嫣依偎在我身上,我靜靜地感受著短暫的幸福。
凌寒嫣摘下自已的項鍊,戴在我的脖子上。
我說:“北鷓男子不稀罕戴項鍊。”
“不稀罕也要戴,聽說這是羅布林卡神殿帶出來的,冥河之神的項鍊,能佑人平安。”
她雙手繞到我後頸,幫我係好項鍊,我沒敢拒絕。
“不能偷偷摘下來噢,洗澡也不行!”
我們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她吐息如蘭,我忍不住嚥了口水。
“我好看嗎?”她問我。
我點頭如搗蒜,撫摸著那串帶著她體溫的漠玉項鍊,我暗暗發誓,寒嫣,我要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你。
“這也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我的心忽然被觸動了。
試探著問道:“你的母親,她......”
凌寒嫣接過我話說:“她已經不在了,她是你們北鷓國人。”
戳到她的傷心往事,我挺不好意思的。
“難怪你用的是中原名字。”我記得西域人的姓跟名都很長的。
“那是母親給我取的。”
“能把你生得這般漂亮,想來你的母親定然是位傾國傾城的佳人吧?”
雖然這麼說,我卻從來沒查到過樓蘭王后的資料,連隻言片語都沒有。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已的母親,父王跟我說,我尚在襁褓之時,她為了保護我,而死在拜月人的刀下,所以我痛恨戰爭,可又沒能力安定西域,我只能效仿父兄那樣披甲上陣,守護樓蘭就是我的使命,誰要是膽敢入侵樓蘭,我會讓他永遠留在樓蘭。”
她的話觸碰到我心底最柔弱的部位,我的母后出生於北鷓朝廷中最有權勢的家族,與我父皇情投意合,為了扶持父皇奪嫡傾盡全力,卻在功成之後,因外戚勢力過於龐大而遭猜忌。
她揹負著莫須有的罪名,在冷宮中生下我,在那座清冷的院子,我們母子過得比下人還要悽慘。母后每天天不亮便要起床幹活,擦洗宮中的馬桶,還要分心照顧我,她是我年幼時期唯一的溫存。
直到我成年後,有了自已的封地,父皇才肯網開一面讓我將她帶走。母后對父皇已無情誼,她曾發誓一輩子都不會踏入那座皇城,卻又在我入主東宮之時,為了成全我,穿著盛裝華服被馬車隊接回北鷓皇城,將自已的一生都鎖在深宮之中,做一個吃齋唸佛的皇后。
原來我們終其一生,只是為了我們所在意的人而活著。
我與凌寒嫣是有著相同身份背景、相似經歷的同一種人。
這一晚,我們都到達了彼此心靈的最深處,我們衝破了一切的阻礙,成為了彼此之間最在意的人,我們相互為了對方而活著。
王權霸業、功名利祿,似乎也變得沒那麼重要。
這一刻,我動搖了,僅僅是因為眼前這位女子。
她突然話鋒一轉:
“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女人?”
我瞬間感到汗毛乍起,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她總愛這樣,先給我一點點甜頭,然後開始揶揄我,聽說這是有些女子喜歡人的一種方式,總愛折磨她愛著的人。
我既幸福,又苦惱,我心情好不好,全看她的心情好不好。
凌寒嫣凝著秋水般的眼眸望著我,動人心魄,我心虛得低下頭
“你......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
我不太會說謊,我先做好心理準備,等她揶揄我。
“太子妃是什麼回事?你早就成親了。”
她知道太子妃的事我一點都不奇怪,我的事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知曉,何況樓蘭必然有屬於自已的情報部門。
“她是宰相的千金,我從來沒有愛過她,只是父皇賜婚,我不敢不從,我跟她之間相敬如賓,好像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沒有感情。”我實話實說,也不管凌寒嫣信不信,在權力的牢籠裡,沒有人可以自由,即便貴為天子,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好,我相信你,希望你說的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也不要告訴我,否則我會殺了你。”她推開我,好像是醋瓶子被打翻在地,滿屋子醋味。
7
國師請來北鷓最負盛名的風水大師,將樓蘭公主與北鷓太子的婚禮,定在明年開春,然而北鷓國的老皇帝卻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北鷓國的皇城處於中原北方,那裡的冬天滴水成冰,落雪能把街道填平。
未立太子前,我在江南水鄉生活了十年,連我這樣的年輕人都適應不了皇城的寒冬,不知道父皇他老人家,這幾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就在那寒冷的皇城裡,一張針對我的陰謀大網悄悄編織而成,北鷓朝廷調集了十萬大軍,星夜開撥邊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跟寒嫣坐在綠洲的湖水前,欣賞著無邊月色,我跟她悄悄有了愛情的結晶,直到戰爭的鼓聲把我倆從甜美的幻想中驚醒。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北鷓大軍壓境,連破樓蘭數座城池,數萬軍民傷亡,引得樓蘭皇室震怒。
兩國定下秦晉之盟後,樓蘭將防守北鷓的大軍撤回,用於防禦北邊的拜月國,只有少量的兵力守城,根本無力抵抗,北鷓與樓蘭的戰爭全面開啟。
我是太子,即便遠離朝堂也有自已的耳目,訊息傳到我手上時,我悲憤交加。
父皇駕崩了,二弟李景明在國師的扶持下,迅速控制了朝堂上三品以上的官員,對父皇病逝秘不發喪,對外號稱皇帝病重,由他代理朝政。
李景明掌權後,單方面撕毀與樓蘭訂下的秦晉之盟,轉而起兵攻打樓蘭,我知道,只有我死了,他才有機會坐上九五至尊的寶座。
李景明的文治武功不在我之下,卻只因比我晚出生幾天,母親只是嬪妃而成庶出,無緣皇位。
這麼多年來他陶醉於琴棋書畫,一直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我以為他釋然了,沒想到他只是韜光養晦,他一直在隱忍,等待機會。
他的野心從未熄滅,而今父皇駕崩,我又領兵在外,就是他最好的機會,他的野心死灰復燃。
8
那晚是我與寒嫣最後一次在大漠綠洲中單獨相見。
“聖旨到了,我被封為平蘭大將軍。”我語氣帶著無奈。
“平定樓蘭的大將軍嗎?很好,要我恭喜你嗎?”她眼眸低垂,曾經所有的溫存在這一刻化為冰霜。
“我沒有辦法違抗聖旨。”
李景明讓我抗擊樓蘭,卻不給我提供任何兵馬糧草的援助,我知道他想我死,死在戰場上,這樣就沒人能威脅到他。
只是樓蘭有我最愛的人,我不可能把戰火燒到樓蘭。
“所以大將軍是來殺我的嗎?”她終於抬眼看我,可眼神中盡是冷漠,我想起她給我戴項鍊時那一幕,那時她的眼神溫柔如水,我甘願溺死在她的河流裡。
“不,寒嫣,你知道嗎?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徹底失去殺死那個人的權利。”
我抓住她的手,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她卻一把將我甩開,冷冷道:“你別碰我!”
她看我的眼神中滿是幽怨,她怎麼會變成這樣?不對,是我讓她變成這樣,我曾對自已說,要把最好的都給她,到頭來卻傷得她最深。
“李承煜,你欺騙我的感情、利用我,吞併樓蘭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她大聲質問我。
我張了張嘴,發現不知該如何辯駁。
出征之前,父皇曾對我說,平定戰亂最好的方法,就是將疆土納入自已的版圖中,我曾是這個計劃的制定者和最堅定的執行者。
我不知道如果父皇還活著會不會作出跟李景明一樣的選擇,亦或者,這就是父皇臨終前的旨意。
“你讓我如何跟父王交待?如何跟樓蘭的子民交待?”
“對不起!”我無地自容,沒有辦法將責任撇清,她應該恨我。
“你的確對不起,三座城池,幾萬條樓蘭子民的性命。”
“李承煜,你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接近我的吧?”凌寒嫣醒悟過來,她的真心並沒有換來真情,原來一切都是謀劃好的。
“是,但我沒想過真的會愛上你,原本發起戰爭的人應該是我,但是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動搖了,我開始厭倦戰爭了,我想讓這場聯姻假戲成真,我只想跟你共度餘生。”
我對她已毫無保留,只是似乎太晚了。
“夠了,現在說這些愛不愛的還有什麼意義,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嗎?”
看到她這樣,我的心開始痛起來。
“我真恨不得殺了你。”
凌寒嫣將刀架在我脖子上時,突然落淚了,那時我並不知道腹中的胎兒開始踢她。
她對我傾盡了所有的愛和溫柔,還幻想著我們的以後,卻掉進我虛情假意的陷阱裡。
這時我才明白,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時是什麼樣子。
我負了她,罪大惡極,我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只能以死謝罪。
“若我非死不可,那麼我寧願死在你手上,那樣便算死而無憾。”
“那你就去死吧!”
彎刀用力劃過,我閉上雙眼,希望罪孽深重的我能得到解脫,一縷髮絲飄零落地。
最終她還是下不了手。
“李承煜,今天我不殺你,但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
她轉身就走,走得那般決絕,頭也不回。
我和凌寒嫣出生於皇室,有著權力的枷鎖和道德信仰的束縛,不是有人阻止我們相愛,我們就可以衝破阻礙勇敢去愛的那類人。
我們揹負得太多,以至於不能為了自已做出選擇。
我們之間的緣分只是擦肩而過,註定無法走在一起。
9
後來,凌寒嫣帶著樓蘭輕騎兵拔營而起,奔赴戰場,與北鷓的十萬大軍對抗,誓要殺死每一個入侵者。
她是樓蘭的公主,身負皇室的使命,她的國家在等待著她去拯救,我卻幫不了她,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撕毀盟約的第二個月,樓蘭前線告急。
樓蘭王派大軍趕赴前線,正面抵擋北鷓大軍,正值樓蘭王城防備空虛之時,拜月國大軍連夜南下,突襲王城,樓蘭王以身殉國,保全樓蘭王室的尊嚴,弱冠之年的樓蘭王子即位,成了新一任樓蘭王。
那時候我才知道,李景明早就暗通了拜月,準備聯合瓜分樓蘭,她的父皇死了,我的罪孽又重一分。
她會恨我吧,她應該恨我,她沒有理由不恨我的。
我麾下的五千鐵騎軍既沒有進攻樓蘭,也沒有回到北鷓,而是被人們遺忘在大漠深處,好似懸崖上的野草無人問津。
李景明讓我進攻樓蘭,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豈能讓他如願。
我整日在營帳中借酒消愁,命運將我推上行刑場,我這一生所做過的每一件錯事,彷彿一根緊緊擰起來的麻繩,將我捆綁起來,深陷血肉中,痛不欲生。
也就是我宿醉的這一晚,我在夢中看見樓蘭城破,凌寒嫣渾身是血,倒在孔雀河畔,我瞬間從臥榻中驚醒,出一身冷汗,醉意全無。
斥候打探到她的訊息,聽說她在守城之戰中受了傷,北鷓大軍還在攻城。
聽到這個訊息我害怕了,害怕那個噩夢成真,如果她死了,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已。
我迅速召集麾下所有兵馬,我喝了很多酒,我問他們:“你們是想返回北鷓,還是選擇跟著我李承煜一意孤行?”
這些都是我從江南帶出來的兄弟,正是這幫兄弟把我推上北鷓戰神的寶座,我不會勉強大家,五千鐵騎無一例外,全部選擇繼續跟著我,我感激涕零,有了他們相助,我才有能力去救凌寒嫣。
我們撤掉北鷓的旌旗,換上一面煜字旗,準備星夜馳援樓蘭。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值不值得自已說了算,在凌寒嫣遇到生死危機那一刻,我秤出來了,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大於北鷓。
可為什麼人總要到即將失去的時候,才會幡然醒悟,原來自已是真的愛她,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
凌寒嫣,我已經做出了選擇,請你再等等我,堅持下去。
你不能死,我不允許你死。我內心嘶吼著,我不能再讓她受傷了,為此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死。
五千鐵騎軍在大漠中連續奔襲八百里,我的右眼皮不由自主跳了幾下,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我祈求胯下的戰馬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我能再快一點,她就能少一分危險,凌寒嫣,你千萬不能出事啊。
我們從黑夜跑到白天,再從白天跑到黑夜,終於可以遙遙望見血流成河的樓蘭城池。
我終於可以見到她了。
北鷓大軍還在攻城,凌寒嫣率領的樓蘭守城軍苦守幾天幾夜,孤立無援,城門搖搖欲墜。
樓蘭王城被破,她的哥哥在逃亡的馬車中即位,自身都難保,根本不可能給她任何支援。
如果我再來晚一點,她可能真的會死。
那一刻,我瘋了,率領五千鐵騎衝鋒,殺入攻城的北鷓大軍中,如虎入羊群。
我不再是北鷓的戰神,而是深淵中爬出來的修羅,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殺死凌寒嫣,他們都是我的敵人,我一個都不能放過。
煜字旗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北鷓大軍中,我很痛苦,因為我清楚自已在做什麼,可如果凌寒嫣死了,我會更痛苦。
縱使我身敗名裂,也絕不後悔,這是我欠她的。
11
北鷓大軍被我們打得節節敗退,十萬大軍,折戟三分之一,落荒而逃,留下堆積如山的屍體。
在此之前,連我自已都不敢相信,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不是滋味,我們沒有絲毫打了勝仗的喜悅,這些都是北鷓的好兒郎,本該為北鷓國建立功勳的將士,如今在我和我麾下的騎兵手上,化作一縷縷亡魂。
“對不住了,北鷓的將士們,如果有報應,請都算在我李承煜頭上。”
當我撤掉北鷓旗,換上煜字旗的時候,就準備好了獨自承擔這份罪孽。
這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罪孽,三萬多亡魂,還有五千名受牽連的兄弟,我李承煜萬死難辭其咎。
凌寒嫣站在城樓上,眼光到處尋找我的身影,看到她安然無恙,我心中悄悄鬆了口氣,這是這些天來,我唯一的慰藉。
只要你一切安好,我便無憾了。
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時,我立刻偏過頭去,我不敢面對北鷓軍,也不敢面對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累了,我想逃,逃到一個沒人地方去。
天下雖大,可我能逃到哪裡去?這世界上又有哪一寸土地能收留不忠不義的叛徒呢?
城門開了,凌寒嫣隻身一人出城,她是來找我的,但此刻我不想見她。
北鷓鐵騎軍井然有序撤離,我躲在其中。
“李承煜!你給我站住。”她在城門下氣得直跺腳。
我聽見她的聲音,揮了馬鞭,戰馬跑得更快了,她是徒步出來的,追不上我。
我騎馬狂奔一天一夜趕來救她,卻沒有勇氣站在她面前。
戰利品我們一件都沒有拿,傷亡慘重的樓蘭軍比我們更需要,另外那是北鷓大軍的東西,我們......不配。
撤離途中,我虛弱地從馬背上摔下來,身上遍佈傷口,沒有一處盔甲完好,可我卻不覺得疼,這是我該受的,我心中只有一句話:
“凌寒嫣,我欠你的,還了!”
然後陷入昏迷。
12
再次醒來時,我躺在行軍營帳的榻上,為了照顧我的傷情,副將就地安營紮寨。
我掙扎著起身,剛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少許。
我疑惑問道:“軍中應該沒有郎中,是誰為我包紮的?”
我們的隨軍郎中早在亂戰中犧牲了。
“是一個自稱是須彌子的苦行僧。”副將說:“他一路西來,途徑樓蘭城時,還用佛法為戰死他鄉的三萬多名北鷓軍超度,就在殿下昏迷的這幾天,不過他已經走了。”
那之後我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人,認為這世界的苦難總歸有限,只要他們承受得多一些,世人就可以承受得少一些,受苦受難就是恕罪的一種方式嗎?
“她怎麼樣了?”繞了那麼多彎,我才敢問出心中最關切的事。
“末將已打探清楚,樓蘭公主只是守城時被流矢劃傷左臂,並無大礙。”
“那就好。”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13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每日努力養傷,儘快恢復身體,依舊安排斥候每日前去打探凌寒嫣的訊息,生活過得頗為平靜。
但我清楚,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從我展開煜字旗的那一刻,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到北鷓,我做了天怒人怨的事,客死他鄉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我可以死,但這群跟著我的弟兄們不行,我下令原地解散鐵騎軍,把僅有的物資分發下去,讓他們隱姓埋名,回到北鷓國去,我才能好受些。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騎兵的消耗本就比步兵大,沒了北鷓朝廷供養,餘留下的糧草根本不足以支撐這支龐大的隊伍。
五千鐵騎,最終留下來的不足三百騎,這些都是死心塌地跟著我,怎麼打罵都不願離去的弟兄。
只是暴風雨來得比我預料中的還要快,李景明已經等不及了,想盡快清理掉我這塊絆腳石,好登頂九五之尊之位。
斥候帶著金色卷軸離開皇城,直奔邊疆。
只不過這次的聖旨不是傳給我,而是傳給北鷓大軍的統領。
我被廢掉太子之位,成了通敵叛國的逆賊,北鷓朝廷聯合臣服的數十個西域藩屬國,集結了三十萬大軍準備圍剿我。
這一刻我早就料到了,內心毫無波動,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夜晚,我坐在篝火前,望著樓蘭的方向,無聲地問道:
“寒嫣,你還好嗎?”
14
十二月初十,大寒。
入夜後的大漠,不亞於北鷓皇城的嚴冬,風霜沁入骨髓。我的覺越來越少,夢越來越長,時常從夢中驚醒,三萬多亡魂將我分食殆盡的夢魘揮之不去。
剛下床,一股不安的情緒便將我籠罩,大地傳來一股有規律地震動,在床上還感覺不明顯,當我伏地認真傾聽時,才發現大事不好。
這種整齊、規律的震動是軍隊大規模行進的腳步聲,我多年戎馬生涯,斷然不會聽錯。
我連戰甲都來不及掛,急忙喚醒睡夢中的弟兄們,準備連夜撤退。
斥候來報:“殿下,看服飾,正在行進的是一支樓蘭軍,兵馬規模不下一萬,正朝我們而來。”
“他們應該是發現了我們的斥候,所以才循跡而來。”副將分析道,最近我們的斥候每天都在打探凌寒嫣的訊息,頻率之高,難免被人發現行蹤。
這時,又一騎斥候來報:“殿下,樓蘭信使來報,說樓蘭公主請殿下上前一敘。”
斥候話音剛落,我便搭弓上箭,一箭奪了樓蘭信使的性命。
我大聲喊道:“命令所有兄弟,緊急撤退!”
這不是她的作戰風格,還未正式見面之前,我便與她交手數次,如果她要來見我,不會擺這麼大的陣仗。
除非她想殺我,我想起那晚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李承煜,這次不殺你,但下次再見我們便是敵人。”
這句話在我心中蕩起迴音久久不散,我們只能是敵人嗎?
我可以死在她手上,但我的兩百多位弟兄不行,是不是她我不敢賭。
我們剛披掛上馬,樓蘭的先鋒軍便已殺來。
一位身高將近兩米的彪形大漢,頭上綁著許多根辮子,騎著戰馬朝我襲來,險些將我擊倒在地。
“你是誰?”我從沒見過樓蘭軍中有這樣的猛將。
“我叫坦巴圖,或許你沒有聽過,但我還有另一個稱號,樓蘭戰神。”
我想起來了,坦巴圖是樓蘭王的禁衛軍統領,這支軍隊隸屬於樓蘭王掌控,訓練之精良,戰力不在我的鐵騎軍之下,他們出現在這裡,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樓蘭即將覆滅,北鷓吞併樓蘭的計劃成功了。
她的哥哥、剛登基不久的樓蘭王,率領著最精銳的樓蘭大軍前來複仇。
他不會管我是不是李景明的敵人,更不會管我為了救他妹妹,曾殺了北鷓大軍三萬餘人,北鷓害得樓蘭滅國,只要是北鷓國人,他們一個都不會放過。
凌寒嫣查過我的情報,我又何嘗沒查過樓蘭王室的情報。
“李承煜,你配不上公主。”坦巴圖再次發起進攻,我擋下這一擊,渾身傷口又開始崩裂。
“殿下快撤,末將墊後。”副將衝上去跟坦巴圖鏖戰。
若是五千鐵騎軍齊聚一堂,我或許還有一決雌雄的實力,可眼下不足三百騎,一旦被先鋒軍纏住,樓蘭大軍再圍上來,必然全軍覆沒。
我們只能想辦法突圍,騎兵再強,也難以突圍人海戰術,一旦被包圍,插翅難飛,我率領兩百餘騎極速撤離。
“李承煜,休走,拿命來。”
坦巴圖在後方緊追不捨,我的副將已經永遠地留在原地。
在撤離的過程中,後方有大批樓蘭輕騎軍追來,我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部隊。
所有人都想要我死,包括凌寒嫣,即便我救了你,你也要殺我是麼?
這一刻,我心如死灰,也許我早就該死在她手中。
在我身後,一支弓箭劃破長空,一頭紮在馬屁股上,坦巴圖連人帶馬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我趁機揚鞭迅速逃離。
樓蘭輕騎兵追上來,將坦巴圖團團圍住,他見我已逃得無影無蹤,氣得狂捶地面。
凌寒嫣一人一騎一身戎裝走上前,虛情假意關心道:“坦巴圖將軍沒事吧?”
“公主這是何為?”
坦巴圖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語氣中似乎有質問的意思,他看出凌寒嫣的心思,暗暗不爽。
“不好意思,天太黑,你追他又追得那麼緊,難免手滑射偏了。”凌寒嫣鬼話連篇。
婢女過來替凌寒嫣解圍:“放肆,坦巴圖,見到公主你不僅不行禮,還敢質疑公主?”
坦巴圖知道,公主是故意放走李承煜的,但是他沒有證據,只能認錯。
“坦巴圖一時激動,還請公主恕罪。”
“現在是非常時間,不必行此大禮,坦巴圖將軍性情直爽,本公主相信你並無冒犯之意。”
凌寒嫣望著無邊無際的黑夜,確認我已經逃遠了,才鬆了口氣。
15
我們逃過了樓蘭軍隊的追殺,但此刻又面臨一個更大的問題。
我們被樓蘭軍逼近北鷓邊關,三十萬各國聯軍在那裡集結。
那裡曾是我的故鄉,現在成了我的鬼門關。
一旦起兵,必然遭受到合圍之勢,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施捨。
我們在大漠的各個綠洲中輾轉,每過一天,就換一個綠洲,根本不敢安營紮寨,那樣太顯眼,隨時會被西域各國的斥候發現。
露宿荒野,這導致我們兩百多人根本無法修養好,戰鬥力持續下降。我必須要為兄弟們考慮一個退路,不能這樣下去,惶惶不可終日。
我遣散的鐵騎軍中,有人向北鷓邊關軍透露了我們最後駐地,各國斥候在大漠中來回巡查,我們被發現了,各國組成的三十萬大軍向我們合攏,數次戰鬥,數次突圍,無功而返。
天雲歷二百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
我們被逼入一處峽谷中,進退兩難,傷亡過半,僅剩百餘騎。
北鷓聯軍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的傷越來越多,睡的覺越來越少,神情越來越麻木。
“殿下,西北方向防守最為薄弱,也許我們可以全力從那裡突圍。”新提拔的副將少了一隻胳膊,其他兄弟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們的目標是我,我留下來,你們從那突圍吧。”我展開那面鮮紅的煜字旗,那是用北鷓三萬多名將士的鮮血染紅的,這面旗是我一生的罪惡。
“殿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們發過誓的。”副將帶頭高呼。
剩下的兄弟們也跟著喊:“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淪落到今日這邊地步,我李承煜對不住大家。”
我對著剩下的百來號人,下跪,硬磕三個響頭,在生死跟愧疚面前,我已無尊嚴可言。
“我李承煜有責任帶著大家一起活下去,這是我的使命,我要為兄弟們拼一條生路,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越臨近死亡,我的心情就越平靜,可能這是求生的慾望逐漸凋零的後果吧。
入夜,我們熄滅了所有的火把,一百多騎藉著月色急行,與西北邊的圍軍激戰,這一戰我們養足了精神,破釜沉舟,戰勝西北圍軍之後,我準備帶著剩餘的七十六騎準備逃出生天時,一支騎兵截斷我們所有的退路。
“不好,是騎兵,有千餘騎。”斥候發現得太晚了。
我的心情沉入谷底,上窮碧落下黃泉,現在到了該我贖罪的時候了。
我抽出那把曾經差點要了我命的匕首,匕首在月光的照耀下,光可鑑人。
“李承煜,你這輩子活夠本了,該上路了。”
我回想起生活了十多年的江南水鄉、寒冬的北鷓皇城,還有大漠上粗礦的風沙。
我閉上雙眼,感受著脖子前那一抹冰涼,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無邊月色下的溫柔。
16
“太子殿下這是準備上路了嗎?”一道清麗的聲線傳來,騎兵停止合圍。
一騎從大軍中脫離,英姿颯爽的身影朝我慢慢靠近,即便她穿著厚實的鎧甲,依稀可以辨認得出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人。
“勞煩太子殿下將匕首還我。”來人伸出白淨的手。
“寒嫣!”見到她,我欣喜若狂,又突然想起那天被樓蘭軍圍困的慘狀,剛升起的喜悅如同被一盆冷水澆滅。
凌寒嫣下馬,毫不客氣地奪走我準備自刎的匕首,道:“這是我東西!”
凌寒嫣似乎看出了我複雜的神情,不待我發問,便解釋道:“那天若不是我派樓蘭輕騎兵暗中阻擾皇兄的大軍圍捕,你可活不到現在。”
“難怪輕騎兵出現後,我們很快便逃走了,原來是你救了我們,我還以為......”我沒敢說下去。
“以為什麼?”凌寒嫣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緊緊摟住凌寒嫣,聲淚俱下,我好怕會失去她。
“駙馬爺,你輕點,小心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一旁的隨身婢女提醒道。
我忽然一愣,孩子?月色並不明亮,所以我才沒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
“我們有......孩子了?”我既疑惑又震驚,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她早就懷孕了。
我終於明白,我們決裂的那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哭了。
她將彎刀架在我脖子上時,說不定肚子裡的孩子還在踢她,我把她逼入愛恨的漩渦,我逼她愛我,又逼她殺了我,她在一次一次被我傷透心後,依然選擇遷就我。
“本來你救我那次,我就想告訴你了,可是你呀,太氣人了。”凌寒嫣在我腦袋上彈了個腦瓜崩。
凌寒嫣診出喜脈的那一晚,心情複雜,獨自坐在營帳發呆。
“我有了他的孩子,不知道他喜歡男孩還是女孩?要不要告訴他呢?先不告訴他好了,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凌寒嫣望著銅鏡裡的自已,痴痴地笑了。
“殿下,公主,現在沒有時間敘舊了,北鷓聯軍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了。”
三十萬聯軍舉著火把,像是要把整個大漠點燃,鋪天蓋地的箭雨落下。
“上馬。”
我騎上凌寒嫣的戰馬。她坐在我身後,雙手緊緊摟著我,我的戰馬已力竭,只能與她共乘一騎。
我扭頭看向後方,月光反射出身後追兵明晃晃的戰甲,我認出來了,熟悉的像他鄉遇故知。
那正是三十萬聯軍的主力部隊,北鷓國最精銳的威武之師,五萬鐵騎兵,北鷓號稱中原霸主的鎮國基石。
此刻超過八千騎出現在戰場上。
我曾率領過這支騎兵打出北鷓戰神的稱號。
如今他們要收回這個稱號,因為我已經配不上了。
這算是報應吧!
鋪天蓋地的箭雨朝我們落下,身旁的人馬不斷倒下,我們有半數人馬留下來斷後,否則全部人都要死在這裡。
凌寒嫣突然狠狠地抓了我一下,我以為她在害怕,我沒有回頭,一手拉韁繩,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小手,安慰她說:
“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離開這裡。”
她的手慢慢得鬆開了,對我說:
“向北方突圍吧,那裡是有死亡峽谷之稱的大漠深處,即便是西域各國,也不敢貿然進入大漠深處作戰,大漠雖然九死一生,但卻是我們唯一的生還希望。”
......
17
天微微亮了,我們終於擺脫了追兵。只要能走出這片沙漠,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寒嫣,等走出這裡,我們就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嗎?”
她沒有回應,雙手垂在我大腿上,我忽然意識到不對。
“寒嫣!寒嫣!”
我伸手去抱她時才發現,一支弓箭刺進她的後背,流出的血液已經乾涸結締,彷彿凍住的流水。
這支箭昨晚本該射中我的,可她替我擋了一箭,原本該死的人是我。
“別大喊大叫,搞得我現在就要死了一樣,你還別說,可真疼。”
凌寒嫣倒在我懷中,氣若游絲:“我就算是死,也要撐到今天。”
“你受了傷,為什麼不說?”她一定是不想影響到我們安全逃亡,所以才強忍一夜。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十二月二十五。”我疑惑不解,她為何此時會問這個?
“今天是立春,我們大婚的日子呀,傻瓜!”凌寒嫣伸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
我心頭猛然一震。
天雲歷二百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立春。
宜安葬、打魚、入殮,忌成親。
我忽然想起來了,原本秦晉之盟訂下的婚禮就是今天。
今天,我倆本該在北鷓國的皇城之中舉行盛大的婚禮。
在兩國皇室、文武百官和萬民的見證下,上拜天地、下拜高堂,然後夫妻對拜,三拜之後長相廝守,我們本該幸福地走到一起才對的。
可命運偏偏跟我們開了個玩笑。
婚禮的日子我都忘了,沒想到她一直都還記得,我能想象到無數個沒有我的夜晚,她數著日子過夜,她一定......一定很想嫁給我吧?
“今夜過後我們就是......夫妻了......”凌寒嫣說完最後一句,手垂了下去。
感受著大漠的風沙帶走她的體溫,我才發現自已從來都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肉麻的情話,也沒有給過她什麼山盟海誓的諾言,這一刻我的天塌了,什麼國仇家恨什麼江山社稷,我都不要了,我只要她能夠活過來。
我身為北鷓的戰神,卻守護不了心愛之人,我想把最好的給她,卻傷得她最深。
如果沒有這次相遇,她會一如既往的快樂,帶著一點點煩惱活下去,是我讓她沒有以後......
樓蘭傳說中,人死後魂魄會歸於冥河,冥河之神會根據生前種下的因,來還你未報的果,送惡者下獄,超亡者昇天,為沉冤者昭雪,送枉死者還陽。
“如果凡人能有無窮的壽命,我想我能這樣一直抱著她一千年、一萬年,直到紅顏化成枯骨,玫瑰化作塵埃......”
18
老方丈講完了樓蘭公主與前朝太子的故事,蠟燭燃剩燈芯,小沙彌早已熟睡。
他上前替小沙彌掖好被子,望著溫柔的月色,從僧衣中掏出一張泛黃的信紙,緩慢攤開。
他每晚入睡前都要看一遍這封信,這個習慣他保持了五十多年。
信紙上有四道口子,那是信紙摺疊後被利器貫穿留下的痕跡。
信紙上寫著:
“沒想到文武雙全的太子殿下,竟然是北鷓戰神李承煜,小女子仰慕殿下已久,冒昧相邀,不知殿下可敢單獨來綠洲一見,署名凌寒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