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入於黑夜盡頭的我，意識淡薄得若有若無，靈魂像魚兒一樣，受困於幽冥湧流，永無止境地穿梭於虛無之河。
我感受不到溫度，我什麼都看不到，我什麼都聽不見，我隨性地飄流。
此身該往何處，又該在哪裡停下來，事到如今有什麼重要的呢？我的內心如是說。我既沒有值得追逐的事物，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我唯一的命運就是獨自長眠…
滴答…滴答…
一滴接一滴，水點滑落的聲音呼喚著正要沉睡的我，水面上的漣漪投影出無數回憶的幻象，我聽見幽靈們圍繞在我身邊低聲耳語。
“怪物！去死！”
“死吧！觸手怪！”
“去死吧！法迪斯！”
回顧一生，看來我真的特別惹人厭，那些恨我罵我，想要我死的魔族和人類實在多不勝數。作為魔物，又或者說作為生物，我的本能就是生存，從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在戰鬥。
我不斷揮舞我的觸手、我的劍，我使用所有從強敵身上偷學來的技巧，漫無目的地奮戰著。無論是敵人，還是那些打算把我用完即棄的同伴們，無一例外的，一個接一個被我打趴在地。
我儘量不帶一絲情感，就那樣斬殺斬殺…不知從何時起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雖說仍有為數不少的部下跟隨著我，但他們不過是屈從於我的強大罷了，我如此深信著。
事實上，我早已做好了他們隨時會離開我的心理準備，哪怕是背叛我也沒關係，總之希望他們沒有遺憾就好了…
滴答…滴答…
水滴仍然不肯放過我，繼續審判著我，強行把我的記憶從近至遠倒帶播放，就像是在催迫我重新思考以往每一件事和每一個決定的對錯似的。
滴答…滴答…
十年、百年、千年…
我乘坐地獄的時光機最終抵達了那個我剛剛產生出意識的太古時代。在那盡頭等著我的，是我幾乎快要遺忘的，久遠的記憶碎片…
“小傢伙，你從哪裡來的呀？”
是誰？影像太矇矓了…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樣貌…只感覺到一個幾歲的小女孩拾起了我的本體，把我輕輕捧在掌心中。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那笑容猶如向日葵般燦爛…
嘀嗒…
“嘻嘻，快過來這邊呀，法迪斯，哈哈…”
影片向前快轉了，小女孩已經長大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愉快地奔跑著。而我呢？正在雪地上追逐著她的身影。但就在我的觸手快要捕捉到她的小手時…
嘀嗒…
我聽見時鐘的鐘擺再度奏鳴，時空的幻影又再一次往前推進，然後這是！？…
“可以呀…殺了我…自由地活下去吧…不要死在這裡……”
臨終的少女，過往盛開的向日葵如今卻活像即將凋零的白薔薇，漫天飛舞的霜雪入侵了昏暗的幽谷，逐漸覆蓋住她冰冷的軀體，而我卻無力阻止。
“…約好了啊…愛你喲…”
少女最後一次的淺笑，滿載著對我的柔情…隨著最後一滴眼淚沿著眼眶緩緩落下…她就這樣無力地依靠在我身上，停止了呼吸…
那一瞬的畫面很模糊，而且斷斷續續，這一切，我真的搞不懂，但又揮之不去…與此同時，潛意識卻告訴我，這是絕對不可以想起來的事情。
可是，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每當我想起她，靈魂就如同火燒般灼痛？…如果這是死神在挖我的瘡疤，那他實在有夠惡劣的，有機會遇上的話，我一定要狠狠砍他幾刀！
不過在那之後，就沒有然後了…煩人的水滴聲和鐘擺聲終於平息。
我放眼四周，時間、物體和空間都完全靜止了，地平線延伸到宇宙盡頭，感覺我已落入深淵之底。難道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死寂之地，就是我的贖罪和永眠之處嗎？
這時候，彷如看穿了我心思的漫天雪花黯然落下，那緩慢散落的白色結晶，就和她死去那天一模一樣…
原來千年的努力都沒有改變到什麼，原來從一開始已是終結，一想通這點，我僅餘的意識亦開始崩壞…消散……
…滴答…
這是，水？…在我的魂魄徹底支離破碎之前，潺潺冥河又再一次流動了嗎？但流淌在我臉上的水珠，何故如此暖和？…
“…不要死！求…你！…”
我聽見一道微弱的聲線悄然劃破了虛空，迴盪於生與死之間的領域。明明是一個我無法辨識的聲音，卻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也許是兩個絕望的頻率之間，互相產生了共鳴？
“求你…不要死！請你…不要丟下我！！”
那聲線因啜泣而顫抖著，聲音的主人正悲傷地呼喊著誰？…
“…求你活下來！不要死！…”
假如你所呼喚的人是我，像我這樣一個被仇恨和敵意纏繞的惡人，為什麼你不是祈望著我的死，反而乞求著我的生呢？為什麼你要像那個人一樣呢？…
“…我愛你…”
愛嗎？…還記得在攻略某個人類國家期間，我路過一間受戰火波及而倒塌的人類書店。是出於一時的好奇心？又或者純粹打發時間？反正我從瓦礫堆裡挖出了好幾本書來閱讀。
我輕輕撥走書籍上的塵土，速讀完一本又一本，很快我手中就只剩下一部以人類的愛戀為主題的小說。我隨手翻了翻書頁，裡面有一句對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愛你，堅定不移的愛，將成為指引我人生的永恆燈塔…”
那時候，我始終未能理解這句話的含意，沉思良久的結果就是放棄。可現在，為何我又懇切地想要了解其意義？
“放手！放開我！你…”
好冷，溫暖的氣息驟然消失了，宛如暖春繞過夏秋直入寒冬。我終究還是受人討厭的存在呢，說過愛我的人又離我而去了，這次還直接叫我滾蛋？真是的，一個兩個都這麼任性…
所以說，與其像人類那樣培養感情，我倒不如認真收個部下算了，這樣比較省事，二人之間的聯絡馬上就能建立起來。縱使有一天我們被迫分手，也不會如此心痛。這正是我的小小章魚腦袋思考千年後得出的結論…
“…不要死…哈…去死！去死！……”
隨著溫柔的呼喚聲逐漸遠去，我本來打算靜靜沉睡，但不明的雜訊干擾了我的睡意，彷似魔族之島上某種煩人的飛蟲混了進來，妨礙死者的安寧。
“……愛你喲…”
下一秒，身處寂靜空間的我又再捕捉到那位女性的聲音，儘管非常微弱，卻使我的靈魂顫抖。她傳遞過來的三個字在我的思緒中輪轉播放，與我思憶中的悠遠之音互相重疊，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失去摯愛的痛苦，哪怕是表面上強悍的我，那個在生涯的最後戰勝了所有強敵的我，都無法承受…
與此同時，一道神秘的星辰之光突然從我眼前掠過。象徵著生與死的，一白一黑兩座燈塔憑空出現，屹立於冥界之河的彼岸。塔頂的探射燈反覆旋轉，忽明忽暗的閃爍著亮光，在這個漆黑的深淵中顯得格外耀眼。
“都過去那麼久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呀？”
照明的亮光，映照出一個熟悉的背影，有一個少女站在塔底之下，幽幽的向我搭話。
那個右肩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的身姿，我絕對不會認錯，也絕對不會忘記…我不存在的心臟悸動著，因為我確認到站在那裡的，竟是一個跟我陰陽相隔了一千多年的人…那個說過愛我的女生…她，就在那裡！…
“…忘了我，不是比較好嗎？”
我本該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才是，但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擠不出半個字來，我只能呆愣地眺望著她的倩影…
“不是約好了嗎？不要死在這裡…”
我朝思暮想的少女，雙手交疊於胸前緩緩轉過身來，她銀色的髮絲和上黑下白的洋裝一起在微風中翩翩起舞。在我們四目交投的那一刻，我注意到她輕輕嘆了口氣，神情帶有幾分落寞。
“心雪！！！”
我攜帶著積累了千年的思念，激動地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我什麼都不在乎，只想要回到她身邊，跟她永遠待在一起…
“…不可以來這邊哦…”
可是，就在我即將碰觸到她潔白無瑕的身軀時，心雪卻拒絕了我，她僅是輕輕的給了我一個吻，就立馬以冰冷的雙手，溫柔而有力的將我一把推開，殘酷的命運，使我們再一次分離…
“心雪！等等！！…”
“…在遙遠的世界，幸福自由地，活下去吧…”
我彷彿乘上了一艘急速爬升的太空船，受制於某種不可抗力，任憑我如何掙扎都無補於事。心雪抬起頭，淚眼汪汪地凝視著奔向宇宙的我…
“法迪斯，我的愛人…再見了……”
於是，雪的幻影在無人知曉的時候散去，生命也再一次，在嶄新的早晨，輾轉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