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不空，是一種存在。

這種存在難以言喻，沒有光，沒有質量，也不沒有流逝的時間，無邊無際的空，仿若亙古不變。霍爾曼在這空無一物的意識空間裡，只感覺到了馬克斯——但並非具體的人的形態，只是一種純粹的感覺，浮現在霍爾曼的意識中，那就像是一個影子。

或者說像一個幽靈。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死了？”

霍爾曼意識到這極有可能是一種死亡狀態。他不由發出疑問，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心念的波動。隨著心念的變化，這個虛無的空間彷彿平靜的水面泛起了漣漪，他的意識如實質般傳遞出去。緊接著，傳來馬克斯發出的意識波動反饋。

“不……這是一種永生。”

馬克斯的意識反應異常平靜，彷彿所有喜怒哀樂的情緒都已消散，只剩下死寂般恆久不變的意念。

“我在哪裡？”

霍爾曼平靜下來。他試圖去接近馬克斯，想要辨認出那是否只是一個幻象，但在這虛空之中，並沒有三維空間的概念，不存在位置和距離，他只能感覺到馬克斯的存在，卻無法與之接觸。

“你的身體還在房間裡靜坐冥想。”馬克斯回應道，“只不過，你的靈魂出現在了這裡。”

“靈魂？”

“是的，靈魂，或稱之為‘意識’。”

“馬克斯，你不會是真的吧？”霍爾曼質疑。

“是我。”馬克斯回應道，“我的身體還在箱子裡，是你的試驗品。”

“你難道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霍爾曼，你還不明白嗎？人的靈魂真的存在，人死後，靈魂會離開身體會單獨存在著，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之靈魂永恆不滅。”

“這麼說，我還是已經死了。”

霍爾曼感覺有些荒誕。他雖然曾經宣誓加入教會信約，但在內心深處，他卻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從不相信天堂和地獄的存在。面對此刻的處境，他只認為這是一種腦神經產生的詭異幻覺，或是一場夢……但轉念一想，他突然意識到，他竟然能夠進行清晰的思維活動和理智的判斷，與清醒時毫無二致。但這似乎不太可能，無論是夢，還是幻覺，都不可能還保持著如此清醒敏銳的思維。

“你確實已經死了，但又還活著。”

馬克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回答道，“世界並非只有一種狀態，在其中一個世界裡，你被我割喉死了，而在另一個世界裡，你還活著。你的身體感受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死亡，所以痛苦不堪，只有透過靜坐冥想的方式試圖擺脫身體的痛苦。而在極致痛苦的作用下，你的靈魂分裂出來，一部分留在了這裡。”

“哦，這裡是什麼地方？”

“什麼都不是，一片虛空。”

“那以後呢？我這部分靈魂會去哪裡？是天堂還是地獄之類的地方？”

“沒有以後，沒有天堂和地獄，什麼都沒有。”馬克斯平靜地回應道，“這裡只有你和我。”

“好吧……”霍爾曼覺得在這荒謬中透著一絲有趣的意味，彷彿他正在與自已的心靈進行交流，非常奇妙的感覺。

“一片虛空，一個很純淨的地方，純粹到只有你和我。這非常適合我們交流探討一些純粹的問題，馬克斯，我仍然覺得你不是真實的，而是我的心理活動折射。因為，我從未見過你如此理性，你難道不恨我了嗎？我害死你的家人，解剖了丹尼爾，切除你的四肢，把你囚禁在箱子裡，難道你不為此感到憤怒和痛苦嗎？”

“我已經是一個靈魂，世間所有的生活體驗和情緒反應都與我無關了。”

馬克斯平淡地回應道，“而且在其中一個世界裡，我已經復仇了，殺了你，割下你的頭顱，做成一個骷髏收藏，在那個世界，納粹德國覆滅，戰爭結束了，我沒有任何遺憾。”

“我不信。”

“信不信都沒關係，以後你自然會明白，你有足夠的時間理解世界的真相，你恐怕還沒有體會到，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時間就意味著時間無限，在這個時空虛無之地，你我的靈魂永恆不滅。”

“你在這裡多久了？”

“在你來之前，但我感覺像是經歷了無限漫長的歲月。”

“為什麼？”

“一個人的大腦只能體驗到一次短暫的人生經歷，但靈魂卻有著無限的感知。我也是才意識到這一點，只要安靜下來，你就會感覺到你在那個世界裡的所有活動，就像你在夜晚的睡夢中感受到了你白天經歷的事情，但這場夢永遠不會醒來，如果我沒猜錯，當你的身體在這個世界死亡後，你依然能感知到另一個世界的你，當那世界的你也死亡了，之後還有下一個世界，生生世世，永遠沒有盡頭。”

馬克斯的回應讓霍爾曼的心靈顫慄起來，他不再覺得有趣，而是感到了恐怖的意味。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永遠都會被困在這裡？”

“是的，永遠。”

“什麼事都做不了？”

“對，除了感知。”

“我怎麼沒有你說的這種感知？”

霍爾曼凝神感應著，但意識中一片沉寂，並未感知到外界。

“此刻你的身體還沉浸在冥想中，等結束了，你便會有不一樣的感知。”

“好吧。”

霍爾曼安靜下來，耐心地等待著。

這片無盡的虛空之中，時間失去了意義，就像一個永恆不變的存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但是，他的意識卻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時間的流動。

大約過去了一個小時，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他緩緩地睜開雙眼，從深度冥想的狀態中甦醒過來。接著，他站起身，走出房間，來到桌子旁邊，伸出手拿起一個杯子喝水……奇怪的是，這些動作的發生與他毫無關係——他僅僅只是在感知，而不是在真正地做這些動作。

他彷彿變成了一個旁觀者，感到自已的身體自動地完成這些日常行為，卻無法真正參與其中。

一種陌生而詭異的感覺。

正如馬克斯所言，他的靈魂已然分裂開。

留在此處的這部分靈魂，雖能感知到那個世界中的軀體所進行的種種活動，卻對其完全失去了掌控之力。那具身軀仍受另一半靈魂——即大腦意識的支配，霍爾曼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意識正在思索該吃點什麼東西來填飽肚子。

至此，霍爾曼才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恐慌的滋味，他拼命想要從這種可怕的狀態中清醒過來，試圖重新奪回對身體的控制權，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那具身軀彷彿已變成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單憑他的意念無法撼動對方分毫。他就像是靈魂的複製品，再也無法操縱自已的本體，又像是一個單向的接收器，只能被動地接收到身體感官傳來的資訊，而無法傳送出任何資訊。

霍爾曼想到，如果這是一場夢，那他可能永遠都無法甦醒過來了，世上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他只是一個被困在無盡虛空之中的孤獨靈魂。

“為什麼會這樣？”霍爾曼驚疑發問。

“不得而知。”

馬克斯回應道，“我只能推測，這或許是某種機制。我們活著的時候，所經歷的是一個遵循物質規律的世界，而死後靈魂尚存，所感知到的卻是另一種形態，在這裡遵循的是另一種機制。”

“那為什麼這裡只有你和我？其他那些死去的人在哪裡？”

“你感覺到了嗎，那一個宏大無垠的存在？也許那就是眾生靈魂所在的世界。”

經馬克斯這麼一提醒，霍爾曼再次想起了他在瀕臨死亡時感受到的那一片光芒萬丈的虛空，那就像匯聚著無數靈魂的浩瀚海洋。但他僅僅只能隱約感受到靈海的存在，卻無法與之接觸。也許真的存在某種未知的機制，限制著他，讓他的靈魂既無法前往靈海，也無法再控制自已的身體。他就這樣半死不活地被困在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如何才能擺脫困境？

霍爾曼開始思索這個問題。他意識到自已的靈魂被困住了，猶如一個囚犯被丟進了一座監獄裡，而這座監獄沒有圍牆，也沒有邊界，它是無垠的虛空，他卻無法移動絲毫，這座監獄也沒有守衛，卻有著未知的機制，他該如何做才能逃離這座監獄？

“馬克斯，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訴我，或許我能想到脫困的方法。”

“可以，但你得先把你知道的告訴我。”馬克斯回應道。

“該死的……”霍爾曼憤怒了，一個試驗品竟然跟他講條件？他咒罵了一陣，隨即意識到發怒沒有任何作用，困在這種鬼地方他根本動不了馬克斯分毫，難怪馬克斯會變得如此平靜，馬克斯肯定也意識到了任何情緒反應都是無用的，只能心平氣和地進行交流。

“馬克斯，我有著豐富的知識經驗積累，思維遠比常人敏銳，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讓我們離開這裡的方法。”

“離開以後，讓你繼續禍害世上的無辜者嗎？”馬克斯的回應十分平淡，卻充滿了譏諷之意，“如果能永遠困住你，我寧願永遠待在這裡。”

霍爾曼沉默了，獨自思索了很久。

在這期間，霍爾曼不斷地感知到自已的身體所有的活動，像往常那樣枯燥的工作生活，他透過身體器官傳來的資訊體驗著外界，看到場景和聽到聲音。只不過，這種感知不是太清晰，就像隔著一層無形的東西，朦朦朧朧傳遞到他的意識中，形成一個大概的印象。

霍爾曼感到了他走進囚禁馬克斯的那間實驗室，檢視儀器上顯示的腦波監測情況。那是透過放置在馬克斯的頭皮上的電極，來檢測大腦活動時產生的電波訊號變化。

腦電記錄儀顯示，馬克斯的腦電波頻率為8~12Hz，幅度為20~100μV，其頻率是相當恆定，處在α波段，很長時間都沒發生大的波動變化。

霍爾曼立刻意識到，正常情況下大腦不可能一直保持這麼穩定的節律，只有在靜思冥想時，才會有這樣長久平穩的α波表現。霍爾曼之前以為馬克斯的這種腦波表現是因為痴傻，現在看來還有一種可能，當沒有受到外界刺激時，馬克斯一直處在深度冥想狀態。

這足以說明，這個箱中人一直在裝傻。

儘管身體遭受著痛苦的折磨，但馬克斯顯然找到了一種逃避痛苦的方法，那就是透過意識進入冥想狀態，切斷來自身體的痛苦感受。

他也是如此，從極致的痛苦中抽離了意識……問題是，他的意識為什麼會分裂？為何有一部分留在了這個鬼地方，再也回不去了？難道世界上所有進入深度冥想狀態的人，都會產生這種靈魂分裂的現象？霍爾曼覺得這不太可能。

“馬克斯，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身體狀況的？”霍爾曼問道，“之前你告訴我，我的身體還在房間裡靜坐冥想，你不是我，怎麼會感知到我的身體？”

“你可真狡猾。”馬克斯回應道，“這麼快就想到了這個關鍵問題，不錯，我在這裡能感知到你的所感所知，此刻，你的本體正在檢視我的本體的腦波監測，你意識到了，我也在靜思冥想。”

“你是怎麼做到的？”霍爾曼難以置信，又問了一遍。

“再深入想想。”馬克斯言簡意賅地回應道。

霍爾曼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難道……在這裡，你我的意識是互通的？所以我們能夠透過意識進行交流。”

“不止是互通。”

“是融合……”霍爾曼心念一動，想通之後，他忽地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思維延伸出去，豁然開朗，即刻感受到了馬克斯的意識活動，同時還感知到了馬克斯被困在箱子裡的身體反應，並透過馬克斯的眼睛“看到”了實驗室裡自已的身影。

原來在這意識空間中，他和馬克斯的意識是合二為一的，不分彼此。

他就是馬克斯，馬克斯就是他。

這種超感格外奇妙，當掙脫“本我”的身體和“自我”意識的固有認知禁錮後，便擁有了第三類“超我”的多重感知——這就是意識體昇華後的融合狀態。

無我，無他，無眾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