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6 點 42 分。

距離意識反應爐運轉只剩下一個小時。

洞穴內的光線愈發昏暗，馬克斯從揹包中取出一盞裝有電池的戶外照明燈，放在身旁的地上。但他並未點亮燈光，而是靜靜地坐著，讓一切逐漸被陰森的黑暗所淹沒，也淹沒了他。洞穴彷彿被某種巨大的怪物吞噬，視線裡所有的東西都隱沒於黑暗中，只剩下一片微弱的光暈。那是從洞穴與地面的縫隙間灑下的散射光，宛如一縷輕柔空靈的薄紗，似乎在提醒他這個世界仍然存在。

另一個世界也必定存在著。

即使看不見，但此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個世界的存在，就像洞穴隱沒於黑暗中一樣，那個世界隱藏在他的意識深處。而在那個世界中的另一個“自我”正在與他形成心靈共鳴，就像兩個頻率相同的音叉靠近時，產生了同步共振反應。

馬克斯閉上雙眼，在想象中他拿起了鯨魚齒雕刻的棋子，將這些深灰色的棋子擺放在棋盤右邊的對應位置上，與左邊那些由海象牙雕刻而成的灰白色棋子遙相呼應，形成了左右對弈的陣勢。同樣的，他在想象中挪動了棋盤上的一枚“士兵”棋子，向前移動一格。位置相同，猶如黑暗中世界的映象。

這時，浩瀚無垠的宇宙在他的想象中被隱去了，世界萬物也隨之隱匿，在這個荒漠山嶺上的洞穴裡，他心中所有的事物漸漸淡化了，在心靈的鏡面上，純粹地映照著這一盤棋局。兩個世界同時容納在同一個棋盤上，向各個方向無限延伸出去，而在棋盤中間的兩枚向前站立的棋子，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峙，蓄勢待發，蘊含著無盡的變化與可能。

意識中那一個真實存在的幻象變得更加清晰，刺激著腦神經，微微震顫著，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湧現出另一個“自我”意識形成的記憶。

他感應到了那世界的馬克斯，同時感應到霍爾曼的存在。

那世界的馬克斯還活著，但猶如一個死人。

何為人？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定義，人可以被稱作“多細胞聚合體，能夠自我維持達爾文進化的化學系統”。單從這一方面來看，人與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並無差異。而在腦科學研究者眼中，人類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腦，人腦具備獲取和處理高階資訊的能力，能夠產生自我意識，認識到自我的存在，充滿情感，能透過學習和邏輯思考形成人類獨有的世界觀。1944 年，在缺乏先進檢測裝置和實驗條件的情況下，霍爾曼醫生將人體視作一臺精密的生物儀器。而大腦，是人唯一的核心，除此之外，所有器官的作用僅僅是為了維持大腦的生存需求，可視為人腦的附加物。假如有充足的實驗條件，霍爾曼寧願像修剪枝葉的園丁一樣，去除大腦以外的全部人體器官，只保留大腦進行研究。

1944 年 5 月 17 日，霍爾曼透過手術切除了馬克斯的四肢，只留下軀幹和頭部——軀幹及內臟器官的作用只是為了維持頭部的存活。霍爾曼計劃在未來具備醫學條件時，連軀幹及內臟都去除，完全由體外維生系統來供養大腦。

霍爾曼把馬克斯放進了一個特製的金屬箱中，只露出頭部，以便進行實驗研究。

馬克斯的雙手被從肩關節完全切除，雙腿最初是在膝關節處切除的。1945 年 3 月，霍爾曼將馬克斯從集中營轉移到柏林醫學院的實驗室後，對他的雙腿進行了二次切除，從髖部關節切開，完全切除了兩條腿。手術康復後，馬克斯被重新裝進了經過改造並安裝了生理監測儀的箱子裡，放在一間無菌室裡，透過使用導尿管和糞便袋讓他排洩，給他提供半流食來維持生命，還安排了數名實驗助理輪流值班，時刻監護著他，以確保他的頭部健康存活。

從 1944 年到 1964 年，馬克斯被囚禁在實驗室的箱子裡整整 20 年。

實驗人員稱他為“箱中人”。

馬克斯一直生活在這個像鐵皮棺材一樣的箱子裡，軀幹被固定，只有頭部可以稍微活動。1956 年，他的肺部因病毒感染出現呼吸暫停。醫生為他做了緊急氣管切開手術，吸出淤積在肺部的分泌物。之後，他喪失了自主呼吸能力，只能依靠維生儀器輔助呼吸。這意味著，一旦這個儀器停電，他很可能會死亡。

馬克斯也無法正常說話、吞嚥或咳嗽。伴隨著儀器運轉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嗡嗡聲，呼吸機將新鮮空氣推入他的肺部，然後再往回抽氣，如此迴圈往復，輔助他完成一呼一吸。高 1.5 米的金屬箱子可以開啟一扇門，以便實驗人員檢查他的軀幹，進行清潔、殺菌和日常護理。由於長時間被放置在箱子中，他的脊柱已經變形，頭部只能依靠框架固定支撐。護理人員每天為他洗臉、刷牙、刮鬍子，透過食管向他注入特別配製營養物的流食。馬克斯的身體機能逐年下降，但他一直活著，沒有死去。只不過，他就像被活埋在箱子裡，成為了一個生理上極其痛苦的活死人。

他是霍爾曼最為重視的一個試驗品。

實驗助理弗利克博士對此感到不解。馬克斯從表面上看幾乎沒有什麼研究價值，露在箱子外面的腦袋無法動彈，不能說話，也無法向外界傳遞任何資訊。他像個白痴，除了臉上偶爾會浮現出猙獰扭曲的痛苦表情外，他已經無法像在集中營剛開始時那樣展現出令人震撼的超感能力了。弗利克不明白，霍爾曼為什麼要把馬克斯改造成“箱中人”，然後長時間靜靜地坐在箱子旁邊，面對著馬克斯的腦袋，陷入一種令人費解的沉思狀態——霍爾曼似乎將那顆腦袋視為一件引領自已進入冥想的特殊物品。比如，水晶球。據說水晶球在冥想儀式中是一種常用的道具，它透明清澈，擁有強大的能量場，可以增強人的專注力，使人集中精神，深入思考，激發內心的平靜與祥和，從而進入一種超越自我意識的忘我境界，獲得超越感官的心靈感知。

實際上，霍爾曼從未向弗利克透露過，他從長時間的冥想中獲得了什麼靈感。

在 1964 年之前，霍爾曼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能夠感應到另一個世界。後來，那個世界被稱為“黑鏡世界”。

在可觀測的物質世界之外，存在著一個唯有大腦才能感知的世界。1945 年 7 月 13 日那天下午，霍爾曼犯困，坐在沙發上打了個盹，意識恍惚間，他感到自已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從那個世界中感應到了事物的另一種狀態——元首並非死於暗殺，而是在柏林淪陷時，在地堡中自殺身亡，二戰結束了，他帶著馬克斯逃亡，在義大利港口城市熱那亞準備乘坐貨輪偷渡到巴西，卻突然遭到馬克斯的偷襲，手持利刃的馬克斯割破了他的脖子。他仰面倒在沙灘上，痛苦掙扎著死去。

這就像一場噩夢。

霍爾曼從夢中驚醒過來，驚出一身冷汗，一時想不明白，他只能把這種異常感知歸結為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夢。但可怕的是，夢境似乎擾動了現實。就在 7 月 13 日那天傍晚，霍爾曼突然感到脖子發涼，彷彿被刀割斷了咽喉，鮮血不斷地流淌，傷口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緊接著，他的心臟像是被利刃刺破一般，難受至極。霍爾曼渾身無力，倒在地上，無法呼吸，一種死亡的異樣感覺瞬間掠過大腦，致使他眼前發黑，灼燒狀的麻痺感蔓延全身，他的意識很快模糊了。就在瀕臨死亡的瞬間，他忽然感到靈魂出竅，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揉碎了，然後投射到一片光芒萬丈的虛空之中，化為烏有。

在那空無一物的虛空中，似乎存在著無數失去形態的靈魂，他與無數靈魂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一種無形的永恆存在。

當時，霍爾曼正在實驗室裡對一名婦女進行活體開顱實驗，以觀測瀕死狀態下的人腦活動。突然間，他的身軀變得僵直，心跳戛然而止，大動脈搏動與心音瞬間消失，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癱倒在地。在場的實驗人員目睹此景，迅速將他移至手術檯上進行急救，實施了人工心肺復甦。幸虧搶救及時，經過漫長的五分鐘，霍爾曼終於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他的心臟重新跳動，呼吸也得以恢復。事後，科林醫生為霍爾曼進行了全面的身體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引發此次心臟驟停的病理原因。這讓所有人都困惑不已，唯有霍爾曼自已心知肚明——他想到了出事前那個詭異的夢，這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的身體感應到了在那個夢中世界死亡時所產生的一種詭異的同步反應。

隨後不久，他便感到身體極度不適。

經過醫療檢查，霍爾曼的身體各部分器官都被證實是健康的，但他卻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難受，彷彿他的身體正在潰爛腐敗，每一寸神經和每個細胞都在經歷著劇烈的疼痛。這種全身性的痛苦是一種慢性的折磨，持續不斷、日夜不休地刺激著大腦，讓霍爾曼難以忍受。這種從肌膚深入骨髓的痛苦如此真實，以至於霍爾曼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藥，才能稍稍緩解一下這種幻覺般的痛苦折磨。然而，藥效過後，很快地，這種內臟腐爛般的痛苦又會捲土重來，讓他陷入更深的煎熬之中。

身體和靈魂彷彿墜入地獄，承受著永無止境的酷刑折磨，霍爾曼覺得自已比被關在箱子裡的馬克斯還要痛苦。

“狗孃養的……”霍爾曼咬牙切齒，用電擊折磨馬克斯。他緊盯著箱子上那顆腦袋，看著馬克斯臉上痛苦不堪的表情，心中湧起一股宣洩仇恨的快感，但這並不能減輕他自已的痛苦。

霍爾曼用各種殘忍的手段折磨著馬克斯，而他自已也在遭受著更強烈的痛苦折磨，絲毫看不到擺脫痛苦煎熬的希望。在那段時間裡，絕望的霍爾曼幾乎發瘋了，甚至請求科林醫生為他做手術，切除讓他飽受痛苦的軀體，像馬克斯那樣先切掉四肢，等以後有條件了，再切掉軀幹，掏空所有“腐爛”的內臟器官，只留下他的腦袋，放在維生儀器裡活著，也許這樣就能徹底擺脫痛苦。當然，科林醫生並沒有答應，為了打消他這種瘋狂的念頭，科林醫生說：“幻痛是由於大腦的異常感知引起的，切除肢體並不能消除這種痛苦，這是一種心理疾病，任何手術都無法根治。”

霍爾曼聽從了科林醫生的建議，嘗試用心理暗示療法來解決問題。

霍爾曼坐在一面鏡子前，注視著鏡子裡自已健康完好的身體，集中意念提醒自已的大腦，他的身體很好，沒有被利刃割喉，也沒有受傷潰爛……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默唸，像洗腦一樣不斷糾正腦神經的錯誤感知。這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他感覺身體的疼痛有所減輕，但並沒有完全消除，一旦他停止心理暗示，那撕心裂肺的劇痛就會像跗骨之蛆一樣接踵而來，啃噬著他的神經，即使在睡夢中，痛苦也會糾纏不休，讓他難以承受，幾近崩潰。

於是，霍爾曼持續吞下止痛藥，而後長時間在鏡子前靜坐，摒棄雜念，藉助心理暗示來麻痺自已的大腦神經，以獲得身體的安寧。就這樣，這個納粹醫生拋開了所有工作，把自已封閉在安靜的房間內，如同一個冥想修行者，整日靜坐，進入忘我之境，塑造自我大腦意識的秩序。

兩個月後，漸漸的，霍爾曼沉浸在深度冥想的狀態之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境界。內心空無，意識彷彿遊離在身體之外的某個無形之處，身體的痛苦消失了，心靈獲得了徹底的寧靜。在這種無知無覺、無喜無悲的冥想狀態下，時間過得既快又慢，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特感知，彷彿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沉浸在一個絕對寧靜的空間中。

某天，霍爾曼的心念突然顫動，猶如靜水泛起一絲漣漪，意識深處湧現出一個意象：虛空。

他想到在那天瀕死之際，靈魂彷彿投入到一片光芒萬丈的虛空之中，那似乎是無數靈魂匯聚而成的大海，是眾生靈魂的歸宿之地，一個光明永恆的存在。

霍爾曼試著去想那個意象，逐漸深入意識去觸碰靈魂之海。

剎那間，他似乎步入一座心靈的聖殿，感知到在無限遙遠之處那個無限宏大的存在，但卻如同被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所阻隔，使他無法進一步探索和接觸。正當他感到茫然無措之際，他“看到”了周圍的環境，原本空無一物的意識空間突然發生了變化，闖入了一個人影。

那人是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