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聿明感覺又回到了幼年時在母親懷裡的日子。
好久……好久都沒有這麼安心的時刻了。
突然，眼前有光亮了。
他緩緩睜開眼，只看見躺在床上一臉蒼白的自已。
胸前傳來的鈍麻感，是被壓迫久了的反應。
江臨眉頭緊鎖，不知睡夢中什麼困擾著他。
臉伏在宋聿明的胸膛上，盡顯的比他的臉色還白上幾分。
而躺在床上的自已眼眶烏青，面色蒼白，如果不是胸膛還有輕微的起伏，絲毫也看不出活著的跡象。
宋聿明在空中飄蕩著，這般審視著自已的身軀，有些惘然，但更多的是迷惑。
江臨這……是什麼情況？
自已平時與司禮監並無太多的交集，與大名頂頂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更是沒有深入的交往。
如今伏在自已懷中，面色如此憔悴的督公大人實在是陌生。
這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江千歲？一時間，宋聿明甚至懷疑起是不是江臨被什麼鬼怪奪舍了……
正當宋聿明對著江臨的睡顏在琢磨時，門被重重地推開了。
兩列護衛護送著一位老者進來，江臨也瞬間被驚醒。
“義父……”護衛們退出房間，江臨也踉蹌著跪倒在老者面前。
“小臨子，你看看你現在還有幾分人的樣子。”老者嚴肅地責問道，語氣裡滿是恨其不爭的樣子。
江臨跪在地上，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低著頭。
“義父知道你對他用情至深，可是事到如今，你不得不放手了呀孩子。”
用情至深？對誰？宋聿明心中隱隱有了答案，卻又不敢置信。
“義父，孩兒不想放手，孩子永遠也不會放手的。”江臨抬頭回望，宋聿明這才看清，江臨的眼睛滿是血絲，不復以往的清亮。
“孩子啊，你的事情義父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小世子若是還活著，義父也不會管你。但是……”老者不禁有些哽咽，但也繼續說道。
“你如今用補天丹強行吊著他這一口氣又有什麼用呢？”
“就算你殺了所有的御醫又有什麼用呢？他已經不會回來了，你這本是妄念，又何苦繼續互相折磨呢！”
老者眼裡滿是疼惜，確實不可一世的督主大人現在宛如一頭受傷的孤狼，封閉地固守著同伴的屍體。
江臨又沒了言語，頭栽著，彷彿要被放棄生命的是他。
宋聿明看著兩人的無聲對峙，心裡頓驚，“自已原來已經死了啊，還有江臨……喜歡？我？”
靠著江臨的補天丸，強行維持著似死非死狀態的宋聿明腦子也被這訊息卡機了。
最終，還是老人先敗下陣來。
“補天丸的效用也撐不了太久了。小臨子……你別忘了，你還有事不得不做的。”
長嘆一聲，老人也離開了。
宋聿明沒見過這位老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江臨的愛護是真的。比起自已而言，江臨也是幸福的。
“宋聿明，你為什麼還不醒來？”江臨再次起身匍在床上那人身上，像是磁鐵一般緊緊吸住。
“你醒來呀，只要你醒來，你想要宋修曄全家的命，我也給你拿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為你去爭，只要你回來，哪怕……哪怕一輩子不看見我都行……”
江臨的呼喊像是一道旋渦，讓原本怔忪的宋聿明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直到自已也被捲了進去。
接下來的幾天，漂浮狀的宋聿明像是被困在了肉身旁邊，只能呆呆地看著江臨抱著自已的將死未死的屍身喃喃自語。
宋聿明都有些麻木了，這江臨到底是什麼時候對自已如此情根深種呀？！
分別的時刻還是來了，宋聿明覺得自已開始漂浮不動了，顏色也越來越淺，淺到近乎消失。
只是看樣子他這一生註定是找不到被誣陷的原因，也找不到廷敬對質，連父親的屍骨在他有生之年也沒能找到，雖然不甘心，但離開的時刻還是如約而至。
這一天清晨，宋聿明還是回到了自已的身體內。
一剎間，所有的痛楚襲來。
他劇烈地顫抖，大口地呼吸著，眼睛怎麼也睜不開。
江臨也被這樣子嚇到了，他掐指一算，正是補天丸失效的時候了。
“宋聿明，你別走，我不准你離開，不準！”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像是被搶走幼獸的母獅。
半晌，身上的痛楚和意識一起遠去，宋聿明意識到，時候到了！
自已終究還是要離開這悽楚的人世。這時，他手腕忽然一痛，江臨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宋聿明的腕間。
這一痛，換回了宋聿明的一絲清明，他艱難地睜開眼，看向江臨。
江臨鬆口，雙目對視之間，竟似有些害怕，又似鼓起勇氣般地說道：“宋聿明，碧落黃泉，你永遠都別想拋下我。”
語罷，他決絕地看了宋聿明最後一眼，宋聿明心道不妙，但是自已已經無能為力。
眼看著江臨抽出袖中匕首想要自裁，宋聿明更是著急。
“叮”一枚石子飛來打在了江臨手上，匕首也應聲落地。
一直關注江臨這兒情況的老太監還是出手了。
宋聿明也放下心來，放任自已捲入黑暗之中。
這一世，終究是白來了呀！
父母不在，朋友失和，族親不睦，還有……江臨……
江臨是怎麼喜歡自已的？
只記得自已剛開始在御前行走的時候，偶遇過這位督主幾面。
粉白麵龐，眼睛溜圓，分明是富貴小公子的面容卻總是穿著鴉青色的賜服，身上淺金的紋樣繁複，無不彰顯這位年輕督公的受寵。
民間一直流傳著東廠江督公青面獠牙，能生飲人血，生啖人肉的恐怖傳說，有的母親只要說一句“那位督公要來了了”，再頑皮的小孩都會停止哭鬧。
無錯書吧記得也是一個這樣陰雨綿綿的日子，和廷敬夜遊後的次日一早被皇上傳召。
等趕到德威殿時，門口夏公公不見蹤影，年輕的小太監迎著他進門，就看見殿階下血肉模糊的人形。
還有從帳幔後，邊擦手邊踱步出來的江督公，周身冰冷的氣氛襯著他圓潤精緻的臉龐，不減絲毫殺意。
圓圓的眸子看過來時，宋聿明也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臉和手都擦乾淨了，但衣服上都是噴射狀乾涸的血跡。
“聿明，忘記讓人通報你了，今天不用講學了。朕頭痛得很，你也回去休息吧。”
皇上從側殿出來，身旁也是陌生面孔。
宋聿明低頭告退，卻瞅見正被侍衛們拖走的肉塊，不是旁人正是不見的夏公公！
出了殿門，那股血腥氣似乎還一直環繞周身。
翌日，竟莫名發起高燒來。
江臨也過來探望，顯嫩的臉龐讓他顯得年歲尚輕。臉上笑意盈盈，卻總有股滲人的怪異。
“向聿公子賠個不是，那日賊人刺殺，在下護主心切，下手略重了些。嚇到聿公子就實屬在下不該了。”
緩慢的語調也難掩少年人話音裡的清脆。
“這株百年人參送給聿公子進補，希望聿公子早日恢復，耽誤了給王爺們講學就是在下的罪孽了。”
宋聿明嘴角抽了抽，這小子倒是會說話，話裡話外都是催自已快好起來，別耽誤了王爺們的學業。
“謝督公好意。秋雨，快把這人參好好收起來。”宋聿明不願多說，場面上應付一下，只想靜休。
江臨聽完神色怪異，坐了一會便匆匆離開了。
誰曾想次日起，每天都有大量的補品送進府裡。
市井傳言也越演越烈，都在傳言聿公子被江魔頭傷了根本。
當事魔頭也毫不在意，還是照送不誤。
直到自已重新上值，親自去謝絕了他的好意，這才停止。
江大督公的心意讓人琢磨不透，原來竟是愛慕嗎？
黑暗中，一切都旋轉起來，也容不得宋聿明多想。
罷了罷了，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