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侍衛在朕身後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在朕身邊伺候的人,都知道朕寵幸楚侍衛,因此沒什麼反應。
美人道士們卻沒見過如此大不敬之人,紛紛面露詫異之色。
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朕在美人面前的君王威嚴,都被楚侍衛敗光了!
這下,朕逛道觀、賞美人的興致消減了大半,去大殿給真武大帝上了幾柱香,便到後山上的涼亭賞景閒坐去了。
*
平地上不覺得,這山上卻有些風涼,福內侍回道觀,去取狐裘為朕禦寒。
侍衛們在遠處警戒巡邏。
涼亭中,終於只剩下楚侍衛與朕。
朕看向雲霧掩映的山淵,一時無話。
楚侍衛一路默默陪伴,此時忽然道:“這峽谷雖深,但以臣的輕功,身負一人仍可平安攀至谷底,便是隨行的侍衛禁軍也追趕不及。”
朕淺笑著打量楚侍衛,意有所指:“楚侍衛逃命的本事出神入化,朕心甚慰。”
楚侍衛上前半步,抓住朕的手,終日平靜如水的眼眸中,洩露出一絲激動之意:“小——”
朕任他扣住朕的龍爪,只仰頭看他。
“哎呦!陛下小心著涼,奴婢把狐裘取回來了。”
福內侍氣喘吁吁的跑進小亭。
楚侍衛猝然鬆開手,眼中那點兒波瀾轉瞬消散,只低聲道:“小心著涼,陛下。”
朕這才發現自已竟然一直小心屏著氣,不禁扶額。
朕到底在期待什麼啊……
*
楚侍衛自然而然接過狐裘,為朕披上。
福內侍見他搶功,心中不爽,又不敢在朕面前表現出來,只好取過文化仁送來的食盒。
福內侍面不改色的略過藥氣沖人的第一層,把第二層食盒奉到朕面前。
朕確實餓了,把四樣點心都吃了一輪,唯獨沒碰中間的芝麻糖。
楚侍衛看在眼裡,不知想到什麼,眼中鬱色一閃而過。
朕邊吃邊賞景,突然看見,一處山間小路上,有幾個尼姑扛著柴,徐徐而行。
那條山路盡頭,荒草枯木掩映著一座小小佛寺。
九山藏龍脈,處處生機盎然,怎會有此衰敗之處?
太清觀如何富麗堂皇自不必說。
便是雲觀主那一身素白道袍,看著儉樸,實則是安南進貢的蓮花絲。
蓮花絲一寸可抵千金,製成這一套層層疊疊的道袍,耗費金銀之巨,令人咋舌。
這些尼姑雖然穿得整齊,卻是粗布麻衣,肩上還扛著巨大的柴火堆。
這貧富差距也太大了吧?
朕覺得奇怪,抬腿賞了福內侍一枚龍鞋印:“那是什麼地方?”
福內侍喜洋洋謝了恩,循著朕的目光看過去,瞭然道:“陛下不知道,那是罪大惡極的罪臣滿門抄斬後,罪婦們出家的地方。”
朕問:“罪婦們不跟著一起斬嗎?”
福內侍陪笑道:“陛下仁德,原本是一起斬的。一家人嘛,就應該整整齊齊。”
“這罪婦不斬的規矩,還是陛下您登基後親自設下的。陛下真是菩薩下凡啊!”
朕眯起眼,試圖在舊時記憶中搜尋:“朕怎麼不記得了? 從哪家開始的?”
福內侍下意識道:“還不是那楚太傅——”
朕和楚侍衛一齊看向他。
福內侍自覺失言,連忙改口:“當年陛下寬恕了罪臣楚崧嶽的女眷,將她們送到這佛寺出家贖罪。那罪臣楚崧嶽卻不知好歹,在刑場上興風作浪,害得陛下驚悸暈厥。”
“陛下那時才五歲,回宮後一連病了數月,抱在懷裡輕飄飄的一把小骨頭,差點兒就追隨先帝去了。老奴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後怕呢!”
福內侍造作的抹了抹淚:“此等無君無父的罪臣,陛下不記得了也好。”
朕扔下點心,拍拍龍爪子,站起身道:“哦,是朕剛登基時的事啊?不記得也正常,五歲能有什麼記性。走吧。”
福內侍:“陛下去哪裡?”
朕隨意道:“去看看朕寬恕的人啊,這麼多年,她們一定知道錯了。大過年的,來都來了。你不是說朕是菩薩嗎?朕這就去佛光普照一下。”
福內侍為難,吱唔道:“這……這……”
朕不耐煩了:“又怎麼了?”
福內侍咬咬牙,坦誠道:“那罪臣楚崧嶽的女眷都一身反骨,到了佛寺不久就全都絕食而死,辜負了陛下聖恩。”
山上風大。
朕打了個很響的噴嚏。
鼻涕眼淚都糊出來了。
楚侍衛比福內侍反應更快,立刻從懷裡掏出手帕,細細幫朕擦乾淨。
朕乖乖站在原地,等他擦完,才道:“既然如此,她們的屍骨可是葬在這山裡了?可有人四時祭奠?”
福內侍又被同事搶了活,正不痛快,見朕注意力還在他身上,連忙小題大做道:“陛下真是仁善啊!此等罪婦哪裡配享祭奠?早就挫骨揚灰撒到山澗,死無葬身之地了!”
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楚侍衛手勁兒大,手帕也粗糙,朕眼圈被擦得發紅,喉頭不知為何鈍痛,倒像是哭過一般。
真好笑,罪婦們不知好歹尋死覓活,朕有什麼可哭的?
朕的眼淚金貴著呢。
朕沒興致在這荒山野嶺耗下去,只道:“這山也沒什麼好看的,回宮罷。”
都怪楚侍衛,問什麼想不想出宮,勾得朕出來。
還是宮裡好,處處花團錦簇,不見人間愁苦。
往下望,山道盤轉。
朕懶得坐那硌屁股的御輦,命令楚侍衛背朕下山。
楚侍衛腳步很穩。
朕伏在楚侍衛背上,身上裹著他的披風,又暖又困,一陣安心,睡眼朦朧的看向盤旋山道旁的萬丈深淵。
淵底湧起溼潤的風,夾雜著獸鳴和草木朽爛的鈍鈍腥氣。
朕突然想:當年那些女眷的骨灰就撒在這裡嗎?
好深啊。
若是楚侍衛把朕從這裡扔下去,朕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朕一口咬上楚侍衛後頸,咬得很用力,齒痕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