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就開始準備我的喪事吧。”
“…給自己辦喪事總歸不吉利…”胤暄還想勸說一番。
“這些鬼神邪說,在我這裡不過都是話本子裡的東西。如此不過是讓酆都大帝相信我真的死了。他老奸巨猾,若看不到我的靈柩和牌位,他是不會信的。”
“書院那邊呢?”
“也先瞞著吧。”
“…若他們知道了真相,免不了又會對你一陣數落。”
胤昭輕笑,師兄師姐們的數落,不過都是對自己的擔心罷了,她也甘願受著。
方瑜送了道聖旨去神木林,可傳旨的公公並未宣旨,只是將金黃的卷軸遞給他們後,就轉身離開了。
無支祁和蕭攬䄃詫異的開啟卷軸,發現這聖旨竟然是空的。全部開啟後才發現,在末端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豎牌位,辦喪事。
是胤昭的字跡…兩人相視一望。
*
皇宮採買喪葬用品的事情,迅速在金陵城內傳開。書院的人來找方瑜鬧過幾天,說怎麼連屍首沒見到就說死了。
豐邑坊的主簿也來過一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後,也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方瑜一下子騙了這麼多人,心中也又些不忍。每到深夜就會偷偷來司馬府,向胤暄數落他妹妹的不是。
胤暄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捂在孩子小巧的耳朵上,“小心這些話被孩子聽去。孩子還小,可別留下對姑姑不好的念頭。”
方瑜一陣無奈,這護犢子的盡勁頭,說胤昭不是司馬家親生,估計也不會有人相信。
街頭巷尾滿是對她的議論。
“哎!你聽說了沒?皇宮在準備喪葬用品呢,是不是皇后娘娘……”
“三天兩頭就有人要殺她,都不知道她死了多少次了。”
“不過這次聽說是仙京的人下的手,據說神木林都掛上白捕了,這次估計是真的了吧。”
一個月後,鋪天蓋地的白,皇宮,書院,司馬府,全都被悲傷籠罩…皇后薨逝,舉國哀悼。
方瑜手扶黑色棺槨,從皇宮一步一步走向皇陵。許多人都來司馬家弔唁,門檻都要踩破了。也不知有多少人是真心。
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沒引起任何人注意下,來了又走了。
*
碧水山莊向書院遞了帖子,說是十年一次的清談盛會即將到來,邀請各界名人志士前來暢所欲言。胤昭的那一張請帖,方瑜派人送去了神木林。
可等斥候出發了,他才覺得此舉有些大可不必。她堂堂一屆大司命,去參加個山莊的清談會,哪裡需要這張紅紙?
書院的先生們應邀前往。車駕在山莊門前停下,幾人下了馬,將韁繩遞給旁邊的小廝。山莊裡也出來幾名小廝,把幾位先生往山莊裡引。
只見這時來了一輛華貴至極的馬車,也停在門口。那輛車的木料用的竟是小葉紫檀,尖頂圓帽,周圍掛了一圈亮閃閃的流蘇。拉車的四匹馬,通體白色,體型勻稱,看著身型也是不可多得的好馬。方瑜總覺得,這種車架應該只有仙京能有。
道童看見馬車,急急忙忙都跑到馬車兩邊,規矩站立,鞠躬行禮,齊聲喊道,“見過雨生長老。”
車門一開,先是一股寒氣從馬車裡露出來。現在可是盛夏,耗費靈力如此納涼,也是過於奢侈了。否則怎會有如此逼人的寒氣?
隨後裡面響起一聲毫無起伏的“嗯”。聽聲音,像是剛睡醒的樣子。
馬車晃動了幾下,裡面的人款款走出。她穿了件碧綠色的裙子,面如寒霜,撇了一眼方瑜等人。然後又把目光轉向亮閃閃的流蘇,“這東西什麼時候能給我拆了?”
“多好看啊,拆了可惜。”站在車旁的青年笑著答道。他上衣蛻下,系在腰間,光著上身,露出一身恰到好處的腱子肉。腕間佩戴有白銀護腕,叉著腰等著馬車上的人走下來。
女子扶著青年的肩膀,下了馬車。
“我說過多少次,在人前把衣服穿好。”她不耐煩的說道。
“我熱。”青年笑嘻嘻的辯解,並不把女子的訓斥放在心上。
這人長相俊朗,像是草原人。一想到這兒,方瑜不禁皺眉想到了草原的阿史那隼。他也有段時間沒見過他的六妹妹了,也不知近況如何。
女子被一群道童簇擁著,從眾人身邊經過。幾人也側身為女子讓路,可女子並未分給他們半分眼神,自顧自的徑直朝前走去。
“這位是…”季舒詢問前來接待的道童。
“她是山莊的雨生長老,平時不喜人,更不喜熱鬧。山莊內的事務從來不聞不問的。這次也恰好是閉關結束,不然也不會趕在清談會時回來。”
“那她今晚也會來?”季舒繼續問道。
“這個晚輩不知,來不來全憑長老心情。她在山莊可是說一不二的主,歷屆莊主都拿她沒辦法。”道童一邊引路一邊介紹著,“據說雨生長老已經活了幾百年了,晚輩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雨生長老呢。”
道童將幾人安排在一個乾淨的院落,與他們在紫雲臺時住的那個院子別無二致。幾人梳洗整頓,直到來人通知晚宴開始,可以入席時,也不見胤昭的身影。
想起她也是個不愛湊熱鬧的性子,想必這次是不會來了吧……
會場內,書院的各位先生被安排在上座。可在他們旁邊,還空著一個位置,這個位置雖處在下方,但設於小高臺上,若輪座次高低,大概比莊主之位還要尊貴,大抵是留給那位雨生長老的。
可等宴席都開始好一陣了,雨生長老也沒有出現。方瑜不禁嗤笑搖頭。怎麼活了上百年的人,都是如此古怪的性子。
“皇后娘娘薨逝,本莊應該取消宴席的。但…碧水的清談會十年才開一次,多少文人志士都盼著,實在是不方便取消。所以……只能請皇上見諒了。”
碧水山莊莊主,在高座上遙遙舉杯。
方瑜皮笑肉不笑道,“朕定會轉達莊主的無奈和歉意。”
“唉,斯人已逝,還請皇上節哀啊。”
“多謝。”
“皇上也正值壯年,如今後宮空虛,膝下更無子嗣。皇上可有看好的良家女子?”
方瑜還沒開口,他的親三哥開口挖苦道,“想必是山莊避世太久,鮮聞朝堂上的事情。上一個如此建議的朝臣,如今已經在去瓊州的路上。”
莊主一哽,沉默片刻才再次開口道,“是草民僭越了。”
這時想起一聲清脆的鈴響,眾人順著聲音望去。竟是雨生長老來了。那聲脆響,是她身後那青年身上的銀鈴發出的。雨生長老還穿著下午出現時的那身碧綠色長袍,雙手縮在寬大的衣袖裡。
“喲!今天什麼風把雨生長老也吹來了?”莊主看見雨生來吃了一驚。
雨生長老慢條斯理的走到自己座位前,腰間的步搖隨著她的步幅輕輕擺動,儀態優雅又端莊。她提起裙襬,坐下。
她側頭看向莊主,一雙狐狸眼眼梢上挑,魅惑動人,但被看著的人確實心驚肉跳,“怎麼,我不能來?”
“當然可以,這座位就是為長老留的。”莊主眼裡閃過一絲驚慌。
雨生長老點點頭,似乎是在贊同對方的話。良久,她覺得這屋子的似乎比她進來時安靜了不少。
“各位繼續。”
她舉起酒杯,在面前畫了個圈,就當是敬酒了。然後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皺了眉,滿臉寫著:這種東西竟然能喝?身邊的青年立刻會意,換了一把酒壺,重新給她倒滿了酒。
方瑜坐在離她不遠的位置,看著她懶散的背影,不禁一笑。這性子和胤昭比起來,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比胤昭更過分些,不但挑三揀四,而且任何不稱心都會馬上擺在臉上。
若她真是活了幾百年,並且一直這個性子,那她的修為肯定低不了,不然可能活不到現在。
只見她斜靠著,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各位的談論,並沒發表任何意見,也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始終都是淡淡的,偶爾拄著下巴發呆,偶爾盯著酒杯裡的漣漪。
最後只說了句“乏了”,便離席了。
她離開後,方瑜發現屋子裡的溫度上升了一些,也更熱鬧了些。她的氣場壓的人喘不上來氣,許多話更是不敢亂說。
宴席結束後,幾人回到小院。方瑾是個會享受的王爺,差了小廝給他們住了醒酒茶,幾人坐在院子裡,伴著蟲鳴,繼續言談。
“他們是第一次請書院來參加清談,你可知他們用意?”
“不過是胤昭突然殞天,兩界大權懸而未決,他們想從中獲利罷了。我也是好奇,想來看看他們能翻出什麼水花。”
“你是如何打算的?”
“自然不能讓大權旁落。”方瑜舉起自己的茶盞輕輕碰了一下方瑾的茶盞。
“可…”話到嘴邊卻頓住了,“難道…?”
“就如三哥想的那樣。”方瑜點頭輕笑,肯定了他的猜想。
方瑾放下茶杯,大聲笑了出來,“難怪我看你全無傷心之意。也是,這確實是她做事的風格。”
“她不許我將此事告知他人。”方瑜聳肩,表示無奈。“還請三哥幫我保密了。”
“這麼說…胤暄兄也知道?”
“當然。”
方瑾搖頭苦笑,“我還正經難過了一陣,還想了許久,為何我們兄弟二人情路為何如此坎坷。如今一看,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季舒這時從房裡走出來,方瑾立刻收起笑容。季舒也並未起疑,只是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水,向二人訴苦,“小敖將軍還生氣呢,埋怨碧水山莊在國喪期間宴請賓客,也埋怨皇帝陛下竟然應了這宴席。”
方瑜無奈一笑,“無妨,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他放下茶杯,整理衣袖,“今晚月色不錯,我出去轉轉。”
方瑾聞言嗤笑一聲,“我見著那雨生長老的性子與行十倒是十分相近,你不會是想著……”
“三哥可別說笑了,我哪有這膽子。”語畢,便推開院子的木門向外走去。
今晚微風清涼,月光明朗,皎潔的月光照亮了整個山澗。
方瑜伴著蟬鳴,順著山間小路往深處走,沒過多久就見一潭平靜的潭水,和一條細長飄逸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從天空中垂下的一條銀色絲帶。
果然是曲徑通幽。
在潭水邊的樹叢裡,趴了一隻白鹿,如今晚月光般純潔高雅。不愧是不可多得的福澤靈地,就連白鹿這種聖潔的靈物也願意來此小憩。
不多時,雨生長老身邊的那位青年,拿著一棵靈芝,走到白鹿身邊。白鹿親暱的蹭著青年,好似撒嬌。青年最後笑著將靈芝掰成小塊,餵它吃下。
突然一陣破水聲響起,那道銀色絲帶從中間向兩邊裂開,從裂縫處走出一身型款款的女子。即便是從滿是水霧的瀑布中走出來,她也依舊是渾身乾爽。
方瑜自知冒犯,轉身躲在一棵粗壯的樹後,非禮勿視。可仔細想了想,又覺得那身型過於熟悉,等再探出腦袋張望時。女子、青年和那頭白鹿,都消失在了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