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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碧落茫茫靜芳華

天色未明,沉暉急匆匆走進營帳:“不好了先生,昨夜密探來報,齊仲閣被查抄,他們被一網打盡……”

李翊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因為他已經死了。”

沉暉驚問:“是先生派人去的?”

李翊道:“此人心高氣傲,被俘後絕不肯屈服,死是他唯一的選擇。”

沉暉長舒口氣:“幸虧如此,不然被他供出聯絡之法來,那我們可就危險了。可陌林身為丞相,究竟為什麼願意和我們合作?”

李翊呵笑道:“他何止是與我們合作,當初他便與藤巖山暗通,數次將陸術的行蹤透露給楓棟。不過陸術命大,幾番僥倖脫險。我去邇城時,瑜王曾寫信讓我交付大王,信上詳敘龍桓內線之事,並承諾只要答應他的條件,就可以將聯絡方法告知我們。要不然,大王怎麼會痛快割地賠款?此次臨下山時,大王對我說起暗通陌林的想法,並允我對他許以重利。只要他聽命於我們,害死陸術,事成之後由他任龍桓山之主。但此人暗懷鬼胎,不願為我們驅使,欲獨佔龍桓山,更把我給他的奇毒當作他自身奪權的武器。現在好了,鬧了個身敗名裂。”

沉暉問道:“先生,您是不是早就看清他的野心?您依舊和他合作,是為了讓他去害陸術,然後再借龍桓山之手除掉他。這樣龍桓山就少了兩大支柱,是不是?”

李翊微笑道:“你說對了七成。其實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他能活得久些。因為縱然陸術身死,他的王位勢必引得眾人覬覦,以他的野心為我們多掃清些障礙,奪取龍桓就事半功倍。可惜龍桓山的人還算聰明,這麼快就把發現了端倪,他一死,我們就失去了一顆強有力的棋子。”

沉暉沮喪道:“他是死了,但我軍已敗,兵力折損大半,再難進攻。我們接下來還能怎麼辦?”

李翊凝起目光:“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再賭一賭,即使希望渺茫。不僅為了我們,也為了那被我害的人。”

午間,清玹請來弘風遼崇和喬宇,擺酒設宴款待。清玹道:“多謝三位多次相助,我等感恩不盡。主公命我特備酒宴薄禮,與三位致謝。”

“嘿嘿。”弘風斜著嘴角笑了笑。

清玹道:“您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

弘風一笑:“客氣了。其實說句實在話,你謝不謝我倒無所謂。我就想趕緊回去。這都快冬至了,慕傑都回去半個月了,我們再不走啊,在這過年不成?”

“哎弘風,”遼崇抹他一眼:“別這樣說。你想回去不妨,只是陸公主毒還未祛,我們這般走了,人情未還,如何安心。”

弘風越聽越急,叫道:“你們欠人家人情,我可不欠。反正仗也幫著打了,內奸還幫著捉出來了,遷延無益,不回去幹什麼?”

喬宇勸道:“他也說的是,你們已經做得夠多了。放心去吧,這裡有我在。”

遼崇道:“也罷,我們回去將此事告訴大王和夫人,好讓夫人快回來瞧她姐姐。”

宴罷,遼崇與弘風便來夢遙洞辭行。陸婷尚在睡夢中,洛憶出門接待了他們,兩個向她說明辭意,便下山去了。

洛憶回到閨房,陸婷才然醒轉,問洛憶道:“是何人在外說話?”

洛憶輕聲道:“是遼崇和弘風,他們回山去了。剛剛前來告辭,我見你睡著,就沒叫你。”

陸婷目光一黯:“怎麼就回去了,我還沒來得及答謝他們呢。”

洛憶嘟嘟嘴:“我看他們是不習慣這裡,那個弘風總鬧著要走,攔也攔不住,遂了他願也好。”

陸婷道:“亂世之中,友人難得,盼他們一切順利吧。”

洛憶為陸婷蓋好被子:“公主,你再睡會兒吧。”

陸婷忽道:“我剛剛做個夢,漫天雪花飛舞。你看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外面很冷,但天色還晴朗。”

“是嗎?哦,沒事了,你歇著去吧。”

洛憶恐打擾陸婷休息,便自出去。陸婷闔上雙眸,耳畔萬籟俱寂,無邊的黑暗籠罩而來。她感覺身體輕盈比當初更甚,似已無肌骨。陸婷暗想,難道我已是死了,魂魄飄蕩在外?

眼前依稀變得明朗,不知不覺間,自已置身於荒野之中,四望重重都是敗草。她信步前行,草叢中忽然閃出一小童,蹦蹦跳跳地來至她面前。他身罩淡黃襖,頭挽雙抓髻,面容清俊秀麗,雙目亮如星光。陸婷未及開言,小童先施一禮:“陸公主請隨我來,我家先生在亭中等你。”

陸婷問道:“孩子,我與你素未謀面,你怎麼就認得我?”

小童不答,轉身便走。陸婷飄飄蕩蕩,不覺在後跟隨。那小童循著叢中小路,轉過彎來,迎面是一片寬闊的湖泊。隆冬時節,湖面上已泛起一層冰霜。立在湖畔,寒涼之意陡增。天色朦朧昏黃,煙靄茫茫的湖面上,一道石亭矗立在中央。陸婷欲問時,那小童已然不見。

陸婷抬首望去,亭中隱約現出一人頎長的身影,似乎正向她招手。陸婷踏上小橋,步入亭中。那人深施一禮:“陸公主,在下有禮。多有得罪,請公主見諒。”

陸婷抱拳回禮:“請問閣下是?”

那人抬起頭來,其丰神俊逸,凌然有神域之風:“在下是虎嘯山軍師,李翊。”

“哦?”陸婷暗中一驚,“這裡是什麼地方?”

“是夢中。”李翊道,“公主因服我合毒仙草汁,毒入筋脈,身體虛弱,所以我的嫁夢之術才能得以成功。”

陸婷恍然,道:“你有什麼事嗎?”

李翊輕聲道:“我想救你。”

公主道:“先生既已經施計相害,又何必相救?”

李翊知道陸婷心性不凡,但看到她淡漠的神情時,仍不免為之觸動,歉疚垂眸道:“我出此下策,加害於你,實非本意。這只是途徑,而非最終目的。如果你能幫我達成目的,我立刻給你解藥。”

“你們的目的,是要取下我們龍桓山?”

李翊道:“不,我們是想收降龍桓山。”

陸婷淡笑一聲:“有何區別?”

李翊道:“若你們歸降,我們不會派人來佔領龍桓山,你和陸術還可以繼續在這裡為主,只需每歲進貢納稅,依令協同作戰即可。一旦龍桓山遇險,虎嘯山還會出兵救援。你看這樣如何?”

李翊目光平和,靜待陸婷的反應。但見她沉吟片刻,笑著搖了搖手指。

李翊並不意外,繼續道:“陸公主,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如今妖界紛爭激烈,龍桓山雖然繁盛,卻軍力孱弱,政務雜亂。想那藤巖山,不過區區一隅,便使你們上下焦頭爛額,兵力折損數萬。可見你家已是江河日下,雖今日殘存,早晚必亡。與其那時節被群魔圍攻玉石俱焚,不如現在歸降我們,尚可存你陸氏一脈。我知道你們不願意低頭稱臣,但歸降總好過坐以待斃吧?況且你已命在旦夕,沒有解藥,最後的結果只能是……”

“這…”陸婷咬著嘴唇,沉吟思索。想來李翊的話不無道理,龍桓山的情況確乎不容樂觀,近期數場戰鬥令龍桓主力折損半數,短時間內難以恢復,且齊仲閣覆滅後,諸多繁雜政事無人能理。內部問題愈發嚴重,還要面對紛爭日益激烈的外部環境,龍桓山久後怕也難保周全,如此看來,投靠他人似乎是不錯的選擇了。

見事有轉機,李翊進一步說道:“我答應你,只要你們肯降,我們立刻出兵攻打藤巖山,拿下楓棟和瑜王,給你家報仇雪恨。你等只須協助,俘虜繳獲三七分成,如何?”

他的條件到了這份上,自認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接下來只能靜等結果,沒有再多說的必要了。

待了半晌,陸婷終於開了口:“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沒有嫁人嗎?”

李翊一怔,陸婷為何突然來這麼一句。他想不出緣由,只好稱讚道:“公主才貌雙全,無論妖族或人間,都少有人能配得上您。”

陸婷擺擺手,以示否認。

“那是公主心懷高遠,想要修成神仙?”

陸婷道:“身邊許多人奇怪,為何我孤身百年,仍沒有出嫁。不是我心高氣傲,瞧不上妖族中人;也不是因我為圖修仙,忘卻兒女情長。而是因為我捨不得龍桓山,捨不得那些朋友,更捨不得我弟弟——這些是比我的生命還重要的。先生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知道,一旦我們歸降,你們就會把我們的人派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打仗,直至死傷殆盡。到時候我們陸氏也許能存留下來,也不過是你們手中的玩偶罷了。”

李翊怔然,良久的沉默後,終於再次開口:“公主,我敬你之才,慕你之能,所以誠心相告。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沒必要拿自已的生命開玩笑。你中此毒已逾半月,現在不要說藥魔喬宇,即使是藥皇三聖來了,也無能為力。現在能救你的,只有我們了。”

李翊向她投以懇切地眼神,希望陸婷能理解自已的心意。而迎接他的是一派平靜的目光。那目光中彷彿包容了一切,又彷彿空空如也。這空無的感覺傳到了李翊內心,令他身如飄浮,腳踩雲端。

那一瞬間,他已預料到了結果。只聽陸婷正聲道:“謝先生好意。我已痴活七百餘年,在妖族算來,不為上壽,也不稱夭促。”

“那你……”李翊聲線顫抖。

“先生之智世間罕有,我敗在你手下,也無話可說。就讓我聽天由命吧,告辭了。”

陸婷轉過身,踏出石亭,自夢境中緩緩而出。她並沒有發現,在她轉身的一剎那,李翊平靜的臉上,兩滴淚水已悄然落下。

“先生,您這是怎麼啦?”躺在床榻上的李翊醒來,沉暉拿來手帕,為他拭去淚痕。李翊黯然一嘆。沉暉兀自擔憂:“先生,你總算醒了。我醒來後這麼久您毫無動靜,我真怕陸婷將您困在夢境中。”李翊微笑道:“不會的,不必擔心。不過你那小童扮得挺像,給人濃厚的親切感。”

沉暉道:“先生取笑了,您和她談得怎麼樣?”

李翊嘆惋道:“很可惜,我沒能勸降她。她走了。”

沉暉應道:“哦,走便走了,這樣也好。”

“哦?”李翊略顯好奇:“你為什麼說也好?取下龍桓山不是我們的任務嗎?”

“是我們的任務,只是……”沉暉忍不住道:“先生,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何一定要勸降她?讓她毒發身亡不好嗎?您也知道,咱們大王重武輕文,一旦龍桓山歸降,以華龍等人的本領,肯定會得到重用。但陸婷是遭您下毒後才被迫獻降的,如果他們身居高位,還有您的好果子吃嗎?”

李翊微笑摸摸沉暉:“說得不錯。龍桓山眾妖歸降後,他們早晚會來報復我。不過,只怕到時候他們還來不及對付我,永爺就會先對付他們。”

“這是什麼意思?”

“你想想,永爺自視甚高,極重權力,我只是個文臣,不過得到大王的些許信任,他便容不得我,屢屢設計陷害。如果陸婷華龍等人歸降,永爺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到重用,必然會把矛頭轉到他們身上。而我則可以藉此機會,減少永爺對我的迫害,乘機保全自已,甚至能取得漁翁得利的效果。”

沉暉不由得投來敬佩的目光:“原來您早就想好了,弟子佩服。但不得不說,這是一步險棋啊。這永爺有時糊塗,有時聰明,萬一他突然想到其中門道,先不動聲色,等陸婷等人害了您,再著手去除掉他們。那豈不糟了?”

李翊道:“不會,以永爺的精明,是不會養虎驅狼的。對於我來說,兩方為敵總好過讓永爺一家獨大,走這一步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本想毒害陸術逼他們獻降,可惜中毒的卻是陸婷。她寧肯喪盡自身修為,也不願妥協,我真是再無良策了。”

卻說永爺收兵後,知再難取勝。整日無情無緒,只在帳中等候石連的訊息。左等不來,右等不見。派出的哨探都一無所獲。永爺心煩意亂,看看年關將至,只得命凌之與孤桑收拾停當,集結眾妖,準備回返。

永爺步出營帳,只見數百妖兵齊嶄嶄地跪在坡下,共聲喊道:“王爺,您大業未成,怎能無功而返。我等一向蒙您大恩,未及報答。願拼盡全力,再去前往死戰,助王爺取下龍桓山!”

永爺向著眾妖深深一躬:“感謝大家的好意,但龍桓山勢力非凡,我們人手不足,何必再做無謂的犧牲。難道要我們灑盡滿腔熱血,去給龍桓山滋養花草樹木嗎?你們相信我,只要生命不息,就一定能捲土重來。”

見眾妖遲疑,凌之補充道:“王爺的意思,就是讓大家儲存實力,日後再來攻打,定可取勝。”

山側腳步聲響,但見李翊和江成領著一眾人等趕來。李翊迎面施禮:“王爺整兵回山,我等特來相隨。”

永爺上前迎道:“聞言先生施毒傷了陸婷。某卻無能,不能乘便攻取龍桓山,前者損兵折將,後又無功而返,深為可憾。”

李翊道:“王爺不要自責,在下自逞小術,害得一人,於大局並無助益,頗為慚愧。前日拜請出兵布玄襄軍陣,本是在渺茫中強求希望,王爺肯予以相助,在下感激不盡。雖未能成功,足見同仇敵愾之志。你我同來同歸,大王面前有責同擔。”

“好,我們同去見大王,堂堂正正受罰。”永爺挽住李翊的手,向著虎嘯山的方向眺望。只見藍天澄澈,白雲相襯,空氣在天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清亮。

這日清晨,陸婷醒來,身邊不見了洛憶。她覺身體恢復些許,精神也比前幾日好了很多,慢慢下了床,扶著床沿來回踱步。

這時房門開啟,洛憶端著碗粥走了進來:“公主,你怎麼起來啦?”

陸婷微笑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風景。”

洛憶心裡一陣酸楚:“公主,你的身體還沒好,不要去了吧。”

陸婷彷彿沒聽到她的話:“開啟床下的箱子,把母后給我的碎花扶仙裙拿出來吧。”

洛憶道:“只是外面下了雪,真的好冷。”

“下雪了?真好。快快,去拿吧。”

洛憶無奈,便過去開啟了箱子。從裡面捧出一個紫色的包裹。解開之後,但見一方晶瑩的白玉綢盈盈閃光。

洛憶將其捧在手中,輕細如絲,柔滑如水,令人感到說不出的舒爽。

捧到陸婷面前,洛憶雙手一展,潔白如玉的長綢展露開來。玉裙通體亮白,卻毫不渾濁,而顯清晰淡雅。數朵細小的蘭花點綴其上。陸婷撫摸著裙上的縷縷絲紋,朦朧的氣息喚起幼時的記憶,往日的溫情在腦海中浮現。如今長裙依舊,只是由於日久年深,上面覆蓋了一層薄塵。陸婷俯下身,輕吹一口氣,灰塵隨即消散,玉裙更顯潔白無瑕。

陸婷穿上自已的玉裙,在妝奩鏡前細細打量,忽問道:“洛憶,你看我穿這裙子,還好看嗎?”

洛憶詫異道:“公主這說的是哪裡話,公主仙姿玉質,再配上這碎花扶仙裙,簡直是無與倫比了。”

陸婷笑道:“希望你和四弟能喜歡就好,咱們走吧。”

陸婷到床下拿出虹明七節棒,與洛憶走到洞門前,洛憶上前雙手慢推,洞門隨即被敞開。

寒風夾雜著雪花,嘶吼著往裡亂闖,陸婷不覺打個寒噤。洛憶忙跨一步擋在陸婷身前:“公主,太冷了,我們回去吧。”卻見陸婷神色欣然,眸中飽含嚮往。

洛憶陪她步出洞外,此時山嶺已著上素衣,將原有的種種色彩覆蓋。陸婷拄著七節棒,在洛憶的攙扶下跬步而行。原本輕巧的白錦鞋踩在雪中略顯沉重,山路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

行不多時,陸婷體力不支,步履遲緩。洛憶道:“這裡到喬藥君的小屋了,我們要不進去看看?”

陸婷道:“也好。”二人近前叩門,那門是虛掩的,洛憶輕輕將門推開,只見喬宇和夏濂正在炭爐旁向火。

喬宇訝然道:“陸公主,快進來。下這麼大雪怎麼親自來了,身子要緊啊。”

陸婷將七節棒倚在門首:“沒什麼打緊,順路來瞧瞧二位,不知夏濂將軍傷勢如何?”

夏濂道:“這些小傷,只當家常便飯。你交付我的事已經做完,還請公主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容我歸去。”

“這是自然。”陸婷抖抖身上的碎雪,踱到爐邊烤晾衣裙,言道,“我有一事不明,請將軍明示。”

“你說。”

陸婷道:“我們原本定計,只在敵方圖窮匕見之時,你佯做重傷昏死。可聽清玹說,你竟然不顧一切衝入火中,追尋兇手,徘徊良久。你我本為交易,履行約定即可,何以不惜生命?如果你著意捻住避火訣,兼之仙衣護體,短時間內也不會受傷。”

夏濂笑道:“陸公主,我要糾正一點。我在火中追尋的並非‘兇手’,而是芊彤。芊彤於陸術而言是戀人,於我而言卻是共事一場的朋友。她的離去我也很遺憾,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救她,哪怕機會渺茫。”

陸婷慨然道:“真是義士啊。藤巖山人良莠不齊,若你這般義士再多些,怕會更為強盛。罷了,彼等有義,此處無緣。我們再會吧。”

喬宇道:“夏濂的傷還未愈,不妨再等幾日。我製成解藥隨即回返,你隨我往欒虛莊小住幾日,共研醫理如何?”

夏濂沉吟片刻:“好,依藥君所言。”

陸婷溫聲道:“那麼不打擾了,這便告辭。”

“等下,”喬宇見陸婷眉心已露黑線,喚道:“陸公主,我這裡有製成的新藥,你要不再試試。”

陸婷笑道:“不必了,我現在不想喝那苦藥。而且這火爐格外炙熱,烤得人難受,我們還出去吧。”

洛憶扶著陸婷步出屋門,寒風中迤邐登臨山頂,遠遠地望見一人,背對她們蹲在雪中。走近一瞧,見是陸術,不知在做些什麼。

陸婷近前問道:“弟弟,你在堆雪人嗎?”

陸術見她來了,很是興奮。他手執一根枯枝向地上指去:“姐姐你看,我在畫畫啊。”

雪中幾條淺劃,勾勒出一位女子的面容。她眉目嬌好,只是目光中略含哀慼。

陸婷讚道:“是芊彤姑娘哦,畫得真好。我弟弟就是出色呢。”說著,她見旁邊有一青石板,轉身用七節棒掃下石上的雪,扶棒坐下,忽道:“是不是想她了,那姐姐幫你去找她好不好?”

陸術目光閃亮:“姐姐,你真能找到她嗎?”

陸婷含笑道:“當然了,只是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姐姐要去很久,這段時間不能陪你了。不過沒關係,有洛憶和洪蕪他們在你身邊,生活還是很快樂的。”

陸術似乎意識到什麼,他趴在陸婷身邊:“姐姐,你能不能不去啊?我不想你走。”

陸婷微笑問:“怎麼,你不想見到她了嗎?”

“不是……”

陸婷撫著陸術寒風中紛亂的髮梢,懷中取出一玉項墜,柔聲道:“以後若是想見姐姐,或是心中有什麼事情想和姐姐說,睡覺時把它戴上,姐姐就會出現在你的夢裡啦。”

陸術將玉墜握在手中,木然地點點頭。

陸婷一笑:“對了,廚下給你煮好了粥,快去吃吧。”

陸術道:“姐姐不和我一起嗎?”

“我吃過啦,快去吧。”

陸術輕輕站起身,瞧著溫婉嬌柔的陸婷,戀戀不捨地轉過頭。腳下踏著亂玉碎瓊,漸行漸遠。

望著陸術遠去的背影,陸婷眼眶漸溼:“我多想…多想在他的陪伴下,離開這個世界,只可惜啊……”

洛憶已泣不成聲:“我去把少主叫回來。”

“不。”陸婷用冰涼的手指握住了洛憶的小臂,“別告訴他。芊彤的事,他已經倍受打擊了。若知道我也要離去,雪上加霜,他該如何活下去?”

“可是,少主早晚會知道的,那時他又該後悔沒能……”

洛憶一時語塞,既而言道:“沒能陪公主度過這最後的時光,他會悔恨終生的。”

“你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多多陪陪他,儘量讓他高興。”

洛憶抽噎著點點頭。陸婷望著洛憶惹人愛憐的面龐,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講,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思量片刻,擇出其中幾樣緊要事,說給洛憶聽:“妹妹,自你來龍桓山,與我朝夕相處,數百年盡心相待,攜手同行。深感你情義,無以為報,就請你拿去我的虹明七節棒和白玉簪,以後留著傍身吧。”

洛憶連連擺手:“不不不,這是老主公傳給你的,我怎麼能拿?”

“是啊,父親曾定下規矩,他留下的寶物只能傳給王室貴族,不能交給外人。但現在,你聽好:我封你為龍桓山芳凝公主。自此之後,四弟是你的王兄,萍兒是你的二姐,你再也不是侍女,而是真正的王族。”

洛憶大驚:“公主,你這是做什麼?”

“其實這些年來,我們早已把你當成親人看待,只是沒有名號。如今給你這個名號,日後山中大小群妖不會輕視於你,也好讓你在此安心的生活下去。”

“多謝,公主……”洛憶跪倒謝恩,淚如走珠。

“快起來,地上涼。”陸婷看洛憶哭得實在傷心,恐自已去後她難以接受,輕聲喚她近前,將唇瓣貼著耳鬢,細語道:“

妹妹,你不用難過。我們每個人早已在這世上存在億萬年了,只是以不同的形態而已。我身軀雖損,殘存的法力可保元神存留於世,不入輪迴。起死回生的法術我未能通達,至不濟也能奪舍還陽。不過這需要時間和機緣,也許是幾十年,上百年……還有一事,當日我在用法陣為夏濂療傷之時,曾探測過他的靈力,約我自身靈力的三成。我要困得他住,不得已捨棄了五成靈力化成結界,至今仍自留存。我將口訣告你,若到急難無助之際,可盡吮其靈力,以保周全。記住,一定要好好生活,我們總會再見面的。千萬,千萬。”

洛憶哽咽道:“不會的,我不會動您的靈力,我會一直等待,直至您復生的那一天。”

陸婷笑道:“嘗聞‘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遷流代謝之際,一切事物不會永久保留,也不會永久失去。”她仰望天空,忽道,“你看,今天天空灰暗,這虹明七節棒卻還隱隱有光……”

在這昏暗的天氣下,華龍引著眾軍在白茫茫的世界中緩緩前進。午間來至一片樹林,眾妖停下休息,各自吃些乾糧。

華龍將三尖刀倚著松樹插在雪中,俯身捧起一捧冰雪,入口寒涼清爽,快美無極。

此時文郢踏雪朝他走來。華龍道:“要不要嚐嚐,這雪可好吃了。”

文郢卻無心於此:“我們是不是該加快速度,這樣下去,恐怕年前回不去。”

華龍道:“濟越說他想回去看看,我就讓他先去了。咱們不必著急,左右也無事,外面的風景這麼好,你問問大家,忙了數月,願不願意慢慢地走?”

“願意,願意!”眾妖紛紛附和,華龍轉頭向大家笑笑,只聽嘀嗒一聲脆響,低頭就見三尖刀身閃閃發亮,華龍還道是樹上雪水滴落,抬頭看時,只見文郢眼眶已然溼潤。

“你怎麼啦?”

文郢怔然道:“我也不知道,一時心裡難受,就掉下淚來。”

華龍笑道:“你平常可是很冷靜的,怎麼也如此多愁善感起來?”

文郢道:“只覺得山中有大事要發生,咱們還是趕快回去吧。”

華龍道:“雖然我不能瞭解你的感受,但我相信你的直覺。傳令眾軍,飯後加速前進,我們一定能在年前趕回。半年多沒回去了,此時的龍桓山,一定是銀裝素裹,美麗得緊。”

說罷,華龍便去與大家聊天。文郢靜靜地眺望遠方,那瑰麗之地已蒙上了一層白紗。空舞瓊花,碧落朦朧,萬物渾然一體。此時風弄長聲,飛雪愈緊,山頂之上,陸婷已悠悠昏沉。洛憶想帶她回洞,遠方出現一橙色的細點,隨著不停靠近,瞧出是一個人的身影,看上去極為熟悉。

洛憶忙道:“公主你看,那是……”

陸婷恍惚睜開眼,順著洛憶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只見來者身形清瘦,行動輕快敏捷。

陸婷黯淡的目光頓時一亮:“是我妹妹,是萍兒來啦。”

那人來至山腳,三兩步躍上山來,來至二人面前,她愕然地看看陸婷:“姐姐……”

只見陸婷面色蒼白,宛如畫卷上未曾著色的美人。她知陸婷中了奇毒,但當真正見到姐姐的樣子時,還是不免為之震撼。

陸婷有些激動:“萍兒,我好想你啊。來,讓姐姐摸摸你的手。”

陸萍顫抖地遞上右手,陸婷雙手合住。溫潤的觸感中蘊含著血濃於水的溫情,洋溢著暖流在全身流淌。

良久,她騰出左手來,將旁邊的石上的積雪抹下,細細展得乾淨。拉著陸萍坐下。

坐在姐姐身旁,細視之下,陸萍愈發瞧出她神色黯淡,微笑的面龐上透著憔悴。她暗自一嘆,世事無常,真沒想到姐姐這樣修為精深之人,竟會遭受如此劫難。她想安慰姐姐,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卻聽得陸婷道:“妹妹,以後閒暇時,你就帶著弟弟好好玩樂。在哄他開心上,你比我更是個好姐姐呢。”

陸萍一時木訥,無語凝噎。良久,終於勉強從喉中擠出一句話來:“好,你放心吧。”

陸婷見她應了,一樁心事已了,釋然良多。忽而又道:“對了,有件事我為難了許久,正好你來,須和你商議一下。”

陸萍道:“姐姐請說。”

“四弟為敵所算,失卻未婚妻之事,想你也知曉。當日我護他回山,在敵方設下的幻境之中,我們曾遇到芊彤的一抹神識,弟弟曾讓我將他的神魂留下,兩相陪伴。我不忍他的三魂七魄有所缺失,於是用七節棒覆下兩股神識,本想有機會還給他,但它們已然交匯融合,無法分離。我恐這雜糅的神識對弟弟不利,因而一直未將其釋放。我看弟弟對芊彤思念得緊,而芊彤雖屬藤巖,前來臥底非她本願,更無心與我等為敵。我難以決斷,想與你商議,是否應物歸原主。”

陸萍聞言澀然,兩顆淚珠麻木地滾落:“姐姐,說及此事我也難逃干係。如果不是我寫信催促出兵,事情也許不會鬧成這樣。可憐四弟難過至此,不如就遂了他願。把關於芊彤的一切美好記憶都還給他,留個慰藉也罷。”

陸婷微微點頭,七節棒向天一指,棒頂隨即升起一粒耀眼的光芒,風雪中飄然遠去。陸萍喚道:“去找尋你的父母吧。”陸婷見七節棒色彩消失,宛然如釋重負。

陸萍擦擦眼淚,俯身依偎在陸婷懷裡。陸婷含笑撫住,耳畔響起了一陣歌聲,似乎是從遠山處傳來。其聲悠揚悅耳,似是幼童般清脆,又似少女般輕柔。陸婷心馳神往,再看看陸萍和洛憶,並無反應,似是沒有感覺到歌聲的存在。

陸婷眯起雙眼,側耳傾聽,那歌中唱道:

霞初升

往事成幻光。

昨日千般念,

今朝俱成殤。

來來往往,

何事可相望。

縱深知無欲則剛,

也只願尋夢一場。

未濟未濟,

夜途孤清涼。

門應掩

靜室隱幽芳。

本無紅塵意,

奈何入蒼茫。

朝朝暮暮,

清魂伴風霜。

唯不負扶疏之期,

願落得神形俱傷。

應歸應歸,

攜手沐斜陽。

長歌漸息,伴隨著飄蕩的餘聲,陸婷緩緩地垂下了頭。黃昏雪霽,空中的陰雲漸漸飄散,一抹斜陽拂落餘暉,山間的雪倒映出淡淡的金光。陸婷雙目已瞑,她未能看到,屹立在身旁的虹明七節棒又閃現出溫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