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晚,就不談國事了。”燕帝收回視線,重新端起茶杯品茗。
“難得回來,還是好好陪陪你母妃吧。”
牧衡卻不肯放棄,倔強道,“兒臣所要說清的,既是國事,也是家事。”
他數次面見父皇,皆被避而不見。
如今,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兄長說的對,他不只代表了他自已,他的身後如今已經有了更多不能被辜負的人,他必須要擔負起這份責任。
他不傻,並不相信父皇對於北境的事情沒有絲毫察覺,但只是以前,他都寧願相信父皇對這一切都並不知情。這樣,他還能有一絲希冀與期盼,可以心安理得欺騙自已。
想起北戎王蘇日格那寒冷徹骨的目光,想起那氣勢驚人將要刺破他胸膛的一箭,再想到那冰天雪地中的靜靜躺在地上的玉墜……
他的心,一寸寸寒涼下來,憤怒卻一步步升騰上去。
牧衡閉了閉眼,這次,他必須要爭!
既然已經逃到北境,都躲不過紛爭,逃不掉殺機,那他索性不再躲了,他也厭煩了這種時刻都要警惕明槍暗箭的日子!
索性便把所有這些骯髒齟齬都放在陽光下暴曬,讓汙穢都無所遁形!
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哪怕就算父皇不喜他這個兒子,但想來作為皇帝,他也不能坐視皇子被多次刺殺而無動於衷罷。
“兒臣有言,必須要即刻向父皇稟報,還請父皇恕罪!”
牧衡一語驚人,隨即便直直跪在了地上,發出了清晰的聲響。
謝貴妃聞言一驚,擔憂地蹙起柳眉,燕帝也是目光沉沉,半晌無言。
牧衡什麼性子,兩人都清楚,守禮持正,內斂謙和,像這樣情緒激動,甚至有些無禮的狀態,他們從未見過。
“胡鬧!朕說的話你是當耳旁風嗎?你母妃還在場!”
“怎麼,你這是想逼朕,必須聽完你說的話?”
“北境待了半年,你倒確實是長了不少志氣!”
燕帝牧巡似是震怒,茶杯被他用力摔在了桌上,杯中的茶水震盪,險些溢位來。
一時鴉雀無聲,無人敢動作。
牧衡抿著唇,他知道,自已確實有些衝動了,長久不能面見父皇,一再被冷落無視,功勞不被肯定,的感覺,讓他有些失去冷靜。
甚至,他自嘲地想,看來皇后娘娘這幾日要高興不少了。
眼看著燕帝已經徘徊在發怒的邊緣,一旁的謝貴妃率先跪下,伏地請罪。
“陛下!子不教,母之過,今牧衡於御前犯下大不敬之過,其罪當罰!但兒子不肖,實乃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教導無方、縱子失察所導致的過錯,還請陛下嚴懲臣妾失職之罪!”
她鬢髮未亂,面容沉靜,如湖中水月。
母妃……!
牧衡無措,他急忙伏地叩首,聲音急切,“父皇,此事與母后無關,都是兒臣一人之過,不要怪罪母妃!”
燕帝看著他們這副母慈子孝的模樣,一時竟氣笑了,“你們倒是母子情深,倒顯得朕是個壞人了!”
他捏了捏眉心,半晌,終於嘆了一聲“罷了,就看在你母妃今天泡得的茶實在好的份上,饒你這一次,再無下回。”
“多謝陛下\/父皇!”
謝貴妃與牧衡齊聲叩謝聖恩。
牧巡先扶起了跪下的謝貴妃,示意她暫時勿言。
他轉過頭,“但大皇子不敬之罪,仍不可就此作罷。”
“朕看,你若是喜歡跪著,便多跪一會,在此地跪滿一個時辰方可起來!”燕帝冷哼一聲,仍顯得有些不悅。
牧衡垂下眼簾,默不作聲。
謝貴妃欲言又止,擔憂地看了一眼,但也知道,如今已是最好的結果,不能再多勸了。
“好了,就讓他跪著吧。愛妃與朕一同去賞雪吧,今日宣京下了初雪,景色很是別緻。”燕帝牧巡挑挑眉,大手一把便拉起謝毓寧,興沖沖地直接便把她拽走了。
幾位宮女與太監留下,監督著牧衡受罰。
兩人已經走遠,謝毓寧還想回頭再看看牧衡,還被燕帝給阻止了,“別看了,看多了你又要怨朕。”
“只是在室內跪一個時辰罷了,受不著風寒,何須如此擔憂。”
牧巡此刻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盛怒時的壓迫感,平和了不少,甚至有些無奈。
“你方才真是,慣子如殺子,這個道理你不是不懂。”
“臣妾是不懂,比不得陛下博學多識,學富五車。”謝毓寧俏臉冷然,倒顯得比牧巡意見更大,甚至有些陰陽怪氣。
燕帝也不反駁,從身後宮女的手上接過提早準備好的鶴氅與風帽,披蓋在她的身上,還細心地幫她繫好帶子。
“今日下了雪,有些冷,別受涼了。”
“今日他是莽撞了些,可應當也是事出有因,何必如此嚴厲!”
謝毓寧眼眶卻微紅,話語都有些哽咽,“陛下的心是偏的,臣妾的心自然也是,如何能不心疼自已的親骨肉?”
牧巡理虧,只得苦笑。
實在無法,他只好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是朕對不起愛妃,但雪景難得,愛妃莫要生氣了。因為生氣平白壞了好景緻,豈不是辜負天恩?”
他引著謝毓寧看向亭臺外,外界一片白雪茫茫,覆蓋於金磚壁瓦的皇宮之上,煞是好看。
人間銀龍盡舞,天上飛絮濛濛。
烏黑枯枝上,點點寒梅含苞待放,晶瑩的碎雪與鮮紅的花苞相映成趣,意境不俗。
看著眼前的美景,謝毓寧的氣還真慢慢消減了些,“陛下說的有理,與他人置氣不值當,傷身受罪的還是自已。”
牧巡訕笑一聲,權作沒聽懂她語中暗諷。
兩人靜坐無言,一起觀賞起了宣京的初雪之景。
過了許久,謝毓寧忽然出聲,“今日多謝陛下寬恕,衡兒……還是個孩子,難免有不夠穩重的時候。”
她默默垂首,“臣妾替衡兒,多謝陛下。”
牧巡皺起眉頭看著她,已過不惑之年的歲數,面容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英朗,輕聲埋怨道,“多少年的夫妻了,還跟朕來這套。”
謝毓寧眼睫毛忽閃忽閃,俏皮地笑了笑,“就是因為已經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才知道陛下還是吃這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