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江城,紀濯有些恍惚。
之前電擊治療時傷了大腦,很多記憶變得模糊。
不巧,關於和外婆在江城的那段,便是這模糊片段之一。
他已然記不清外婆的音容笑貌,只有冰涼的冰糕,溫柔的撫摸,指腹的老繭,還有一句句又柔又慢的囝囝……
還記得。
他想見謝肆塵。
可為什麼想見,卻是模糊不清。
這三個字好像有著神秘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血。
不知緣由,不知所起。
就是著了迷般,想謝肆塵,想見謝肆塵。
在和謝肆塵互相坦白後,男人總是逗弄他,試探扒問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自已。
紀濯一直搪塞,最後沒辦法,才說出這原因。
我也不知道,腦子壞掉了。
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名字,特別特別想見你。
至此,謝肆塵再也沒問,只紅了眼睛,心疼地抱了紀濯一整晚,從此閉口不提。
直到不久前,父母回江城祭拜外公。
意外看到一張鄰居家的老照片,謝母驚詫拍照詢問:
“這小孩子,我瞅著怎麼這麼像小濯呢?”
當年那個粉雕玉砌的漂亮小孩在老一輩印象裡著實深刻。
隨便一問,便得出了答案。
就是紀濯,那個早已過世的冰店阿婆家的小外孫。
原本父母不要,不知怎麼的,帶著一群黑衣保鏢,開著豪車又接了回去,自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對了時間線後,發現紀濯當年在江城的日子正好和他去看外公的時間一致。
重合了整整一個暑假。
謝肆塵失聲呢喃:“怎麼會……原來我們……那麼早就在一個地方……”
可是。
他記憶中完全沒有同紀濯見過的印象。
他自信,如果看過紀濯,一定不會忘記——要知道,當年只是一眼,便一見鍾情的愛上,痴戀了這麼多年!
所以,為什麼那麼久,為什麼那小小的一個小鎮,整整一個暑假的重合,卻沒有一點印象呢?
紀濯同樣陷入茫然。
眨著眼睛努力回想,卻想到腦子發疼。
叮地一聲。
戒指滑落,紀濯顧不上再想,慌忙去撿已經數不清第多少次的求婚戒指。
比起想的頭疼。
他更關心……到底什麼時候這沒有盡頭的求婚能結束,他戒指真的收不過來了!!!
*
落地江城是一個下午。
彼時紀濯剛剛結束e國交換,謝肆塵也成功卸任退休養老,每天樂呵呵成為老婆的小尾巴。
當年的小鎮大變樣,成了熱門的旅遊勝地。
那一條街可以看盡的小樓屋宇,已經四通八達,擴建地裡三圈外三圈,完全認不出一點當年模樣。
路上也是一片遊客望不到頭。
正趕上節假日,於是一片人人人,加上完全陌生的新地貌,二人迷了路。
安老爺子的祖屋早些年便捐了出去,現在是公益展覽館。
那家外婆的冰店倒是還開著。
外婆臨走前,將那小店送給了被渣男拋下,單親帶孩子的店員姐姐。
一間破敗小店,對於當年如日中天的首富紀家,看不上這點小錢,紀母便隨了外婆的遺願。
迷了路,索性便隨著人潮七拐八拐的走著。
謝肆塵帶小朋友的那樣,路上看見什麼好一點的都想給紀濯買。
景區裡的東西千篇一律,糖人糖葫蘆還有各種全國各地都有的推車小吃。
就算是e國那個美食荒漠,謝肆塵都從國內請來掌勺大廚,天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吃的,導致紀濯最近幾年被養的越發嬌貴。
瞥了眼,只覺得沒什麼興趣。
至於那些全國各地統一批發的紀念品,更是家裡堆得放不下。
頭疼地看著謝肆塵給他遞來的陶瓷小人,跟拽自家出柵欄放飛的狗子似的強硬拉住,又隨手將東西送給旁邊眨巴眼睛期待盯著的小孩。
紀濯無奈瞪眼:“別再買破爛了!”
謝肆塵不在意道:“沒事,你拿著玩嘛!小東西而已不喜歡扔了。”
紀濯沉默。
看著旁邊話都說不利索,留著哈喇子擺弄小人玩得開心的小寶寶。
……他又不是三歲,玩什麼啊!
奈何謝肆塵屢教不聽。
彷彿是要彌補在學生時代沒能在一起遺憾,把那些膩膩歪歪學生小情侶做的事挨個重複一遍。
拉著紀濯站到一處做漆扇的小攤,在店主看財神爺的激動目光下,大手一揮爆金幣。
“試試嘛!”謝肆塵誘哄,“看看我的藝術家老婆做出來的好不好看?”
紀濯無奈被推上前,挑了幾個顏色擠進去。
別說,最後弄出來的還真不賴。
難得不是一個沒用的廢物,紀濯饒有興趣地把玩著漆扇,一抬眼,突然驚訝發現,斜對面竟然掛著當年“阿婆冰店”的牌匾。
順著紀濯愣怔的視線,謝肆塵顯然也發現了,二話不說,牽著紀濯便向那裡走去。
天氣熱,便宜的老式冰店人異常爆滿,一位留著短髮的中年女子在門口忙碌穿梭,給吆喝叫買的客人做著冰糕。
看著這一幕,往日模糊的記憶一點點重現。
勤快能幹的店員姐姐忙上忙下,逮著空上樓跟他聊天,給他講小鎮的事。
那張臉龐一點點清晰,逐漸和這位上了年紀的中年女子重合。
只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牌子。
店卻不是原來破舊簡樸的小樓了。
顯然,這裡換過地方。
那邊忙碌做冰的女子回頭,倏地和紀濯二人對上目光。
手中的冰勺咣噹一聲墜地,臉上佈滿驚愕。
後邊客人瞧見,不滿催促,她卻沒有理,反而咔的一下放下勺子,直勾勾望著中耳邊,留了句,
“不好意思,今天不賣了!”
說著,將對外的透明視窗咔地拉下。
人群中一片不滿罵聲。
女子卻用手在圍裙上隨意擦了兩把,噠噠噠就著急跑過來,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激動,
“你是……是小濯嗎?”
*
當年紀濯走的突然。
好不容易將小外孫照顧的有了起色,卻是又落入那樣一對父母接走。
在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對於孩子的關心,反而洋洋自得的表示,請了多少老師專家,就是個歪苗以後也一定能給紀濯扭直。
似是看到未來小外孫註定的不幸。
沒能力護住紀濯,外婆打擊很大,病了很久。
後來一次在屋外摔倒,被女兒接去港城治療,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小鎮本就多是留守老人,一年年過去,當年那些笑著鬧著,給紀濯塞糖塞棗的老人越來越少,長眠的墓碑越來越多。
老人不在了,那些過來探望的小孩子們來的也少了。
最後,小鎮漸漸成了一座死鎮。
安老爺子是個有福之人,幾乎活到了最後,九十高齡,在睡夢中走的,沒病沒災,沒遭罪。
店員姐姐不願離開,未婚先孕,孩子生父又是個渣男,一聽有孩子連夜不見蹤影。
這座小鎮是她唯一感受溫暖的地方。
她一直沒有走,帶著孩子,住著外婆留下的冰店,窮困的時候能幹四五份營生,左邊擺攤賣冰,中間架鍋賣串,右邊燒火賣粉,還能插空顛勺給客人炒兩個菜,這麼多年撐了下來。
後來孩子爭氣,大城市讀書,鎮子也莫名成了熱門景點,政府出錢將曾經外婆那棟破舊危樓拆除,統一規劃重建,給她分了這棟新樓。
可她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善良幫助她的阿婆,那段快樂無憂的小鎮過往。
不願離開,帶著外婆的招牌,一直留在這裡幹了下去。
“你走後,阿婆一直惦記著你,擔心你回家受欺負……幸好,看到你如今平安長大,她一定能放心了!”
已是中年的店員姐姐紅著眼睛,淚眼朦朧,像小時候那樣,溫柔摸了摸紀濯的頭。
“先別走,等等姐姐啊!”說著,忙轉過身,給店內坐著的客人挨個說了句抱歉今天不營業了,免單沒收錢,客氣請走了關了店門。
二人被帶著去了後院。
紀濯一路抿唇沉默,眼睛紅紅的,似有淚光在打轉。
謝肆塵同樣很安靜,但一直溫柔握著紀濯的手,無聲帶著肩摟緊懷裡給予力量,
雜物間的門推開,一些舊木傢俱擺在裡面,很細心,怕落了灰還用白布罩著,雖然不用,卻打掃的乾乾淨淨。
挨個掀開,曾經在小樓的木窗,電風扇,小木櫃,雕花木窗,還有他總在一樓坐著的搖椅赫然擺著。
店員姐姐撫摸著那張搖椅,眼中閃過回憶的悵惘:
“你走之後,阿婆總是看著它發呆,睹物思人,後來徹底收起來不讓別人用……”
謝肆塵望著那張搖椅出神,曾經在小鎮時,他來冰店尤為多,對那張擺在休息區的小搖椅自然是記得的。
可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追尋了數年不可得的炙熱,曾經就在這裡,在這咫尺可得的地方。
店員姐姐絮絮叨叨說著,
“之前拆除重建,以前的房子已經不在了,但我想著,萬一有一天你會回來,就把阿婆的東西收了收,都放在了這裡,還有門口那塊匾,你想要的話也拿走吧,都是你阿婆的東西。”
“對了,還有這房子,這麼多年白給我佔著用,如今你回來,也該物歸原主,一併還給你了……”
一股腦將憋了這麼多年放在心上的擔子說出,似是輕鬆些,這才注意到從進來後一直牢牢牽著手的二人。
女人眼帶疑惑,只是凝視了秒緊隨其後的被那雙桃花眼攥住目光,皺眉奇怪道:
“你……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
謝肆塵緩聲開口:“嗯,見過,我是安爺爺的外孫,謝肆塵,以前在冰店經常光顧。”
女人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望望謝肆塵,又看向紀濯,突然紅了眼,沒忍住道:“唉……當年就差了那麼幾個小時,沒想到兜兜轉轉,你還能和小濯認識,這老天爺安排的命可真是神奇——”
察覺到什麼,謝肆塵沉聲追問。
然後聽著女人唏噓講起那段過往。
眼睛亮晶晶地聽她講謝肆塵的紀濯;
主動詢問謝肆塵什麼時候回來的紀濯;
被外婆和安爺爺約定要讓兩人當朋友的紀濯;
和數著日子等到國慶……卻被帶走再也沒回來過的紀濯……
謝肆塵久久沉默,攥著愛人的手發顫。
紀濯卻是茫然出神,從別人的口中聽自已的過往。
那段模糊不清的記憶一點點著色,跟著回到過去,站在閣樓上,眺望著空蕩蕩的街道:
【想謝肆塵,想見謝肆塵……】
手中溫暖的熱度,心臟撲通的悸動。
真好。
他是他的了。
*
這棟新樓當然沒有收,那塊牌匾也留在這裡,外婆後來幾乎都是店員姐姐在照顧,二人的感情不必他和外婆的淺,也該留下一下供姐姐思念的。
只是雜物間的舊傢俱和搖椅被謝肆塵叫人運回京北。
當晚,店員姐姐留著二人吃了頓飯,家常菜,味道和外婆很像。
在得知二人是戀人關係,並且已經見家長訂婚未來還要結婚後。
“哈……哈哈……這……”店員姐姐笑容尷尬,神情變化糾結,最後道,“也……也挺好,以前就一直想見人家,這也算……也算如願哈……”
嘴上說著開明祝福,實際卻被新思想衝擊地差點把菜勺掉下去。
大約平復片刻,端了盤明顯發黑的香椿炒蛋出來,終於措好辭,一本正經道:
“阿婆一直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就好,如今你幸福美滿,她那兒應該問題不大,至於安老爺子……他一向喜歡你,之後我再多帶兩瓶好酒,上墳給他賄賂勸勸!”
紀濯愕然失笑,合著這是在擔心老人不接受。
謝肆塵適時寬慰:
“沒事,我媽早就給外公介紹過,紀濯是我們家一致支援,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不用擔心。”
店員姐姐捂著心口,這才放心下來,扒拉著那盤黑掉的香椿炒蛋兀自消化。
次日,紀濯和謝肆塵一起上山祭拜安外公。
老人家喜歡吃喝,不喜形式主義那一套,便沒拿花,只帶了好酒好菜。
坐著說完話,下山路上,紀濯突然講起:
“其實,我出國後,回來找過你。”
那時躁期發作,身體像開了一個小馬達。
紀濯雄赳赳氣昂昂地便偷來身份證,託人打聽到瘋狂拉投資初創的謝肆塵,買好票前去機場。
本來是能走的。
結果聽到謝肆塵四處碰壁,被人在宴會上針對欺負。
直接劃空所有積蓄,藉口博彩實則以投資名義全給謝肆塵打過去。
然後不出意外地驚動了紀釗峰,當天便被抓了回去。
躁期做出這種事倒是不稀奇,紀釗峰也沒起疑,只是對那白白沒了的大筆錢很是肉疼,自此停了紀濯的所有卡,徹底關死在精神病院。
那筆投資為謝肆塵解決燃眉之急,一手支援起執沃的建立。
然而後來,那位天使投資人神秘消失,再也聯絡不上。
謝肆塵一直很感激,按份額換成原始股,哪怕在之後上市翻了幾百萬倍後,也一直為留下沒有動。
直到不久前,在幫紀濯收拾以前的舊物時,發現那張藏在夾縫中的電話卡。
號碼正是當天和他聯絡,提供投資的那個號。
檢驗證明後,徹底確定,那位天使投資人不是別人,正是紀濯。
只是,完全沒想到,這背後竟然是這樣的故事!
不願看謝肆塵沉浸在過去,紀濯在講完,便笑著打趣:
“這麼一看,我可是你金主呢!快叫一聲金主聽聽?”
最後倒是叫了。
謝肆塵啞著嗓音,無奈又寵溺。
不過當晚,紀濯便成功嚐到自作孽的生無可戀滋味。
他決定再也不招惹這個精力旺盛的記仇老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