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屎強這個小子可能太過興奮一直和龔千石吹水到天光,直到“縮骨全”來到鋪頭二人才驚覺一夜未睡。
縮骨全見二人在鋪頭,臉色一沉就把貓屎強轟走,然後把門板豎起將“東主有喜”掛在鋪外。龔千石一看就知道縮骨全有話要對自已說,而且多半就是關於中午香堂大會的事。果然縮骨全看了龔千石一陣,嘆了口氣,道:“千石仔,你果然是‘與人千石’、自已輕鬆,到這個時候還掛著和人吹牛?”
龔千石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人,雖不敢頂撞縮骨全但是嘴裡還是道:“我有什麼好怕?大不了香堂大會我三刀六洞,要命就一條。”
全叔喝道:“你還嘴硬?當初我已經勸過火麻仁不要為你開堂,這個風頭火勢,別人肯定有機可乘。這下好了,你以為你賠一條命就可以?真是人頭豬腦。”龔千石也硬起性子來,道:“全叔,卓仁哥為我要香堂交待,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絕對講義氣。到時候我和卓仁哥一起受罰,老子喊一聲痛我的名字就調轉來寫。”
全叔“唉”了一聲道:“你以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壞了我洪山大業要你們兩條命有什麼用?”龔千石愣了一愣,方才滿腔豪情,說得是慷慨激昂現在倒像被人兜頭潑了一身冷水渾身冰涼,良久才道:“全叔,如果姑爺仔不是要對付火麻仁,那他搞這麼事情幹嘛?”全叔坐了下來招手叫龔千石也坐下,道:“千石仔,自你入聯順米鋪多日我看得出你生性耿直正是我輩中人,讓你加入本山本也無妨。可是聯順傳至我輩忠義之士漸見漸少,反倒是那些利慾薰心、為非作歹之輩充斥其間。‘姑爺仔’根本就不是要對付火麻仁,他的目的其實是其昌先生。”
我外公後來對我說道,那是他第一次聽到了這位洪山傳奇人物“其昌先生”的名號,他還說到如果沒有其昌先生,外公這條命就留不到今日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
這位其昌先生大名叫做黃鎮龍,表字其昌,早年間有綽號名“細眼昌”又有人稱他為‘四眼昌’,只因其雙眼底下各有一小塊斑痣與當年太平天國的英王陳玉成相似。其昌先生號稱“七旗尊帥”亦有“細眼皇帝”之名號,在當時洪山之內可謂一呼百諾、影從雲聚。他曾於清末已酉年發動省城四大洪山起事進攻東校場欲刺殺滿洲將軍,後來被清廷調動駐防旗兵、巡防營鎮壓而失敗。此役中四山中年輕一輩中均有不少殉難者,其昌先生負傷逃出逃奔南洋馬拉洪順分會。及後全國反清革命義士前赴後繼終於辛亥功成,而袁項城竊國者侯欲行洪憲帝制、倒行逆施。其昌先生策動青年弟子欲在省城行刺督軍,但很快二次革命失敗,他只能繼續亡命南洋。先生在兩粵洪山中依舊威望尊崇,不知多少有抱負的江湖青俊每日踩破門檻也要來拜其門下。江湖有言道:“其昌門下、熱血門生”。而“火麻仁”就是其昌先生的薦帖門生,自然為王叔達、楊從善所忌憚。
龔千石聽完忍不住用力拍著桌子縮骨全道:“這等英雄,如果我有生之年不能得逢一會就真是可惜。”全叔道:“你們這些後生只會夠威勢、夠架勢堂。你以為姑爺仔那邊的水淺嗎?這次粵西的勢力是要滾回鄉下的了,但是粵軍的這班軍頭大佬哪個是省油的燈?省城內西關、南關這麼大的肥肉誰不想霸佔?姑爺仔和‘十三行’必定背後有靠山才會如此舉動,但不論哪個是他們的靠山,都是視其昌先生為眼中釘、肉中刺不識時務的絆腳石。你的命在他們眼裡值錢嗎?”龔千石此時終於啞口無言,想不到全叔才是真人不露相,洞觀全域性,條分縷析。
全叔見龔千石已經開始有點垂頭喪氣,放緩口氣道:“還有,對面沙面英租界的番鬼佬霸佔沙面租界這麼多年,難道會放過沙基這塊肥肉嗎?西關中沙基外連大洋、內接珠江乃是航運要衝又是商貿精華,只要除掉其昌先生,聯順在沙基就跨了大半。你說你的命當得起這個洪山大業嗎?還有一件事,我知道英吉利番鬼佬並不是只想侵佔沙基擴大租界,他們還衝著其昌兄知道的一件大秘密關係著洪山數代流傳的一個極大隱秘,只有他自已才知曉。”
龔千石忍不住好奇道:“是什麼秘密如此厲害,連番鬼佬都想要?”縮骨全搖搖頭,道:“你以為我是神仙?什麼都知道?”龔千石賠笑道:“全叔你何止是神仙,你就是聯順第一聰明人。”縮骨全看看門外突然站了起來,對著龔千石道:“夠鍾了,我陪你去香堂大會’過‘小梁山’。”龔千石連忙道:“什麼是‘小梁山’?”縮骨全道:“你以為等會在多如茶樓是簪花戴紅、水滾茶靚地歡迎你?按興順山規矩,凡掛藍燈籠者必要過‘小梁山’,仿效當年八百里水泊梁山,至山下到上,關關驗、關關險。你有本事又大命地就能上道去多如茶樓二樓去見我們山主‘火麒麟’了。”
龔千石聽完,臉色也有點白了。
多如茶樓是省城九大有名茶樓——“九如”之一。當年的“九如”招牌名震省港澳,省城幫會中人常道:“洪山四教、茶煙飯泡”。若要做生意請教江湖中人關照套近乎就要從這四種方式來下手。其中的“茶”就是指“多如”樓的飲茶了。
那時候的茶樓跟酒樓是分開的,飲茶和吃飯分開不同場所。“多如”就是以茶市出名更是江湖中人的情報交換所,像今天的藝術沙龍一樣,不過今日的多如茶樓就是龔千石的龍潭虎穴了。多如茶樓所在的清平街今天人頭擁擠,那些大檔、公私煙格、字花、鬥蟀場通通破天荒“東主有喜”,連陳塘南的大寨、四九寨,包括連沙基湧絕不上岸的艇仔粥疍家(船戶)人都蜂擁而至要看看這個難得一見的“聯順”香堂大會。正值中午時分,清平街果、菜、魚三欄那些商戶攤主把個路口擠個水洩不通,順便向人群做起小攤販生意。只聽得小孩哭,大人笑,亂七八糟,不亦說乎。那些腰肢扭擺的大寨紅牌阿姑為了看這種大場面,居然還肯與那些她們認為低三下四、恥於為伍的四九寨低價妓院的妓女擁在一起,買著果販的瓜子、香欖,口沫橫飛,間中還和人群中的風流浪子打情罵俏,看得沙基的男街坊們口水直流,整個清平街比過年還熱鬧。
外公同我說當時候他覺得簡直就是整個省城的人都來看他怎麼個死法了,因為親眼看見有字花檔的人已經在人群那裡開起賭盤,賭他這個小子能在多如樓堅持多久,斷左腿還是斷右腿,諸如此類的盤口。我想如果當時有攝像裝置,這個場面可真是歷史的珍貴資料。等到縮骨全領著龔千石來到多如門前,人海中終於爆發出海嘯般的聲音,饒是龔千石渾身是膽這個時候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一直想揚威立萬、出人頭地的心思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多如樓不高只有三層,一樓是大堂已經空無一人。騎樓下早就站滿了清一色的聯順會眾,人人紅帶束腰據說是效法梁山好漢武二郎的裝扮。二樓滿是精緻的花窗裝飾,從視窗處卻看不到二樓的情形。那漆黑金字的大招牌就掛在騎樓的牆上,“多如”二字謠傳還是飲冰室主人墨寶。大門正中立著兩名大漢,一見縮骨全就高聲道:“全叔,山高林密、自求多福。眾大人、叔爺們已恭候多時,請上樓。
縮骨全回頭看看龔千石,低聲道:“老弟,倘若你沒穿沒爛上得二樓,記住兩句話:萬事不要強出頭、胯下須想淮陰侯。”說完一擺衣袖,就走向大堂靠裡的樓梯上了二樓。那兩名大漢打量了一下龔千石,齊聲道:“清場!”兩旁那幾十個聯順會眾喝一聲,就團團圍在大門前,外面的人群立即爆出噓聲。兩名大漢讓到一旁,伸手作了個“請”字,又高聲對著樓梯那邊道:“興順山、忠順堂,有佳客一人拜山求請!”
二樓上傳來一人叫道:“請過‘小梁山’關關驗、關關險,忠義堂頭來相見,洪英三河合水前。”那“前”字一落從樓梯上衝下來又八名大漢,個個體健身橫來到大門前,道:“十字坡上人肉落,梁山關前第一險。”
龔千石打量一下身前,通往樓梯的空間已經被這八個人各佔一邊堵得嚴嚴實實,只有中間一張四方桌,上面用幾張椅子搭得橫七豎八,擺明了就是要自已從這裡過去。龔千石心中苦笑道:今天看來我的小命是凍過水了,說完踏步逼前就想從桌子下鑽過去。這八個人都是聯順成名人物,以街頭搏命出身、經驗豐富,早就料到他有這招,分進合擊,圍攻過來。不過龔千石這是虛晃一槍,趁他們疏忽已經跳上了方桌準備翻過那些椅子跳向樓梯。剛才他行動前已經盤算好距離,心中估摸自已大概可以跳到樓梯。誰知人剛到桌子上,就聽到“啪啪”兩聲然後身子一沉,原來兩條桌腳就已被人一腳掃斷。電光火石之間,他唯有踩上那幾長橫七豎八、搖搖欲墜的椅子上。門口那兩名大漢高聲喝道:“滾水招呼!”從樓梯上又衝下三四名大漢,人手一壺大茶煲,“嘩啦”就一陣水幕兜頭潑向人在半空的龔千石。
那些可是新鮮熱辣的開水,若然燙到身上就是開水燙豬皮即時爛熟。龔千石手忙腳亂之下扭腰向後倒去,但是半隻手臂已被滾水燙到,當真是痛得入心入肺,情急之下就地向地上滾去。他身子剛一落地還未站得起身,照面就是一拳打來。龔千石堪堪避過,那八名打手已經圍了上來,拳打腳踢只往他身上招呼。這種近身圍毆任他身手再了得,也顧得了上顧不了下。捱了幾下拳腳之後滿臉鮮血淋漓,皮開肉綻。龔千石被打得抱頭閃避,心想再挨下去怕就要把小命交待在這裡了,大叫一聲,道:“停手,我有話說!”
眾人聽了,真的就停了手,不過還是圍成一圈,恐防他突然發難。龔千石抹一把臉上血汙,罵道:“丟那媽,人多欺負人少,又潑滾水不算好漢。”眾人聽完哈哈大笑,其中一個道:“以為你這個什麼龔千石三頭六臂原來是紙紮公仔,這麼不禁打。就你這個貓樣,就想上去見我們尊主大人?”
龔千石吐了口血水在地上,道:“今天我進得來多如茶樓門口就不想出去了。有種的讓我押命賭。不過‘聯順’上下除了其昌先生也沒什麼英雄好漢,今日你們乾脆就這樣把我打死算了。”八人聽了自然暴跳如雷就有人衝前要再動手,突聽得樓梯上有人淡淡道:“誰說‘聯順’沒有好漢?我就同你賭一鋪。”眾人一聽此人說話立時住手,個個都垂手退開一旁。
從樓梯上走下來一人約莫二、三十年紀,劍眉星目,相貌俊朗、英武非凡一看就知不是等閒人物。這人看了龔千石幾眼,道:“小兄弟都挺能捱打,這八位系本山八門中好拳腳的都打你不倒,說出去也確實怕江湖上的朋友笑話。你說要押命賭,怎麼個賭法?”龔千石昂頭看了一眼,道:“賭場無本也可以翻本,我就押我這條命。你們選一個人出來,這趟樓梯我任打不還手,我上得去是我本事;上不去,是我命賤。”
來人輕輕笑了幾聲,道:“好呀,八個變一個,你倒有點聰明。也不用選人了就由我來吧。”那八門好手一聽大部分臉色陡變,但有幾個卻是幸災樂禍地看著龔千石。龔千石見他們這樣的表情,心念一動,道:“你是什麼人?”
“我?”這人笑了一笑,道:“本人忝為‘聯順’座下武執事、行刑官,賤名洪帶妹是也。”
龔千石倒抽一口涼氣:“你,你就是那‘打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