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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伍老財記

米鋪裡的夥計大都是沙基的本地人也有一些是四邑人。龔千石天生任俠又是大戶人家出來,個性豪爽很快就跟所有夥計熟絡起來,人人都開始直接叫他的外號:龔千石。

那個方掌櫃,夥計們當面尊稱做“全叔”但背地裡都叫他“縮骨全”。全叔雖然長相有些猥瑣但對龔千石還算不錯,白天龔千石就在鋪子裡打雜和做下手。米鋪的生意很大,從四鄉收上來到省城沙基碼頭的大米都從鋪頭中轉,沙基附近的居民也會來聯順米鋪買散米。所以白天龔千石是跑出跑進,忙個不停,對於他這個大戶少爺也算是難為他了。

就這樣過了幾天,鋪頭裡跟龔千石最說得來的一個小夥計叫“貓屎強”的趁空餘時間湊過來跟龔千石說話。這個“貓屎強”是南海佛山人,也是小小年紀就出來省城謀生與龔千石差不多年紀,但他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總喜歡出口傷人,因此極討人嫌,得了個外號叫“神臺貓屎”,唯獨對龔千石卻十分友好。

“貓屎強”神神秘秘地問龔千石道:“千石哥聽人家講你的膽子很大呀。”龔千石愣了一愣,道:“馬馬虎虎,就是吃過幾年夜粥而已。”“貓屎強”十分吃驚忍不住打量了龔千石幾眼,道:“真是看不出來呀,那晚上你在鋪頭過夜,有聽到過什麼奇怪的聲音嗎?”

龔千石打了個突,道:“奇怪的聲音?沒有呀,這幾晚我都是一覺就到天光,睡得很好呀。”“貓屎強”聽了之後,摸了摸頭,自言自語道:“奇怪呀,你還是掛著藍燈籠,應該聽得到呀。”

龔千石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對了,強哥,為什麼全叔那天招我做工,說新掛藍燈籠一盞呀,究竟是什麼意思?”“貓屎強”瞪圓雙眼,道:“怎麼,你來鋪頭好幾天了,還不知道?”龔千石莫名其妙,道:“知道什麼?”“貓屎強”正想說下去,就聽見全叔喝道:“你們兩個短命種,還不趕快去幹活?想炒魷魚呀?”兩個人嚇得連忙散開,各自忙活去了。好不容易辛苦了一整天,到了黃昏,夥計們都各自散去。本地夥計自然都急匆匆地回家,“貓屎強”是寄住在他一個住在第十甫的遠房親戚家,但他在離開的時候,特意對龔千石說道:“千石哥,若果你晚頭黑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音,千萬不要去看,不看就沒事,一看就出事。”

龔千石很奇怪,道:“夜晚沙基湧那裡全是蛋家佬賣艇仔粥,還有這麼多紫洞艇等那些恩客,陳塘南這裡那麼多大檔和老舉寨,比白天還熱鬧呀,怎麼可能沒聲音呀?”“貓屎強”嘿嘿一笑,道:“我說的是等三更半夜的時候,伍老財他那檔雲吞麵快收攤的時候。你執生啦!”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龔千石罵了幾句,他是個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人,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暗暗道:肯定是這個“貓屎強”想嚇唬我不要我出去,半夜老子偏要出去看看究竟。

當下龔千石早早就吃了晚飯,將門板搭好就睡覺了。直睡到晚上半夜一點多,後來我曾經多次問過外公為何當年他能知道時間醒來,他老人家說也就是約摸估計吧,反正就是凌晨時分他莫名其妙就突然醒來,也許真是一切機緣契合。

那個時候外面沙基大街和陳塘南的路面開始漸漸人少,那些賭客、煙鬼也開始零落,剩下的就是那些爛賭客和已經在煙格抽夠了煙的煙鬼賴著不走,當然也少不了那些在老舉寨流連的“火山孝子”了。至於沙基湧河面上,那些賣艇仔粥謀生的蛋家人經過一夜辛勞,也撐船離開了不少,只有一兩艘紫洞艇留在那裡但也是黑燈瞎火,估計恩客和姑娘們都已經相擁入眠了。

龔千石起來拆了一塊店門板探頭看了看,沙基街上已經基本結束了一晚上的喧鬧趨於平靜,龔千石忍不住又罵了“貓屎強”一句,突然就覺得餓了,醒起旁邊清平街上伍老財的雲吞麵鋪應該快收攤了,連忙隨手拿起一個湯碗就衝向清平街。

這個雲吞麵攤是一個叫伍福財的人開的街邊攤,一輛雲吞麵車卻是沙基遠近馳名十分好吃,人人都叫他伍老財,多半因為他姓伍。伍老財很古怪,每晚都是很晚才開攤然後凌晨才收攤風雨不變,彷彿就是專做夜市而來。有時候整條清平街都冷冷清清還見到他的雲吞麵攤車在那裡停著。龔千石怕他已經走了,三步並作兩步興沖沖地跑到清平路上。整條街都已經黑燈瞎火萬幸的是還看見伍老財那輛雲吞麵車,車上立著他那面繡著“伍財”兩字的小旗。

龔千石立刻隔著十幾步遠就大聲喊道:“伍老財,四兩細用行街呀!”他雖然來了沙基沒多少天但憑著交友廣闊性情早就和伍老財十分熟絡。等到龔千石走到近前,居然發現車前那張桌子旁還坐著兩個顧客,另外還有兩個在雲吞麵攤旁站著。龔千石笑道:“伍老財,這麼晚還這麼好生意呀。”正在做面的伍老財聽龔千石這麼一說,連忙抬頭看了他一眼剛想說點什麼,龔千石就把湯碗和錢放在車裡,大聲嚷道:“快點整面,今天老子乾脆在這裡吃了,這位老友麻煩借光。”說完龔千石就坐在了那兩個顧客的旁邊,拿起了一雙筷子。他回憶到伍老財當年其實也不老,就是三、四十歲年紀只是面相苦情顯老,此人一向沉默寡言,實在想不到他與其後人多年後把這個雲吞麵檔做到如此有名的老字號,所以當時伍老財一聲不發就開始下面龔千石也毫不奇怪。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有點異樣了,因為旁邊那個顧客不單止一言不發,而且似乎衣服也很古怪。當時是大熱天氣,雖然清平街十分漆黑,但是龔千石還是約摸就著那個雲吞麵車上的小洋油燈看到這兩個傢伙居然穿著十分厚重的衣服。

龔千石十分奇怪,加上他本就是爽直的人,忍不住就當場道:“喂,兩位老友,怎麼這麼熱的天時還穿這麼多衣服呀,不怕出熱痱嗎?哈哈。”說完還笑了起來。

講真我也很佩服他老人家居然沒心沒肺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笑了出來。

當年的伍老財應該也是這樣想得,臉色開始變了變抬頭看了看龔千石。龔千石卻毫不在意繼續和兩個人在聊天,天生就喜歡四處結交朋友,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空當和人聊天套近乎。但是那兩個顧客似乎對龔千石沒什麼興趣,還是一動不動。臉目都藏在燈光的陰影裡。突然,龔千石終於意識到什麼了。因為他發現那兩個人身上穿得的居然是大戲班裡的行頭,靠近龔千石那人穿得是小武生的行頭,束身短打;遠一點那人好像穿的是青衣的打扮,似乎還是個女的。龔千石有點奇怪:最近好像沒什麼大戲班演出呀,就算有也都是在長堤那邊的利舞臺呀?難道是陳塘南那個什麼大戲訓練學校的?

他忍不住眼角掃去伍老財那邊,心中一寒,饒是他這麼膽大,還是忍不住吐了口氣。因為他看到了站在了雲吞麵車旁的另外兩個顧客。一個正對著伍老財,背對著桌子這邊;另外一個站在伍老財旁邊,正在看他下雲吞麵。那個背對著桌子這邊的人也是大戲戲服行頭,看來是小生打扮,拖著兩條水袖。把龔千石嚇到的是那兩條水袖上是血跡斑斑,龔千石在往下一看,桌子以下居然是空空如也!難道這個人只有上半身?至於那個正在看伍老財下面的人,整個臉正對著龔千石,剛好被小洋油燈對映到,是青森森的一片。龔千石再大大咧咧的人,也應該明白那不是正常人的人臉了。

但是這個時候,龔千石卻做了件常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把當時聽故事的人嚇了一大跳。

龔千石突然大聲對伍老財吆喝道:“伍財記,弄多二兩淨雲。今晚我請這幾位老友!”我當時聽這故事的時候也忍不住問他老人家是不是神經也太大條了,在那個環境烘托下居然還能說出請客這話?他笑了笑,說反正以前沒見過“好兄弟”,難得這次碰上了,乾脆看看他們究竟怎麼吃麵的,也算交個朋友。

估計當時的伍老財也是這種心情,聽到龔千石這樣喊他臉色更差了,不停用眼色向龔千石示意。但是龔千石心情放鬆下來倒更自在了,不停地催伍老財快點下面,還拿著筷子在自已的褲子上擦了起來。

坐在旁邊那兩位還是一言不發,不過龔千石倒留意到那個站在伍老財旁邊青臉的朋友這個時候開始有表情變化了。原來伍老財終於把他那拿手的雲吞麵放在了笊籬上面,沉到了那鍋湯底裡。伍老財的雲吞麵湯底十分正宗,遠近馳名,這個時候水汽一蒸,香氣四溢,那青臉的朋友明顯十分受用,拼命地用鼻子在吸。

龔千石現在才發現,這個人原來是個戲班二花臉,那青色是靛青的顏彩,不過似乎已經上了面很久,那些顏料都開始褪色。龔千石心裡一樂,好呀,小武、青衣、花臉都來了。難道我趕上了大戲班晚上出來宵夜?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了,因為這個花臉可能吸面的香味吸得太過用力,身子向旁邊稍微移開,在他的戲服上居然是鮮血淋漓,好大一個透明口子。以龔千石的經驗,那明顯就是刀傷,一刀洞穿那種。

但是一個大活人受了這麼嚴重刀傷還能出來買面宵夜?龔千石情不自禁看了看伍老財,伍老財這個時候對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似乎告訴龔千石:“你小子終於知道了吧?”

龔千石再看看桌子旁這兩位,頭還是垂得很低,一動不動。儘管仲夏夜還有絲絲涼風,但是他們的衣角卻紋絲不動。龔千石形容當時他渾身好像掉進冰窖一般,雖然他之前一直不怕,不過現在他終於明白跟前這四位恐怕是過去得有點不明不白那種。正在害怕,伍老財偏偏還做好了面,放在了龔千石的大湯碗裡,倒了湯,灑上韭黃,端了過來,放在了龔千石的面前,然後就走回了面車那裡。臨走開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龔千石當時氣得都快暈了過去:伍財記這短命種擺明了就靠害呀!果然,那花臉和那兩水袖都是血跡的小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來到了桌子前,就站在了龔千石旁邊,應該是被那雲吞麵的香味所吸引,伍老財的雲吞麵果然不同凡響。

龔千石冷汗已經把衣服都透溼了,動也不敢動一下只用眼角掃去,那個小生就站在自已半尺距離,腰以下部分居然是水汽朦朧,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我問過龔千石,當時他離好兄弟這麼近,感覺到寒氣嗎?他說當時那個環境,光他自已就已經透心涼了,而且那種涼是從腳底一直到心,一種無法形容的寒冷,哪還能分辨出那幾個短命種是不是冷的?

桌子旁坐著那兩位居然也轉過身來,向著龔千石這個方向。龔千石這個時候也沒膽量去跟他們交朋友了,只是一味地看著面前這碗香氣四溢的雲吞麵,平常甘之如飴的西關美食,這個時候竟像定時的炸彈。看這兩位的意思,居然好像是催促龔千石開始吃麵了。有這麼多位好兄弟看著龔千石吃雲吞麵,估計他也是西關沙基破天荒第一位了。

龔千石跑又不敢跑,罵又不敢罵,僵持了小一會兒橫下心來,叫了一聲:“各位老友,我不客氣了。”說完就戰戰兢兢地拿起筷子準備夾面就聽到了身旁滴滴嗒嗒地聲音,扭頭一看原來那個二花臉正低頭看著他這碗麵,嘴角邊滴下一些不知是血還是口水的東西,差一點就碰到了他的大腿。龔千石這個時候卻忍不住了:你們就算要看吃麵也不能欺人太甚,老子都已經說要請你們了,你們居然還來嚇唬老子?你班契弟太不講道理了!說完就把筷子一扔準備罵人了。伍老財一看龔千石這個動作就知道他要翻臉,剛想上前攔阻街頭那邊突然傳來激烈的嘈雜聲和打鬥聲,聽聲音似乎動靜還不小。龔千石和伍老財都被聲音吸引過去,情不自禁向街頭那邊望去,只見大約十幾人邊打邊罵,向著雲吞麵檔這邊而來。

龔千石連忙再扭頭看去,那四個大戲裝人已經銷聲匿跡,桌子上只剩下了一碗還是熱氣騰騰的雲吞麵。那邊打鬥的十幾人轉眼殺到眼前,伍老財一見動作十分靈活,迅速收拾好碗筷桌子推著他那輛雲吞麵車躲進了旁邊一條小巷裡面,匆忙之中居然還能把那碗雲吞麵塞到龔千石手裡。龔千石還未反應過來愣在原地,待回過神來那十幾個正在打鬥的大漢已經逼到他身邊來了。

兩邊都各有大概七、八個人,龔千石最喜歡的就是看人打架,來了精神就捧著碗雲吞麵閃開幾步,饒有興趣地邊看邊吃。這兩幫人一邊是赤手空拳,另外一邊用的居然是肉檔的牛肉尖刀,街坊俗稱“老牛尖”,鋒利異常。明顯空手那邊落了下風,有幾個已經掛了彩,渾身是血。

龔千石看到自然不滿,他平生信奉的是拳腳出好漢,現在見有人居然用利刃對空拳,頓時生了好打不平之心。

正好這時候空手那幫人裡有一個人看見了龔千石,對著他大喝一聲:“老聯的,快點回去去拖‘十兩友’來,這幫是‘十三行’的短命種居然敢來沙基放肆,不能放過!”龔千石聽了愣了一愣,回頭看看四周心中還在奇怪:老聯是什麼東西?

一直縮在巷子裡的伍老財突然冒出頭來,高聲叫了句:“龔千石!你們聯順山頭的人打不贏,還不去叫人?”龔千石一見他就來氣,罵道:“伍財記,方才的事還未跟你算賬,現在又來胡說八道!”

伍老財還未等龔千石衝過去就已經馬上縮回到巷子裡面,不過那幫手持尖刀的大漢這個時候也注意起龔千石來了,其中一個身材最高大的飛奔而來,舞著那把牛肉尖刀就刺了過來,口中還罵道:“我先幫你這個小子埋數!”那把牛肉尖刀閃著銀光,一看就知道是經過特意打磨尖利的武器,這幾個人看來今晚是有備而來。龔千石毫不驚慌,他天生就對打架情有獨鍾,在鄉下的時候跟過不少拳師吃過夜粥不過街頭對仗卻甚少過,昂然叫聲道:“來得好!”揚手就將那碗雲吞麵對著對手面門扔了過去。

這個高個子來勢洶洶但反應卻是不快,整碗熱面就兜頭命中,只聽見他“啊呀”慘叫一聲。龔千石踏步上前一掛、一插就將對手的牛肉尖刀打在地上。其他幾個同夥見狀嚇了一跳,都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停在原地。剛才對著龔千石喊話的那人見了,大喝一聲:“今日將‘十三行’的埋單!”其餘眾人士氣大振都衝了上來。那幫持刀大漢見勢色不對,又見街頭那邊又傳來人聲喧譁,連忙扶起那個受傷同夥,齊齊叫道:“散水啦。”就一起向街的另一頭落荒而逃。這個時候街頭那邊已經衝了大概二三十人過來,手上都拿的是尖刀,個個袒胸露背、義憤填膺,都在對著向龔千石喊話那人叫道:“仁哥,那幫‘十三行’的短命種呢?跑啦?”

這位被叫“仁哥”的人沒好氣地罵道:“你們這班吃塞米的,真是太監洞房--沒鳥得用。那幫‘契弟’早就跑了。”說完沒理他們,向龔千石走了過來,十分讚賞地拍拍龔千石的肩膀,道:“我係沙基‘火麻仁’,興順山中司職聯絡,兄弟在‘聯順’米鋪還是掛藍燈籠?方才好身手呀好像系‘蔡李佛’,有種是條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