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修一直覺得王城的謁見廳空有其名,應該改叫溫室才對。
國王平時忙碌,為了栽花的興趣而建造這間大廳。此處設有好幾面大窗戶,氣溫與溼度都經過計算,放滿了從全大陸聚集的盆栽。
國王尤其喜歡淡紅色花卉的大朵牡丹,最近似乎還種到中庭去。
不過是國王主動要求親自照顧這間溫室。聽說國王還擔心盆栽太多,得放在庭院。
籠罩在喘不過氣的花香中,屈膝跪地的席修抬頭望向照顧花卉的國王。
白色外衣上有金絲的刺繡,這件華麗的王袍只有國王能穿。讓見者無不相信,世界上的確存在與生俱來的高貴人物。有光澤的黑髮在後方紮成一束,秀氣的側顏經常讓人以為是十幾歲的女性。而現在國王正面露穩重的微笑。
席修忍住嘆氣,繼續開口。
“……所以屬下想請教陛下真正的原因。”
即使席修極力掩蓋心中的苦悶,卻徒勞無功,聲音聽起來與抱怨無異。手持園藝剪注視盆栽的國王抬起頭,露出不解的神情。
“說這什麼話。朕的立場是聽你彙報,除了慰勞以外還有什麼可說的?”
“關於送屬下前往艾麗黛的真正原因。”
即使席修心知肚明,但如果不追問下去就形同原地踏步。年輕的國王面露笑容,低頭看著下定決心、皺起眉頭的異母弟弟。國王秀氣的容貌在私底下別稱“看不出陛下心裡的想法”。可是在席修的眼中,和喜歡惡作劇的調皮小孩差不多。
國王手持園藝剪的手縮回寬大的衣袖,佯裝不知地回答。
“何謂真正的原因?朕只要求你去艾麗黛視察。”
“陛下的意思是這次報告後,視察到此結束嗎?”
“難道你想丟下《她》?回到王城來?”
這番回答聽起來完全就是嘲笑,席修強忍著才沒緊咬牙根。空虛地不停勸自已“冷靜、冷靜”。可是下一瞬間,席修的努力完全白費。
國王的笑容一如往常,可是皮笑肉不笑地俯瞰席修。
“怎麼可以擅自返回呢。要是擅自收回供品,豈不是有損朕的尊嚴嗎?何況上供的物件還是神明呢。”
“…………”
──果然這才是一開始的目的。
確認這一點後,席修差點虛脫到癱軟在地上。早知如此,當初就該乖乖當個平凡計程車官。即使考慮到可能面臨政治婚姻,但萬萬沒想到自已會成為獻給神明的供品,而且物件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女。
腦海中湧現的陣陣疼痛,讓席修開始思索該如何向國王抱怨。
雖然在開口前席修早就知道,所有反駁都會被國王硬拗過去。
※
遙遠的古代,有一座獻給神明的城,就是艾麗黛。
即使時代變遷,王國更迭,此地依然維持穩定的繁榮。城裡有三大正統神供家族,繼承悠久的傳統。
斬殺邪惡的巨蛇後,神明要求三項報酬:美酒、藝樂與聖體。其中掌管最後一項的青樓“月白”位於城北側,大門靜靜地坐落在雜樹林之間。
日暮時分,薩莉幫吊在入口的燈籠點火。同時眯起眼睛,注視淋溼石板路的毛毛細雨。月白的恩客多半都是熟面孔,不需要華麗的燈火攬客。但是在這種陰雨綿綿的夜晚,需要燈光照亮腳邊。然後薩莉轉頭吩咐室內的下女。
“去拿傘和提燈來,今天要在大門口迎接恩客。”
“好的,樓主。”
多半擔心薩莉著涼,迅速返回的下女還帶了一件外套。感謝下女的關懷後,薩莉撐開傘。淡藍色的傘面拔染著一輪白色弦月,與她的腰帶款式相同。
路上行人只要看到圖案,就知道撐傘的人是誰。薩莉撐傘走向面朝馬路的大門。不久後一如預料,熟悉的面孔從街角出現。
今天帶著兩人前來的托馬,發現站在大門口的薩莉後微笑。
“你不冷嗎?薩莉?”
“還好,謝謝關心──話說今天的客人是?”
“是我們酒廠新來的師傅,我帶他來打招呼。”
聽托馬這麼說,薩莉一瞧他身邊的人物。發現是與自已年齡相仿的少年。
前一陣子的事件,導致勒迪家的酒廠相當缺人。他應該是帶來補充人員的學徒。薩莉輕輕以手中的大傘幫來到大門口的少年遮雨,並且面露優美的笑容問候。
“我是月白的樓主薩莉,敬請多多指教。”
金髮理得短短的少年一臉純樸,對薩莉有幾分著迷。
托馬一拍少年的後腦勺。
“喂,還不好好打招呼。”
“啊……我叫提提。敬請多多指教……”
提提低頭鞠躬後,托馬將他推進大門。然後以拇指指了指從剛才就默默待在身後的席修。
“他剛從王城回來,讓我逮到了。拿吃的給他。”
“好的。”
可能因為毛毛細雨,平時就表情苦澀的他似乎又多了兩成憂愁。貌似連遮雨的外套都來不及披上,就被托馬拽來。發現席修的頭髮溼漉漉,薩莉歪著頭。
“歡迎回來,席修。要先洗澡嗎?”
“不用了。”
席修表情更難看,一旁的托馬聽了大笑。
見到兩人不可思議的反應,訝異的薩莉還是迎接今晚第一位恩客。
為了接待來自各地的恩客,月白隨時都備妥十幾種茶葉。然而從席修來到艾麗黛後,常備茶葉的數量幾乎倍增。其實薩莉並未刻意準備,不過發現罕見的茶葉,就心想席修可能喜歡而買下。當天身為樓主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薩莉同樣親手沏茶,來到兩人所在的房間。
少年酒匠似乎已經回去。正好用膳完畢的托馬與席修,難得在餐桌上設杯開飲。不過席修的酒杯裡盛裝的是淡紅色的金平糖。席修瞥見端著托盤前來的薩莉,便將裝了糖果的酒杯遞給她。
薩莉幫兩人倒茶的同時提問。
“這是什麼?”
“王城帶回來的伴手禮。不過對你而言應該不稀奇吧。”
“我可以收下嗎?”
“嗯,我還有一袋,一起給你吧。”
薩莉道謝後,拿起一顆放進嘴裡。逐漸融化的金平糖散發高雅甜味,相當好吃。如果在艾麗黛有分店,甚至想向店鋪採購。淡紅色的糖果讓薩莉綻放笑容。
“真好吃!”
“這是宮廷御用品吧。”
“咦,是嗎?”
“好像是。”
明明是自已帶來的伴手禮,席修卻顯得十分冷淡,自顧自地喝茶。然後原本緊鎖的眉頭才稍微緩解。薩莉則一如既往,津津有味地注視。
由於從王城返回後直接來到月白,沒穿自衛隊制服的他也挺有趣。可能是以灰色為基底的洋服款式樸素,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年輕。
見到薩莉一直注視自已,坐立難安的席修放下茶杯。
“……怎麼了啊。”
“王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還是老樣子。當然可能因為我只進宮與回家。”
“喔,你去看你哥哥了吧。”
國王的信中也提到,席修與當今陛下是異母兄弟。不過薩莉一提起這件事,席修的表情頓時像吃了苦瓜一樣。
“我從未當那一位是哥哥……陛下就是陛下。”
“是嗎?可是我很喜歡分隔兩地長大的托馬呢。”
“別混為一談,完全不一樣。”
席修與國王之間的關係似乎相當複雜。托馬招了招手後,薩莉重新坐回他身旁。
“別管他,他只是受了氣在使性子罷了。話說薩莉,你也該回王城一趟了吧。”
“啊,開倉大典……”
薩莉的老家,威立洛希亞家族是王城的貴族。最近薩莉幾乎都在月白,沒有回到宅邸。不過身為現任當家,必須親臨一年一度整理倉庫的儀式。由於樓主的工作忙碌,完全忘記了這項行程。現在才想起來的薩莉嘆了一口氣。
“我都忘了這回事……一直沒有定期聯絡。”
“老家應該也快通知了。今年正好與王城祭典撞期,那邊肯定也忙翻了天。”
“是嗎?”
倉庫內有許多東西擁有神秘力量,因此大多在力量減弱的新月夜晚開倉整理。今年則湊巧碰上王城祭典的日期。薩莉並未直接參與王城祭典,但包括威立洛希亞在內,各大家族都得鼎力參與。捐獻金額、提供的酒食多寡都會影響家族名聲。即使不至於死要面子較勁,威立洛希亞與勒迪家族在這時期應該都特別忙碌。
住在艾麗黛時間一久,薩莉不小心忘記老家的事情。這時她想起在王城宅邸的表哥。
“不過這樣我反而輕鬆吧。老家忙碌的話,他也不會對我指指點點。”
“反正開倉的時候會碰面,到時候裝作沒聽到就好。”
讓托馬撫摸頭的薩莉,拿起一顆金平糖。不過正準備放進嘴裡時,薩莉發現另一側的席修皺著眉頭。
“咦,不能吃嗎?”
“不是,你回到老家後,他們會怎麼說你?”
“喔,因為老家的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啊。只當她是母親很沒用的小丫頭。”
讓托馬拍拍頭的薩莉,嘴裡咬著金平糖。席修露出難以理解的眼神注視她。視線的意思多半是“無法理解她的處境”。這讓薩莉略感頭疼地按著太陽穴。
“放心,她沒有受到霸凌。畢竟她真的年紀還小,因此長輩難免囉嗦。”
實際上,薩莉幾乎不清楚威立洛希亞家族的工作。身為當家的她從未公開露面,雖然不完全是花瓶,但八九不離十。祭典都由表哥表姊率先準備,在他們眼中薩莉只是甩手當家。
──但是薩莉依然不打算讓他們插手艾麗黛的事。
薩莉以手帕擦拭沾在指尖的紅色痕跡。
“所以本月的新月前後,我人不在城裡。如果發生什麼事會立刻回來。”
“……我知道了。”
或許會造成化生獵人的麻煩,但如果快的話,就不用拖上好幾天。新任的席修可能不知道,但其他化生獵人都明白這是每年的慣例。
薩莉起身準備回去工作時,身後的托馬聲音平穩地補充了一句。
“薩莉蒂,差不多該找新的化生獵人了。”
“…………”
──化生獵人原本有五人,目前一直少了一人。
可是不能一直不管缺額,何況薩莉不在艾麗黛的新月時期即將到來。薩莉想起前幾天的事件中,離開艾麗黛的埃德。
他遭到艾麗黛放逐,今後不會再有機會碰面。但總覺得他以前待過的場所始終留下一片空白。至少在薩莉長大,對此事徹底釋懷以前是這樣。
薩莉抿著嘴唇忍住內心的感傷。
“……嗯,拜託了。”
點頭同意的瞬間,薩莉彷佛覺得心中的孩提時代發出聲響,關上了一扇門。
※
由於剛從王城回來就直接來到月白,席修回宿舍時已經過了三更。
“真是的……大家都這麼會使喚人。”
不論國王也好,托馬也好,都毫無顧忌使喚自已。席修本來不想理他,但自已正好想去月白打招呼,或許也算剛好。
點亮書桌上的燈後,席修吁了一口氣。
──薩莉是自已留在這座神話之城的原因。
她是從神話時代就常居此地的神明。表面上是巫女兼青樓樓主,卻是不折不扣的神明。聽起來很荒謬,可是已經親眼目睹她並非人類,想不接受都不行。世代皆為神明的她們,生下的女兒自然也是血統純正的神明──利用人類繼承血脈的方式,讓“神明”延續下去。
換句話說,艾麗黛真的是為了薩莉一人而建立的城。她說“這是我的城,我得靠自已保護”,這句話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不對,其實她可以不用出面吧?”
畢竟整座城都是答謝神明的禮物,照理說該由人類出面解決問題。她四處奔走,消滅化生,不就等於青樓樓主親自打掃庭園?
如此尋思的席修脫下上衣,身後卻傳來聲音。
“既然這座城是送給我的,親自出馬有何不可?”
“──啊?”
照理說門口沒有任何人,席修訝異地回頭一瞧。
發現身穿浴衣的少女神嫣然微笑,不知何時站在該處。
“而且是你們化生獵人負責戰鬥,我只不過幫助你們而已。”
“你從哪裡進來的啊……”
“這座城是我的庭園,想去哪裡都隨心所欲。”
傲然挺起胸膛的薩莉,湛藍的眼眸略為發光。撥出的氣息帶有冰冷的寒氣,察覺蹊蹺的席修仰天長嘆。薩莉對他的反應嘟起臉頰抗議。
“什麼嘛,你都回到艾麗黛了,我難得來看你呢。”
“剛剛不是才在月白吃過晚餐嗎……”
席修邊開口,邊目測自已與她的距離。薩莉站的門口距離自已有五步之遙。席修這才覺得房間要是更寬一點就好了。若是平時的她還可以說理,但她現在是神明。要是回應不得體,可能會有性命之憂,更重要的是──
“不是話都沒說上兩句嗎?虧你還是我的供品。”
“…………”
她這句話堵得席修啞口無言。席修在腦海中猶豫該以何種順序開口……最後選擇舉雙手投降。
“我想和她聊聊。”
“你真的是供品嗎?難道你不明白自已的立場?”
“我知道當時的情況。可是在那當下,薩莉蒂沒有其他選擇吧?”
神明顯現時,席修成為供品之一的『聖體』純粹是因為『在場沒有別人』。托馬是薩莉的親哥哥,米蒂利多斯的當家是女性。現場還有昏迷不醒的埃德,可是他背叛了艾麗黛,讓他成為神供說不過去。
即使不考慮自已的情感,席修也難以接受這種狗急跳牆般的安排。明明自已告訴她“多花一點時間,直到自已能接受為止”。結果卻讓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這該情何以堪。何況平時的薩莉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所以席修希望和她坦承一切,讓之前的決定作廢。即使有可能遭到國王責罰,但這樣才合乎道理。
神明卻揚起美麗的眉毛,怒目而視。
“我明明說過要選擇你,你怎麼這麼囉嗦啊。”
“因為我想先聽聽薩莉蒂的願望……畢竟這事關一輩子。”
“你還真是難搞。知道你的『這一點』有多吸引我嗎?”
“什麼意思?”
席修反問的下一瞬間,白皙的手突然出現在面前,頓時心裡一驚。
不知道她如何轉眼縮短五步之遙。站在席修面前的薩莉,嬌小的手試圖觸控他的臉頰──結果席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早就猜到她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帶有藍色螢光的眼眸瞪著席修。
“為何要阻止我?”
“薩莉蒂,小心這樣又感冒……”
“所以才需要聖體啊。”
“至少讓我在白天和平時的她聊聊。”
孤男寡女深夜爭吵讓席修坐立難安。雖然她不是人,卻是美麗的少女,反而是席修應該謹守分寸。畢竟她自認“還沒完全長大”,不該以神供為藉口趁虛而入。況且目前還不知道自已對她的心意,以及她對自已的感覺。
結果薩莉卻聽得一臉錯愕。
“我就是我,你這笨蛋。”
年輕的神明嘟起臉頰,手扠胸前抗議。不知道如何矇混過去的席修啞口無言,結果她忽然轉過頭去。
“無妨,反正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有趣得緊。如果你給我時間,我也會給你相應的回報。”
話剛說完,她的身影頓時從房間消失。
毫無徵兆地無影無蹤,只剩下擴散至整間房間的冰涼寒氣。席修也不知道,為何讓神明發牢騷後會變成這樣。換衣服的同時,煩惱自已的人生到底哪一步走錯了。
就這樣,席修帶著煩惱在神話之城中進入夢鄉。
隔天傍晚席修與薩莉同行,但她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
※
薩莉以前住在王城的宅邸,房間的窗戶對孩子而言略高了些。
嬌小的薩莉得挺直腰桿,才勉強碰得到窗緣。對年幼的薩莉而言,面向庭園的窗戶是少數能窺知“外界”的場所之一。以前被禁止外出,整天都在陰暗的房間中度過。她經常搬椅子放在窗邊,俯瞰中庭。
還記得那一天,薩莉同樣努力搬動沉重的椅子放在窗緣下方,眺望窗外。
當時應該是春季,栽種的白花朵朵盛開,下女正在打掃掉落的花瓣。時間彷佛在平凡無奇的光景中停滯──不過有一名少年突然闖入這片景色之中。
是自已同祖母的表哥。他一隻手抱著厚重的書,正要橫越中庭。
但他突然停下腳步,抬頭一瞧。
“啊……”
從三樓窗戶看著他的薩莉,突然與他四目相接,頓時內心一驚。外面的風從略為開啟的縫隙中吹進室內。
少年始終訝異地仰望她。
──最好開口說點什麼。
面對好久不見的表哥,薩莉焦急地開口。
“唉,這個……”
往事的夢到此突然中斷。
※
“做、做了惡夢……”
聽到自已的嘀咕,薩莉的意識迅速被拉回現實。
在離樓的臥房醒來後,仰躺的薩莉以手背抹去額頭的汗水。睡衣大敞的胸口同樣汗水淋漓,一股鬱悶的感覺揮之不去。薩莉撥開秀髮並坐起上半身。
──因為掛念開倉大典,才會做這種夢嗎?
這一次是祖母過世後,薩莉單獨參加開倉大典。原以為沒什麼好在意,實際上內心可能隱隱不安。實際上薩莉不太待見在王城的兩位表兄姊,才對預定的大典感到悶悶不樂。
“當時也是……”
話說剛才夢境的後續相當糟糕。畢竟是孩提時期的記憶,難免模糊又漏洞百出。但薩莉還記得,最後與年少的表哥爆發激烈爭吵。如今還記得他當時嗆聲『你自已一人明明什麼都不會!』怒從心起的薩莉皺起眉頭。
為往事生悶氣實在不明智,可是薩莉對錶哥的看法至今依然不變。每次碰到表哥,他都奚落自已是無力的小丫頭。氣得薩莉猛然站起身回嗆。
“你明明年紀和我差不多。”
如果十六歲的自已還年紀小,十八歲的他也半斤八兩──如此心想的薩莉梳妝完畢。來到過了中午時分的門口,正好見到哥哥。
“咦,怎麼了,托馬?”
難得在點燈前見到哥哥。托馬將手中的信遞給薩莉。
“有東西要給你。”
他遞給自已的信封,正反面都是空白。但薩莉立刻明白這是老家寄來的。內容多半與開倉大典有關。薩莉道謝後將信封收進懷裡。可能因為剛剛才做夢,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發現薩莉嘆氣的托馬,擔憂地注視她。
“你還好吧?需要的話我可以跟你去?”
“不,我沒事。”
薩莉倒不是討厭開倉大典。何況威立洛希亞家族的人都不喜歡托馬與薩莉親近。之前所有人還顧及體面,才沒有太計較。但薩莉不希望托馬如坐針氈。
略為闔眼轉換心情後,薩莉湛藍的眼眸望向托馬。
“我會搞定的,謝謝你。”
──如果連這件事都搞不定,自已將無顏面對自已。
為了艾麗黛,也為了威立洛希亞家族成員,薩莉必須毅然面對。
托馬依然對薩莉露出關懷的眼神。但知道她心意已決後,不禁苦笑。
“有什麼事情告訴我,也可以拜託席修。”
“我怎麼好意思麻煩艾麗黛的化生獵人呢。”
席修是少數知道薩莉老家情況的人。可是開倉大典並非化生獵人的管轄範圍。況且他現在工作得比別人更勤快,不能再仰賴他。
與托馬道別後,薩莉開啟信封。老家寄來的信僅以表哥的名義,記載日期與必要事項。內容十分冷淡,不過對薩莉而言反而樂得輕鬆。
預定一星期後暫時離開的薩莉默默開始工作,想盡量先處理雜事。要四處確認存貨,有缺就要補貨,還要聯絡生意往來的商人。巡視娼妓們的情況,確認一如往常後,已經過了午夜。這時候薩莉才終於得以休息。
在十幾名娼妓休息的花之間內,薩莉坐在長椅上飲用白茶。
“今天不會有尋芳客上門吧……”
月白本來尋芳客就不多,幾乎不會有人這麼晚來光顧。娼妓們似乎也這麼想,除了幾人在房間接待恩客,其他人都聚在一起下棋。
時間緩慢流逝中,薩莉隔著窗戶注視庭院。發現有人開門後,薩莉抬起頭。
來者是下女與身穿深藍色制服的壯漢。艾麗黛的化生獵人之一,鐵刃向站起身的薩莉點頭。
“可以出動吧,巫女。”
“我立刻來。”
既然是他的要求,就沒必要換衣服。薩莉僅確認左手戴的手鐲,隨即來到鐵刃身邊。與他並行在走廊上,同時向鐵刃確認情況。
“化生年紀多大?”
“是二十來歲的娼妓,身穿硃紅色和服,褐色頭髮。剛才接獲數人在三表街目擊的報告,目前尚未造成傷亡。”
“那可得儘快解決才行……”
三表街是艾麗黛夜晚格外熱鬧的大街之一。即使化生不會直接危害人類,可是放任在這種地方亂跑還是十分麻煩。尤其娼妓模樣的化生大多會蠱惑人類。
來到外頭後,兩人走在人煙稀少的夜路上。等到看不見月白樓時,鐵刃喃喃開口。
“……新來的有好好照顧你嗎?”
“咦?”
冷不防的話題聽得薩莉一頭霧水,不過隨即明白,他在指席修。不明白鐵刃想說什麼的薩莉點點頭。
“嗯,還好。”
接受席修的要求就得跟他四處奔波,不過薩莉也逐漸習慣了。反而可能有助於練體力。
不過鐵刃卻對悠哉微笑的薩莉露出嚴肅的表情,略微眯起睜大的眼睛。
“你們都還年輕,現在這樣還好。不過巫女,如果你太顧慮他,放任他亂跑的話,到頭來對他不是好事。會害他在城裡的風評不好。”
“原來如此……咦?”
──聽起來很合理,但總覺得他不是這個意思。
而且巫女與化生獵人基本上是對等關係。當然巫女獨一無二,而化生獵人屬於士兵。兩者雖然身分有差,但巫女無許可權制化生獵人的行動。
還是說席修不知道艾麗黛的不成文規定,可能會惹出什麼麻煩?
鐵刃鄭重其事對煩惱的薩莉開口。
“或許你在意一旦懷孕,會暫時無法使用巫女的力量。但是不用多慮,要生下接班人就要趁早。而且物件是化生獵人,肯定有能力保護你。你可以讓他多來月白幾趟。”
“…………”
──真是天大的誤會。
可能是因為之前交給席修的飾繩。原以為事件結束後,向主要人物說明過原委,結果似乎剛好漏了鐵刃。
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的薩莉,在心中向托馬求救。但就算逃避現實,情況也無法解決。薩莉略為鼓起勇氣後開口。
“這個,您誤會了……”
“離開艾麗黛的時候,最好也帶他一起去。畢竟路上可能有需求。”
“呃,這個……他不是這種人……”
“快到了,巫女。”
鐵刃說得沒錯,薩莉一抬頭,隨即見到張燈結綵的街道由遠而近。
傳來輕快的音樂聲。薩莉眯起眼睛,注視往來交織的行人。鐵刃拍了拍她的肩膀。
“到那邊街角去。”
“好的。”
薩莉依照指示站在街角時,鐵刃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然後薩莉反思剛才聽到的化生容貌。
“硃紅色和服,褐色秀髮……二十來歲的娼妓……”
路上行人中零星見到幾名穿著鮮豔和服的娼妓。不過目前還沒有發現目標。薩莉集中精神注視街道,開始在心中數數。
──鐵刃的工作萬無一失。
他始終堅毅如山,刀刃確實斬除目標化生。
所以薩莉依照他的吩咐,在夜晚的街角等待。
在心中數到超過五百時,一名女性從前方第四個街角現身,而且貌似受到他人追趕。
這名娼妓就像在夜晚飛舞的蝴蝶,頻頻注意身後同時混入人群。在群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硃紅色的和服,吸收提燈的火光顯得昏暗。薩莉注視她若隱若現的身影。
娼妓搖搖晃晃朝薩莉跑來。只注意身後的她,沒發現薩莉的存在。
然後薩莉離開街角,跟著進入人群。白皙的手輕輕一打響指……朝擦身而過的娼妓開口。
“──縛。”
微弱的聲音被四周的吵雜聲掩蓋。
娼妓發出短暫的尖叫聲,當場蹲下去。薩莉並未回頭看她,直接順著人潮穿過人群。在第四個街角放慢腳步後,對在該處等待的鐵刃面露微笑。
“祝您武運昌隆。”
輕敲深藍色制服的手指一瞬間深入胸口,但鐵刃神色始終不變。
目送他的背影后,薩莉再度從熱鬧的大街返回。
“啊,沒有解開誤會……”
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薩莉已經回到了月白。
※
從地面突起的白色石柱很細,高度只達薩莉的腰部。
此地位於月白庭院內的北角,薩莉以右手置於其上,深深吁了一口氣。
氣息就等於力量。薩莉感到自已體內的力量緩緩滲入石柱內。意識維持平靜的她,讓力量浸透至埋在地底的石柱尖端。
冒出地表的石柱並不高,不過埋在地底的長度是地表的十倍以上。
月白的庭院內另外還有四根石柱,這五根石柱形成的結界防止化生入侵青樓。擴散至地底的力量則達到艾麗黛的外圍,防止巨蛇的氣息洩漏到城外。換句話說,艾麗黛就是神創造的雙重結界夾縫。
手離開石柱後,薩莉深深吁了一口氣。
“差不多這樣吧……”
她每個月都會分別將力量注入石柱內,增強結界一次。此習慣從好幾代巫女之前延續至今。不過前幾天的事件,讓薩莉產生些許危機感。身穿白色和服的她,仰望蓊鬱的雜樹林。
“還得想想怎麼調整法術。”
原本的法術由將近十任之前的巫女設計,如今安於現狀似乎不妥。
薩莉想起前幾天,在鎮上遭到巨蛇附身的咒術師肆虐的景象。就算月白內很安全,城裡遭受侵襲也受不了。應該採取對策才對。
不過薩莉缺乏這部分的知識,不知道具體該設計什麼樣的結界。即使目前薩莉可以自由切換意識層級,卻還無法共享記憶。
回到青樓的薩莉煩惱,不過偶然想起一件事。
“喔,對了,倉庫裡……”
威立洛希亞家的倉庫應該有歷代巫女留下的資料,其中可能有結界的相關記載。心中燃起希望的薩莉,握住雙拳說了聲“好”。
脫下草鞋,從後門進入建築物後,薩莉遇見前來的伊希雅。
在月白的娼妓中,薩莉最常找她商量。可能因為還沒點燈營業,她在素色的和服外頭只披了一件外套。發現樓主薩莉後,伊希雅停下腳步。
“哦,剛才到庭院去嗎?”
“我稍微補強一下結界。”
“喔,明天就要前往王城了呢。”
大家都已經知道薩莉的行程,伊希雅還知道威立洛希亞家族的情況。薩莉向她補充了一句“有事情就聯絡我”。
“另外我也聯絡過自衛隊,應該不會有化生相關的事件。啊,我沒告訴席修日期。”
“咦?為何?”
“因為不久前我告訴他,我會暫時離開。如果他來到月白撲了個空,再幫我轉告他。”
就算沒告訴他,等他回到這裡,自衛隊應該也會聯絡。以艾麗黛的化生獵人而言,他的舉止不太尋常。但他同時直屬國王,所以不能怪他。這次多半又忙著執行某些任務吧。不知道席修底細的人,或許會對他的奇怪舉動感到驚訝。不過他十分認真,締造的實際戰績比其他化生獵人優秀。當然對薩莉而言,他能這樣就無可挑剔。更好的是,還有機會窺知國王的動向。
伊希雅見到薩莉坦率的模樣,面露苦笑。
“我覺得你可以多關心他。他對你有意思吧?”
“……我怎麼敢用接客那一套啊。席修又不逛青樓……”
聽到薩莉尷尬的回答,伊希雅呵呵一笑。她的笑容彷佛看透了一切。心中有幾分不安的薩莉與她道別後,回去準備出發。
在薩莉離開艾麗黛,抵達王城的時候,滿腦子都在思考開倉大典的事。
※
薩莉的老家,威立洛希亞的宅邸位於王城北部外圍。
四周全都是大豪宅林立,路上也沒多少人。站在大門前的薩莉,在黑色面紗下隱藏憂鬱,抬頭仰望巨大的宅邸。此宅建立於六十年前,如今依然瀰漫雅緻的氣氛。
“是不是來得有點早……”
薩莉確認手中的懷錶。她穿的並非平時的和服,而是黑色古風禮服。以面紗遮住面孔,是為了切換月白樓主與威立洛希亞當家的身分。
不能讓外界知道花街柳巷的青樓樓主,與古老名門的女兒是同一人。所以薩莉從小就被關在自已房間內。現在她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準備推開鐵柵欄門。
但就在她即將使勁前,宅邸方向傳來冷淡的男性聲音。
“馬車呢?”
“瓦司……”
薩莉忍不住低聲說出這個名字,前來的青年僅眯起左眼瞪著薩莉。他的藍色眼眸比薩莉略呈灰色,從以前就這樣瞪人。
灰色的頭髮沒有光澤,面貌顯得中性。眼神嚴肅的長相和薩莉一點都不像。自已很小的時候,祖母曾經說過“兩人真像親兄妹”。如今兩人分別為十八歲與十六歲,不知是性別還是環境差異,呈現兩種完全不同的容貌。
灰藍色的洋服配合瘦削的身材訂製。雖然不華麗,但一眼就看得出是高檔貨,他的外表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公子。出於青樓樓主的習慣,薩莉下意識評價他的外表──當然他如果來到月白尋歡,娼妓可能會因為他太年輕而不理他。
心中如此思索的薩莉沒有開口。瓦司幫忙開門後,又問了一次相同問題。
“我應該有幫你安排馬車。”
“我在不遠前下車了。因為我想走一走。”
“穿這樣走到這裡來?你有想過自已的立場嗎?”
他一邊示意薩莉進入院內,嘴上還不停碎碎念。聽得薩莉在面紗下皺起眉頭。像人偶一樣缺乏表情的瓦司從薩莉手中接過行李,便迅速前往宅邸。鐵柵欄門關閉後,薩莉提起另外一名錶姊的名字。
“菲菈在不在?”
“她出門前往卡勒克侯的宅邸了。聽說卡勒克侯突然要在祭典的兩天前舉辦酒席,她去確認事宜。”
“是嗎?”
知道比瓦司更囉嗦的表姊不在,薩莉暫時鬆了口氣。走到石板路的盡頭,抵達宅邸門口後,瓦司轉身低頭看薩莉,灰藍色雙眸的眼神顯得黯淡。
“那麼……在開倉大典之前請好好休息。沒事不要在外面亂逛。”
“我知道。”
不用他提醒,王城裡根本沒有薩莉能去的地方。她伸手準備從瓦司手中接過行李。結果瓦司冷淡無比的聲音,在彎下腰的薩莉耳邊響起。
“──決定恩客人選了沒?”
這個問題就像刀刃一樣尖銳。薩莉冷冷瞪了表哥一眼。
“我以前應該警告過你,別插手管這件事。”
自已可不想讓王城的人干涉月白或艾麗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已的領域,薩莉極少管威立洛希亞家的人怎麼做。可能因為母親的緣故,他才會提起恩客這件事。可是薩莉不想放任他的傲慢態度。
但瓦司毫無懼色,僅揚起嘴角微笑。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瓦司依然提著薩莉的行李,再度走向正面的階梯。
很想踹他背後一腳的薩莉,默默跟在他身後。進入宅邸後方的寢室,確認瓦司的腳步聲離去後,薩莉摘下面紗。
“啊──真是的!他的嘴怎麼這麼討厭啊!”
然後使勁一拳打在床鋪上的枕頭。
揍了枕頭好一會後,薩莉才上氣不接下氣地仰躺在床上。
在王城中,她只有在自已的寢室才能卸下心防。瓦司可能會更過分地要求她“不要離開自已的寢室”。對瓦司而言,威立洛希亞的當家最好找個人偶來扮演。穿著不習慣的禮服,薩莉在寬廣的床鋪上滾來滾去。
“……為什麼我會這麼生氣呢。”
即使瓦司說的話是對的,可是從他嘴裡說出,就讓人聽得一肚子火。
原因可能是聲音與帶有嘲諷的視線,他連講話都不肯心平氣和地講。
要是他姊姊再回來的話會怎樣。一想到晚餐時分,薩莉就感到憂鬱。很想幹脆直接睡到早上算了。
不過薩莉正準備打盹時,幾分鐘後聽到敲門聲,頓時跳起來。
瓦司可能又回來了。薩莉急忙整裝同時開口。
“是誰?”
“……有客人來了。”
“咦?”
的確是瓦司的聲音,但究竟是哪位客人會到此拜訪自已呢?
會來的頂多只有托馬,但瓦司不會說托馬是『客人』。薩莉對難以理解的情況留神,同時戴好面紗,然後緊張地開啟門鎖。
──結果站在門外的物件出乎意料。
黑髮的化生獵人一如往常,一臉難為情地看著打扮不一樣的薩莉。
他穿的不是自衛隊的制服,而是直屬國王計程車官服。見到薩莉不露臉,他皺起眉頭。
“是薩莉蒂嗎?”
“席修!”
在讓人窒息的地方見到熟人,原來竟是這麼高興。忍不住一躍而起的薩莉直接摟住席修。席修和瓦司兩人同時表情抽筋。
──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讓薩莉以為在做夢,不過摟住的觸感應該真的是他。
薩莉在腦海角落冷靜地思考。直到從席修身上被拉開,才目不轉睛抬頭注視他。只見熟悉的皺眉表情充滿了尷尬。
“到底怎麼了啊……”
“你怎麼會在這裡?”
之前聽說他不在艾麗黛,原來他到王城來了。
不過在席修開口回答前,瓦司聲音帶刺地插嘴。
“請不要在走廊上摟摟抱抱──還有不要喊她這個名字。”
後半句抱怨是對席修說的。但是聽得席修一頭霧水,因此薩莉拉拉他的袖子。
“席修,我們進去聊。”
“你要帶男人進你的寢室?這裡可不是青樓。”
“那就幫我準備房間。”
堵住表哥的抱怨後,薩莉在面紗下嘆了一口氣。剛才的火爆氣氛一觸即發,席修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關係差到極點的兩人。
“──薩莉蒂是我的巫名。”
兩人來到小會客室後,薩莉向席修說明。
房間內擦得蹭光發亮的桌子特別顯眼。先進入房間的瓦司正拉開厚重的窗簾。席修在敦促下坐在座位上,聽到她的解釋才明白。
“喔,原來如此,抱歉。”
“對我而言巫名就像本名。不過在這裡我叫艾瓦莉·薩莉雅·威立洛希亞。”
其實薩莉極少說出自已的當家名。宅邸的下人都稱呼她“當家”,只有表哥表姊兩人會喊這個名字。表哥瓦司則露出嚴肅的視線一瞥席修,然後刻意問薩莉。
“可以請問兩位是什麼關係嗎?”
“咦?席修你前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想將這個交給你。”
說著席修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眼熟的白色信封上寫著“致威立洛希亞當家”。寄件人的地方只蓋了一個劍形圖案的印記。
“啊,是來自國王陛下的?”
“沒錯。”
席修竟然帶這這種東西,瓦司肯定也只能放他進來。薩莉本來想拆信,但是發現表哥的視線後停下動作。話說還沒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這一位是當今陛下的親戚,艾麗黛的化生獵人。”
“喔,我聽過。記得昨天在眾豪門貴族前露過面。”
“唉!我也好想看你露面喔!”
“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你會盛裝出席吧,好好喔。”
“威立洛希亞當家怎麼能參加那種場合。”
薩莉瞪了一眼冷冷地插嘴的表哥,但他卻說了句“我去備茶”便離開會客室。等房門關上後,席修再度詢問薩莉。
“他真的是你的親戚嗎?”
“沒錯,是表哥。我的母親和他的父親是姊弟。抱歉我們感情不好。”
“不,是我比較可疑,沒辦法。”
雖然感謝席修的關心,其實瓦司反而對自已的親人薩莉最冷淡。不過薩莉沒必要告訴席修,以免事情變得更復雜。徵求許可後,薩莉開啟剛才收下的信封,裡面裝著一封信與招待函。
“這是?”
“信封裡裝的是什麼?”
薩莉向詢問的席修指了指招待函。是卡勒克侯舉辦的酒宴,記得瓦司的姊姊已經去確認事宜。將日期定在兩天後的招待函放在桌上後,薩莉開啟信一瞧。
字跡略顯龍飛鳳舞。內容是“難得參加慶典,好好享受王城吧。需要什麼就吩咐弟弟一聲”。
看完信的薩莉抬起頭,筆直注視席修。
“……怎麼,上頭寫了什麼?”
“說我可以依靠你。”
“啊?”
不知所措的席修掉了手中的招待函,薩莉跟著將信遞給他。
仔細看完信中內容後,席修一臉疲憊至極的表情抱著頭。薩莉不清楚詳情,但原因可能是詳細寫了建議去處與參觀順序。他的手指顫抖,彷佛打從心底想撕掉這封信,但還是仔細折回原樣。
然後薩莉將國王寄的信收回信封內。
“雖然很感謝陛下的心意,可是我沒辦法離開宅邸。”
“為什麼?”
“因為威立洛希亞的當家不能拋頭露面。萬一讓人知道與月白樓主是同一人就糟了。”
即使月白是神話正統,依然是青樓。如果讓別人知道古老名門擁有青樓,那可是大丑聞。
一旦秘密曝光,宅邸的人肯定會受到異樣的眼光,難以在王城容身。薩莉不敢想像菲菈和瓦司會怎麼罵自已。
更重要的是──月白是神之樓。
月白與威立洛希亞的關係不能曝光,否則會吸引太多跑來看熱鬧的尋芳客。何況威立洛希亞家族為了支援月白,才會在王城有宅邸。威立洛希亞家的人不只負責提供情報與金錢,還要包辦大小雜事。為了順利達成自已的使命,才會利用身為貴族的立場。
換句話說,目前的情況是為了維持神之樓運作的分工制度。薩莉可不能因為自已的輕率而破壞此一制度。
見到薩莉苦笑,席修暫時陷入沉思。
“無法外出的意思是,得暫時躲在宅邸內?”
“嗯。”
“那你在來到艾麗黛之前是怎麼度過的?定期往來兩地分住?”
“我在老家的期間,基本上不離開宅邸。話說以前我沒說過嗎?”
“我沒想到有這麼誇張。”
聽到席修一副難以置信的口氣,薩莉感到不解。其實薩莉也知道自已成長的過程異於常人,但也是因為自已本來就不是普通人。
“就是這樣,雖然很可惜……”
“那你能以艾麗黛的巫女身分外出嗎?”
“咦?”
突如其來的質問,聽得薩莉睜大眼睛。
──自已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因為別人一直告誡自已,在王城就是威立洛希亞的當家,不是艾麗黛的人。
這種顛覆性的質問讓薩莉驚訝不已,席修跟著從薩莉手中抽出招待函。
“這封招待函又不是寄給威立洛希亞的當家,你以巫女的身分參加也無妨吧。”
“咦,唉,可是艾麗黛的人怎麼能參加貴族的酒宴……”
“和我在一起就不用擔心。”
當今國王的異母兄弟席修說得理所當然,並且起身。端正的容貌雖然還是一樣苦瓜臉,薩莉卻覺得與平時不太一樣。
跟不上對話的薩莉一臉茫然,席修向她伸出手。
“之前不是答應你,要帶你逛王城嗎?”
他戴著白手套。照理說已經看習慣,薩莉卻目不轉睛盯著瞧。
這一瞬間,薩莉分不清自已究竟在月白,還是在王城。嘴裡喃喃嘀咕。
“……原來你還記得嗎?”
事後肯定會挨好一頓罵。
但薩莉還是選擇牽他的手。此時薩莉心中第一次浮現期待發生某些事情的感覺。
※
“被擺了一道。”
會客室有薩莉與她的訪客在內,下人不敢隨便進入。
所以瓦司才會親自去沏茶。結果回來後看到空蕩蕩的會客室,瓦司忍不住咂舌。
桌上只留下空空的白色信封。薩莉在收件人下方振筆疾書寫下“開倉大典前會回來”。
氣得瓦司揉掉蓋有國王印記的信封。
“區區王族……竟敢輕易帶走我們家的公主……”
薩莉對世事一無所知。男性貴族以花言巧語哄騙,帶她離開簡直易如反掌。再加上席修背後還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國王。
不過瓦司可不想讓威立洛希亞的公主淪為當今國王的棋子。
他粗魯地將端來的茶甩在桌上,轉身離去。來到走廊時,差點撞上正好路過的姊姊。
姊姊菲菈剛從卡勒克侯的宅邸返回。見到弟弟神色有異,一臉驚訝。
“咦,怎麼了?我正要去向艾瓦莉打招呼呢。”
“去了她也不在。”
“咦?她沒來嗎?”
“剛才來過,被帶出去了。”
“咦?”
沒理會一頭霧水的姊姊,瓦司準備拔腿狂奔。
──她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還有機會逮到人。
就在瓦司下定決心,菲菈卻從後方揪住他的衣領。由於力道太強,瓦司差點摔跤。
“搞什麼鬼啊!”
“給我解釋一下。”
“陛下的異母弟弟帶艾瓦莉離開了,我要去逮人。”
“意思是他會對艾瓦莉不利?你打算不論死活抓人?”
“這……”
其實自已氣得想殺了他,但是真的動手肯定會惹麻煩。
見到弟弟欲言又止,大致掌握情況的菲菈收起訝異的表情,微微一笑。眼神很像瞪著獵物的蛇,薩莉和瓦司都對她這副表情畏懼三分。
菲菈伸手一撥與弟弟相同的灰髮,笑著表示。
“那何必管她呢?之後再算總帳就好啦,真是期待呢。”
“…………”
如果對薩莉置之不理,時間拖愈久會愈麻煩。要避免薩莉遭受虐待狂姊姊的荼毒,只能自已先找到她。瓦司與姊姊的對話結束後,再度準備在走廊上奔跑。這時傳來菲菈悠哉的聲音。
“就算你看管得再嚴格,也只會惹艾瓦莉厭惡吧?”
“還要你說。”
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邊憋笑邊酸言酸語,可是她並未阻止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