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幾日,疏啟明初歸竹徑通幽處便聞到了宗內的風言風語。
他的得意門生疏竹顏犯了家禁。
起初,疏啟明嗤笑這些不知從哪個興事的外客嘴裡傳出的流言瘋語。可當他介入此事,尋藤摸瓜謀找那個作亂之人時,竟是摸到了形!
他難以置信,得知疏竹顏是因戚氏小公子戚綰而犯了禁,更是大發雷霆。
疏啟明將戚綰罵來,指著她的鼻子呵斥。除去那些旁徵博引的雅文,大致意思就是他從沒見過像戚綰這般頑劣難教的門生。碰到戚綰這種不思進取,自甘墮落的爛泥是他這半輩子造的孽——
等等……
他讓戚綰抄頌竹徑通幽處五千家規十遍。但,在戚綰死乞白賴下討到了三天期限。
抄就抄吧,戚綰本想著她不慌,她有稱手好兄弟。可,誰能告訴她坐在書案對面的人怎麼換成了疏竹顏!
戚綰原本和金綺相約在老地方作案,來人搖身一變,卻成了她避之不及的黴人——遇見他準沒好事發生。
疏竹顏自顧自地坐在了戚綰對桌,坐姿端正,腰背板直。
“你來這幹什麼?”戚綰將對面的宣紙一把奪過,眼神戒備。
疏竹顏攤開書軸,淡淡道:“監督你。”
戚綰起身,抱著一摞宣紙往外。
“我剛才在藏經閣遇到了金綺。”
戚綰洩氣回座。照疏竹顏的意思,她和金綺間的小九九估計被他識破了。
“景道君的意思?”,戚綰可不覺得疏啟明會這麼放心讓他的門生首位來監督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疏啟明眼裡,戚綰就是坨狗屎。讓疏竹顏和戚綰攪和在一起,他生怕疏竹顏染上一身狗屎臭。
疏竹顏觀書不語,如在密林冷泉一樣,面無表情不琢一言,打定主意不和戚綰交談。
戚綰只好鬼鬼祟祟地照書抄寫,這揹人的樣子跟做賊似的心虛。
她提筆擬畫沒一會兒便消勁了。歪歪扭扭地掛在書案前,興致缺缺地打量起端坐對面的人。
不得不承認疏竹顏斂眸深思的清冷顏姿有幾分讓她心動的本事。不過與她相比較還是差一些……吧。
疏竹顏應該是被不安分的視線所幹擾了。他抬眸看了戚綰一眼,歸正道:“你的坐姿不對。”
戚綰扶腰笑道:“疏離,我這腰剛才不慎閃傷了。你人好(美)心善,能不能……”
還沒等戚綰說完,疏竹顏便打斷了她。這還是他第一次截斷旁人說的話,他自知失禮。可他也知道戚綰吐嘴便是諢詞,不聽也罷。
“不能,”疏竹顏看向書案上的宣紙,眉梢微微一鬆,“你是……不識字?”
宣紙上撩撩草草的爬蟲體,像是還未識字的垂髫孩童隨心所欲以木棍為筆在地上亂寫瞎畫的傑作。慘不忍睹。
“你才不識字!”戚綰辯駁道,語氣有些急衝。
她閱書萬卷,怎麼可能不識字。準確來說,戚綰是不善提筆。
說來也怪,她看得懂晦澀難嚼的字意,且記力非凡。可要讓她運筆抒字,那真是為難她的貓爪了。
好在,戚父戚母待她極為寬慈,寵溺至極。他們並沒有和世家大族一樣嚴苛後嗣,也就沒有讓戚綰苦練書畫。
致使,戚綰一直沒有在外人面前提筆運字。可想而知,夏陽戚氏的小公子不會寫字這等風言一經傳出,那會掀起怎樣的駭浪。
戚綰將爬著蟲體的宣紙倒扣書案,狡辯道:“我這是腰受傷了,胡亂寫的。”
疏竹顏起身立在書案旁,圈起的書軸點在戚綰的手腕上:“你運筆發力的姿勢不對。”
他開口沒提戚綰不會寫字一事,而是屈身指正戚綰寫字的手姿。
戚綰有些愣神。疏竹顏抓到她的詬病,不應該大肆鋪揚一番嗎?
這可是人人樂道的趣事,恨不得一日四餐將其翻來覆去,添油加醋炒齁炒爛。
戚綰看向面無表情的疏竹顏,心中茫然。這可是根正苗直的疏氏標杆,根本不會將市井之徒的喜樂放在眼裡。同樣,心高氣傲的疏竹顏也不會主動幫人。
戚綰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你為什麼幫我?”
戚綰做的那個夢,儘管是零星碎片,但片段閃過的疏竹顏絕不會這麼好心。
夢裡的疏竹顏肯為她停留轉身便不錯了,更別提降下身段親自指教戚綰提筆練字。
“不是幫你,”疏竹顏移來一張新的宣紙,捅開那五千條家規,“你這樣抄寫的速度太慢了,很浪費我的時間。”
他指著家規篆文上的第一個字,道:“照著一個字,將其臨摹成型。”
萬事開頭難。做事之人是個不思進取的,那便是難上加難啊!
經,疏竹顏五次三番地敲擊戚綰手腕後,她摔筆不幹了。
“你這是在揠苗助長!我要休息了……”戚綰趴在筆墨未乾的紙張上,裝死道。
“你才練了一盞茶。”
“……”
疏竹顏看著閉目假寐的戚綰緩緩開口:“家規抄完,我告訴你你的腳環來處。”
!
戚綰仰頭,斑斑點點的墨跡跑到她的臉側。她瞪目驚道:“你說什麼?”
冷泉那夜,疏竹顏不置一詞的態度讓人琢磨不透。戚綰也沒打算讓他相信護環是她降生自帶的怪事。
可戚綰萬萬沒想到疏竹顏竟然會說他知道此護環的真正來歷。這怎麼可能??
在戚綰記事起,這雙銀色護環便鎖在了她的腳踝上。戚父戚母也曾信誓旦旦的與她證言護環隨她誕生。
她天生靈力,可化獸身。
世人若是得知他們的子嗣是可化獸身的怪胎,且驅邪無效,極多人的選擇恐怕是掐死摔死淹死悶死他們的嬰孩,總歸是不一樣的死法。
可,戚父戚母不然,他們依舊對戚綰千萬般寵愛。為寬慰戚綰,他們皆喜稱戚綰是天神投胎轉世的人胎。
當然,這等天方夜譚的奇事只有四人得知,便是戚綰的血親。
儘管言之鑿鑿,可戚綰還是心存芥蒂——她真的是人胎降世?種種離奇事件為何會出現在她身上?
那場夢若非偶然的話,上天到底要她幹什麼?
今日,疏竹顏竟然語出驚人。依照他的為人,戚綰知道他所言非虛,疏竹顏一定知道些她不曾瞭解的東西!
戚綰戒備地往後退開身子:“就算你真的知道護環來歷,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有什麼理由要幫我?”
疏竹顏絕不是金綺那樣被養得毫無心思的傻大個,他怎麼會如此好心?而且,戚綰自問她與疏竹顏的關係不是很好,可以說在她的作妖下,那是相當惡劣。
就好比她與府裡的狗來活一樣,兩看生厭,再看生仇,多看即可搏鬥廝殺。
按理說,疏竹顏就當是不喜歡她才對,就像戚綰看他不順眼一樣。
戚綰還在胡亂分析,對面端坐的人忽道:“我不知。”
疏竹顏直直地看向一臉警覺的戚綰,目光帶著深究,好似戚綰臉上寫著答案。可她的臉上只掛著斷斷續續的字墨,其餘一概沒有。
“……你怎會不知?荒謬!”,戚綰覺得疏竹顏在糊弄她,反問,“你心中所思所想你不知,那何人知?
須臾,他收回視線,慢慢低下頭,好像在看書,又好像沒在看書。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確實不知。”
疏竹顏為人板正,想來是不屑扯謊的。他不知為何幫她一事戚綰信了六七分,又想起了發生在她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想疏竹顏所言應該屬實。
可,接下來無論戚綰再如何撬,疏竹顏再沒有開口,而是點了點糊成一團的宣紙,讓戚綰將字練好。
她只能將心事憋回,轉頭練起了……書法。
萬事開頭難,只怕有心人。心懷欲謀的戚綰幹勁滿滿,面對疏竹顏雞蛋裡挑骨頭的龜毛性子也忍了下來。
亥時將至,家規抄罰還沒著字一筆。
戚綰得將字練到合疏竹顏眼緣為止。此路,任重而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