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牆黛瓦,玉蘭花枝翠葉蔥蘢,浮生古色的府邸滿室生香。
鏤空雕花的窗桕閃過一道匆匆身影。是一位小鬟,面露急色,正邁著小碎步趕往正堂。
可於門檻前卻停住了腳,立駐稍理儀容,這才趕至一位老嬤嬤前,俯首低聲道:“小姐不見了!”
老嬤嬤面上的皺褶一橫,神情凝肅,看來確實急事。嬤嬤頷首示知,轉身進了一間雅室。
室內坐著一名坐姿端雅的婦人。她側首聽清老嬤嬤的話後,既不惱也不躁,臉上反而露出溫和的笑意。看著又不像急事,反倒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婦人低下眸子,顯然沒放在心上,輕輕翻過一頁泛黃的書張,溫聲道:“無事,戚風會找到綰綰的。”
老嬤嬤斟酌再三,寬慰道:“小小姐學成歸來,會明白您和老爺的一番苦心的。”
婦人卻笑道:“她呀,此去仙府能習得些許術法傍身即可。可不敢妄圖她明理守禮,端做大家閨秀。我呀,就願意她撒開天性。”,
她輕笑出聲後轉而輕嘆道,“也不知道綰綰何時回來,這會兒院內的清晨怎就安靜得讓人心煩呢。”
老嬤嬤順著婦人的目光看向雕花窗欞,玉蘭花枝掩映下不見往日的嬉鬧,卻是讓人陡生不適。
傷感沒幾息,她忽然感到腰間隱隱作痛。她那是想起了,先前為接住從樹上跌落的小小姐而閃到的老腰,古靈精怪的小小姐確實讓人無所適從。
少頃,門外的小丫鬟終是將老嬤嬤盼出來了。嬤嬤輕嘆了口氣道:“夫人吩咐,讓少爺按計啟程,務必領小姐前往疏氏仙府修習。”
聞言,小鬟面上的急色褪去,爬上憂愁。這讓人不免生疑,方才的焦急是不是她裝作的。
她問嬤嬤:“小姐這次擺明不願去了,夫人這次怎會不依著小姐呢?”
老嬤嬤哪裡不懂這些小丫頭片子的心思。她戳了戳小丫鬟的頭,怒其不爭:“那是小姐心血來潮的想法,這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燒高香都找不到像棲竹疏氏那樣的仙門了!快去告知少爺,別讓他等急咯!”
老嬤嬤瞧著步履姍姍的小鬟,搖了搖頭,她費解道:夏陽戚氏簪纓世族,德高雅正,怎就出了小小姐這麼一個……一個不成體統的混子呢?
轉念又想,她念及老爺夫人往慣裡對小小姐的驕縱,嘆起一陣噓唏:也不知道疏氏之行能不能讓小小姐蛻個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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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子桑沉著臉,候在大門外的馬車旁,許久未見他的頑妹回來,心中大約有了猜測。
果不其然,她的貼身婢女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轉現。
婢女欠了一禮,瑟瑟道:“少爺,小姐跑了,不過夫人讓您帶她前去疏氏仙府報備。”
呵,戚子桑嘴角一抽,沒差點背過氣。
他沒多言,調轉馬頭,趕去擒抓戚綰。戚綰會躲的地方不外乎四處,吃喝玩樂,簡而言之,熱鬧喧囂之處必有她的身影。
戚子桑憤懣,這廂整日嚷嚷著要修仙習道,要仗劍走天涯,好不容易求來一個仙緣,臨門一腳又倏生變卦。他真想撬開戚綰的天靈骨蓋看看,裡面到底裝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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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鼎沸的街邊角落裡,推擠搡踩著一群皂黑布衣的男人,他們緊圍著一方木桌瞠目投神。
木桌中央擱放一個盛滿土的木箱,兩隻體型健碩的蟋蟀生在土上撕咬對方。
一片紅衣在人牆裡格外顯眼。
“衝啊!咬它!”“哈哈哈就這樣頂翻它!撐住小黑!”“啊啊啊霸王你快反擊啊!你她媽的在憋屈就要輸了!”……
“誰他媽的別擠啊,踩到老子腳了!……哎,戚小少爺,你兄長不是在戚府接你去棲竹疏氏修道嗎?怎麼跑這邊來了?”一臉黑麻子的男人正欲發火,看清了踩他腳的人後,立馬變了臉。
戚綰咧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來這裡避會難,撐到我哥不耐煩走了以後我再回去。”
麻子哥一臉疑惑,道:“為什麼呀?習道修仙這不是你的志向嗎?”
身旁早已豎起耳朵偷聽的人,忍不住插話:“可不是嘛,棲竹疏氏啊,仙門士族擠破腦袋都想成為座上客卿。戚小公子你可不能任性呀。”
“是啊是啊”,其餘的人停下觀戰,紛紛揚起話題,都想勸一勸這位被嬌寵而立的小少年。
戚綰扯一扯僵硬的嘴角,蔫蔫道:“正如你們所說,那可是棲竹疏氏。要是其他仙門接納我,我行囊不拿便去,絲毫不拖泥帶水。”
“……”眾人噤聲,戚小公子這棵歪脖子樹確實不是當君子竹的料。
就在這時,“哎,你們快看!霸王反超了!”,戚綰指向那對相鬥的蟋蟀成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耳邊再次響起鬧哄哄的聲音,亦如她煩悶的心。她是想修仙求道,可不是想去棲竹疏氏求啊!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進去不得掉幾層皮啊!
要論為什麼她這般渴望修煉術法,那還要從一個夢說起。
在她金釵之年,那天夜裡沒有曠天暴雨,也沒有電閃雷鳴,僅僅只是個朗月高照的晴夜。
她夢到了她的死因,在夢裡她是被一名身著玄衣,頭頂犄角的盲眼男人殺死的!
他手生黑光,一掌襲向她眉間,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男人。滾滾黑光爆出的烈火瞬息生生將她燒死了。那墜身火海的灼燒一下將她激醒了。
她捂向溼漉漉的胸口,那場景彷彿親臨。並結合她降世即是異族,她懷疑此夢要麼是個預兆要麼便是她的前世。
她大肆搜尋民間話本,想翻翻哪路神魔長成夢中的那副模樣。豈料,真就讓她找到了,兩千年前在神魔大戰中隕落的魔尊就長這樣。
自此,她放下狠話,要修仙求道,術法蓋世!
但是,她是真的不想去棲竹疏氏求道!
眾人觀戰之際,只有戚綰一人扶額苦笑。心道:呵呵,該不會真以為以戚綰逃學是因棲竹疏氏家訓苛嚴?錯,眾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是一段無人得知的黑暗歷史。雖然她的黑歷史遍地走,但這段深埋於心的確實難以啟齒,如狗屎一般。
長夜漫漫,她怎會只夢見被魔尊燒殺的片段?
她還夢見了一樁奇事:更多的零碎畫面是夢中的她總追著一個男子跑。
此男子看不到臉因為他沒有停下腳步轉身,相反將身後苦苦追逐的戚綰視而不見。戚綰向來喜笑,可夢中的她卻不止一次暗自神傷。
此有此理,士可忍孰不可忍啊!向來只有別人追在她身後的份,驕傲如斯的她竟像惑了蠱一般,為一個陌生男子悲懷傷秋,怎麼可能啊!簡直是狗屁不通!
這與她不願去棲竹疏氏求教有什麼關係呢?關係很大——
因為夢中的她一直聲聲泣喊的名字是疏!竹!顏!又名疏離!果真是字名如其人啊,冷血無情得她懷疑此人是不是沒有空心的。
雖然她沒見過此人,但此人就在疏氏。因為這廝名聲亮堂,與她不分高下。差別就是一個美名,一個臭名。
戚綰才不在乎,眾生平等,眾名平等。正當她浮想翩翩,一道怒吼爆起!
“戚綰!”
埋進人牆的頭猛地抬起,戚綰聽到了她兄長的暴嘯聲。
不單是她,聚攏一圈的人也被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看向那位佩劍少年,面面相覷一會兒反應過來不是在喊他們,又拱頭圍觀戰況,看似事不關已,實則已經緊緊掛起了。
眾人儘管忌憚戚綰的兄長,但想到戚小公子就藏匿他們中間,他們只好默不作聲地將人牆挨擠一些,儘量將戚小公子往裡面推。
戚綰本想渾水摸魚緊著人牆藏首,不料,兄長低沉沉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最好不要讓我喊第二遍!”。
她懸著的心終是死了,做不成聾子的她支起身子,擠出人牆。
挪至戚子桑身側,揚起笑臉,乖巧道:“嘿。哥,好巧啊,在這裡遇到你!”,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招屢試不爽,戰無敗績。
戚子桑掃了一眼戚綰身上染附一圈圈黃漬的赤衣,最終目光落在那張糊泥的臉上,陰陽道:“怎麼,庭院的圍牆翻膩了?刨起洞來了……”,
出了一口惡氣,戚子桑的火還是消不下去。他語調一衝:“淨整些丟人的玩意兒,你以為你是來活嗎!”
來活是戚府的看門狗,這名字還是戚綰起的,因為她喜歡整來活。
戚綰掛在嘴角的笑臉一僵,訕訕道:“這也不能怪我啊,誰讓你升高了牆障的。”要是能翻牆誰還願意鑽洞啊。
戚子桑黑著一張臉,瞪圓眼睛,氣道:“你這話,怪我?!”
戚綰擺擺手,直道不敢不敢,連滾帶爬鑽進了那架為她準備的馬車裡。她嘆了一口氣,四肢八叉癱在軟墊上,被搖搖晃晃的馬車顛得鬱悶。
她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從此,要夾著尾巴做人咯。
修道之人耳力極敏,微末的嘆息聲驚擾到了驅車的戚子桑。
他的心微微一沉,不由擔憂起車廂內之人,棲竹疏氏家規森嚴,枉是他也有些吃不消,戚綰這性子恐怕有得受了。
他想了想,捻輕取益勸道:“綰綰,棲竹疏氏沒你想得這麼可怕。再者,修道習法輕則強身健體,重可除魔降……!”
妖字半路被他截住了,他瞥了一眼馬車,沒聽見裡面再響起其他動靜,便歇了話頭,轉而專心趕路。
戚綰翻了個大白眼,恐怕是可怕得超乎她的預想吧。
眾人皆知顯赫仙門的棲竹疏氏有三寶,高深術法、通靈仙器還有美男如雲。當然了,這就要除掉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疏啟明。
傳言此人頑固迂腐得令人髮指,但所謂嚴師出高徒,一灘爛泥經由他手訓教也會變成人模泥樣。
她不是沒和棲竹疏氏的子弟打過照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疏氏子弟衣著一絲不苟的規統白衣,端著身姿冷著臉,跟弔喪似的,確實被教得沒點人氣樣。
也難怪疏竹顏會跟弔喪考妣一樣難追!
其他名門氏族削尖腦袋也妄想將孩子送往此宗門經由他教化。毫不例外,戚氏長輩也是這般想的。
那群整日開口提規矩閉口提體統的老古董早看她不順眼了,若不是戚玉即她的父親頂著,還沒伺她及笄便隨她哥一同前往棲竹疏氏修身養性去了。
外人皆道夏陽戚氏的宗主有兩子,大的那位人中龍,小的那位愛鑽洞。
此傳言半真摻假,夏陽戚氏的長輩們為維保名聲,向外欺瞞她的女兒身。向來如此,男尊女卑的觀念刻進人們的骨血裡,談及男子人們似乎更願意寬容些。
如此一來,倒也方便了戚綰的歪風邪氣,她樂享其成;但正是如此,讓她得以進入美男如雲的棲竹疏氏,不過她這輩子終歸不願嫁人生子,美男環繞還不如……哎呦!
正賴在車墊上的戚綰一個急剎,頭磕到了茶几角,她捂著腦門叫道:“戚子桑!你謀害啊?”她猛掀車簾,倒要瞧瞧發生了什麼事。
戚子桑凝神望向一側山頭,頂上好似有一團浮煙,轉瞬消逝,類似於各門派的煙霧訊號。
戚綰將視線下移,山腳處有一座小山村,估摸那邊可能出事了。她拍了拍戚子桑:“哥,你去吧,不用擔心我,稍有點風吹草動我就溜。”
就在幾息前,不遠處的天際發出訊號求助,正是棲竹疏氏的訊號源。
可眼下戚子桑還持有護送戚綰的任務,況且留她一人在此他也不放心,正處於進退維谷之際,戚綰又勸道。
“去吧去吧,就我就待在這裡等你,我這貓耳朵貓鼻子的你怕甚!”
戚子桑看了戚綰一眼,拿不定主意間,戚綰急推了他一把,不耐煩道:“別磨磨唧唧的,早去早回!”
思來想去,有護身環在,尋常惡邪妖怪也近不了戚綰的身。
“乖乖在原地等我,記得不許別亂跑!讓我回來時發現你不在你就等著折腿!”戚子桑終是留下一句狠話及一道防護屏障,便御劍趕往那片山腳下的村子。
既然是腳邊小村落,那出現的邪祟必不成氣候,想來是資歷尚淺的門生應付不過來,這才發出急救訊號。
而戚子桑前腳剛走,戚綰便坐不住了,乖乖在原地等人真的不是她的作風,不知死活的湊熱鬧才是她的本色。她探出身子四處張望,尋個趁手的工具。
這才發現四下荒涼慘敗,路旁徒生雜蔓,竟是看不到活人的跡象。可溪流上明明浮游著鴨群,有家禽出動說明應當是存有生民的。
可青天白日的竟無人走動,怪哉!
她伸頭在虛空中輕嗅,輕蹙眉頭,咦了一聲,空氣中飄蕩著似有若無的臭味。具體是什麼味道,戚綰也說不上來,她從來沒有聞到過,總之是不好聞的。
那片山村絕對不簡單,她摸了摸圈在腳邊的護身銀環,打算去那裡探探。反正她最後的死法又不是在這等小地方,怕甚,她可是死在惡名鼎鼎的魔尊之手。
她將目光定在了翹著屁股,頭拱地撓癢的紅馬上,拍了拍馬屁股:“馬呀馬呀。”
察覺到有人在拍它的屁股,紅馬提起脖子,轉頭撇了一眼戚綰,一臉鄙夷。
那蔑視的眼神深深打動了她,她跳下車拍起了馬屁,可連哄帶拽都拉不動半步馬蹄,馬脾氣那是相當的大。
“你這馬怎麼回事啊?怎麼長了個驢脾氣!”,她鬱悶至極,手上使勁拍了一掌馬屁。紅馬嘶鳴一聲嘯,支起尾巴,轉身兜頭蓋臉給她崩了一出屁!
該死,戚綰猛吸一口氣沒差點逝去!
“咳咳咳!”她狂拍胸口企圖將夾著青草味的屁趕出來,意外摸到了一塊沒吃完的糕點。
她揚眉靈機一動,撕下一條衣沿,一端綁牢那缺了一角的糕點,一端系在草叢中折來的木條上。
她騎在馬背上,一手仗著綁著糕點的木條,一手將馬尾往後一甩,揚眉吐氣道:“驢兄,跑了這麼久想必你一定餓了吧?我這就來犒勞犒勞你!”
說著,她將捆著糕點的衣袋往前甩去,吊在紅馬面前。紅馬撐大黑溜溜的鼻孔,聞到了食物的味道,美食就懸在它眼前!
它撒開蹄子追趕那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糕點。
戚綰大喜,緊拽著韁繩,控制誘餌的方向,還要時不時錯身躲過迎面亂飛的馬哈喇子。
一人一馬騰起陣陣塵煙,火急火燎的往那片死寂的村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