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我盤子裡的那兩片全麥麵包出神。

姜小蕾在我對面默默地吃著她的午餐。

自從今天早上她回來以後，就一直沒有怎麼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家，我們就這麼沉默著。

在這西餐廳裡，我們兩個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吃著我們簡單的午餐。

"你這孩子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旁邊那一桌傳來。我看過去，是一家三口在那裡吃飯。

那男的正指著一小盤比薩罵他的女兒，"帶你出來吃頓好的，你非要點比薩，點了你又不吃了，你去必勝客怎麼就吃得那麼帶勁？在這裡你倒又不吃了，不吃你點它幹嘛？"

那小女孩面前的那盤比薩是正宗的義大利比薩。

我相信那比薩上面鋪著的厚厚的芝士應該是從義大利進口過來的，那種芝士非常的酸腐，並不是每個人都習慣它的味道。

那小女孩低著頭，也不說話，也不哭，穿著一件很新的胸前有一隻小毛狗的藍衣服，頭上還用彩繩紮紮實實的綁著兩條小辮子，坐在大大的椅子上面，靜靜地低著頭，看著她面前的那盤披薩。

"很難吃嗎？"那女人開口了，"來我來吃吃試試。"

她拿了一塊起來，往嘴裡放。小女孩立即看著她媽媽。

"還行，還行，就是有點酸。"那女人用力地嚼著嘴裡的披薩餅。"是不是番茄醬酸呢？"

"什麼番茄醬呢？"那男人提高了聲量，"這孩子就是這樣，去必勝客吃就挺好，帶她來這裡吃吧，叫她不要點披薩不要點披薩，點了好了吧，現在又不吃。"

"你吃吃試試看？"她媽媽試圖塞一塊披薩給她爸爸。"可能是番茄醬酸吧。"

"我不吃。"那男人一下子將她的手推開，"哪兒有番茄醬啊，這哪有番茄醬啊？"

他用叉子將小女孩面前的餅用力的戳來戳去。

那小女孩還是靜靜地低著頭，眼淚巴嗒巴嗒地掉下來了。

"你哭什麼？你哭什麼？"那男人不耐煩起來。"不許哭。"

小女孩的眼淚巴嗒巴嗒掉得更急了。

"帶你來這麼貴的地方吃飯你還哭！"那男人大聲地罵著。

"算了，算了，出來吃頓飯……"那女人一邊向四周看著，一邊拉那男人的胳膊。

"就是你，非要出來吃飯，非要出來吃飯，這地方有什麼好的呀，非要來吃什麼西餐。"那男人開始衝著女人發火。

"孩子想來吃就來一次嘛。"那女人小聲地說。

"孩子想來吃孩子想來吃，這孩子都是讓你給慣壞了，這地方多貴，你知道嘛。"

那男人忽然又轉向小女孩，"來了你就吃啊，吃啊吃啊吃啊吃啊，怎麼不吃了，浪費老子的錢，你知道老子賺錢多辛苦嗎。"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盤已經冷了的披薩往那小女孩面前推。

這時那小女孩開始嚶嚶地哭出聲來了。

"不許哭！"她爸爸吼她。

我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

不知道為什麼，我小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但是我就覺得那扎著辮子、穿著印有小毛狗圖案的靜靜的哭泣著的小女孩就是我， 就是小時候被父親罵的我。

我彷彿坐在這裡，看著小時候的我在那裡哭泣。

"不許哭，聽見沒有！"那男人繼續吼那小女孩。

"你有完沒完了？!"我呼的一下站了起來，看著他。

那男人和女人還有那個正在哭泣的小女孩都同時看向我。

我看見那小女孩臉上的淚水印子和睫毛上掛著的淚珠。

"你有完沒完了？!"我看著那男人又重複了一遍？"

"你帶你老婆孩子出來吃頓飯就好好吃唄，你罵她幹什麼？"

"哎……我罵我孩子關你什麼事兒了？"那男人也站了起來大聲地說。

他老婆也立即站起來拉他。

"方霆，算了，算了。"姜小蕾拉我勸我。

"莫名其妙！"那男人罵了一句。

"你才莫名其妙呢！"我看著他生氣地大聲地說。

這時姜小蕾已經迅速買了單，拉我離開了餐廳。

"你拉我幹什麼？你拉我幹什麼？"我用力掙脫姜小蕾的手。

"方霆，你最近一段時間是有些莫名其妙。你覺得嗎？你怎麼這樣子了呢!"姜小蕾一邊裹緊她的大衣一邊說。

我沒有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是這日子，這是什麼日子啊？我忽然又想起昨天晚上洋老頭對我的侮辱，想起他昨天晚上問我的話﹣﹣你過上了你自己想過的生活了嗎?"

"我這叫過的什麼日子啊？"我對姜小蕾說，"整天除了化妝就是減肥，再不就是買這些昂貴的難看衣服，然後混在那些女人中間找有錢人包，再不就是參加什麼吃藥丸抽大麻的聚會還有什麼該死的動物一樣的聚會 ，這叫什麼日子？"

姜小蕾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安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氣，看著遠處陰暗的天空，那種灰青色的天空彷彿被凍得縮住了，硬硬的一塊貼在那裡。

也許很快就要下雪了吧。我心裡想著。

在冷風裡，在多灰的馬路上，我想，我並沒有過上什麼新的生活，我甚至沒有過上我自己的生活，我過的是姜小膏的生活，我過上的是姜小蕾那連她自己也拿它沒有辦法的生活。

晚飯的時候姜小蕾沒有約會，我們找了一間人少的餐廳吃飯。

因為人很少，整個餐廳顯得十分安靜，只聽見姜小蕾連續不斷的咳嗽聲。

我面對著那些白煮雞肉、沙拉和全麥麵包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是一邊用勺攪和著那義大利沙拉醬，一邊看著窗外。我靜靜地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被冷風吹來吹去，有行人蚊頭嗡腦的沿著牆邊走路，有的行人經過這餐廳的落地窗會往裡看一眼，有的則低著頭匆匆的走了過去。

地上的垃圾被風吹著呱嗒呱嗒的往前走。

有一個女討飯的臉色漠然的看著我，她的小孩在風裡面呼呼的追著一個破塑膠袋玩。

"為什麼我要吃這該死的白煮雞肉和冷沙拉？"我忽然對姜小蕾說。

"你可以吃別的呀。"姜小蕾一邊往自己盤子裡的雞肉上灑鹽一邊說，"你可以換水煮芹菜水煮胡蘿蔔水煮蘆筍水煮手指瓜水煮菜心還有清蒸魚，你知道清蒸魚你可以有很多選擇，你可以選鱸魚石斑或者是鱈魚。你還可以用麵包來蘸汁呢。"姜小蕾一味地說下去。

我鐺的一下放下了叉子打斷了姜小蕾的說話。

"我問的是為﹣什﹣麼﹣我要吃這該死的白煮雞肉和冷沙拉。"我一字一頓地說。

"因為你要減肥。"姜小蕾面無表情地回答我。

"我為什麼要減肥？"我再問她。

"你不覺得你減了肥以後就變得更年輕更漂亮了嗎？"

"我為什麼要變的年輕漂亮？"

姜小蕾答不出來。

"我為什麼要變得年輕漂亮？"我又問了一遍。

姜小蕾開始猛烈咳嗽起來。

"姜小蕾，你不覺得現在滿街都是美女嗎？現在哪裡還有不是美女的？你看看街上，酒吧裡，商場裡，學校裡，公司裡哪一個不年輕漂亮？還有你原來那些高階人肉市場裡，好，你就看看街上站著賣粉的吧，哪一個不年輕漂亮。你開啟電視機，看看選美的，那些堆得像山一樣的女人們哪一個不年輕漂亮？就不說電視裡面的了，就說你身邊那些模特，又有哪一個不年輕漂亮。再上網看看那些各個網站登了照片出來搔首弄姿的，或是想成為明星的，或是想交友的，反正都是做皮肉生意的純情美眉們，又有哪一個不年輕漂亮？就是網上那些拍小電影的又有哪一個不年輕漂亮？"

姜小蕾不說話，又開始猛烈咳嗽起來。

我等她咳停了以後說："姜小蕾，現在城市裡的美女比農村裡的豬還多。"

姜小蕾還是不說話，我看著美麗的姜小蕾，忽然覺得很恐怖，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美女的世界裡，這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啊。

當我們坐車回去經過姜小蕾樓下的時候，我看見街上有一排排的宵夜攤子已經出來了，因為冷而且風大，所以他們都搭起了藍白相間的塑膠篷子。

這些顏色鮮豔的篷子，在昏黃的街燈的照射下，在這黑黑的馬路的兩旁，看上去像一個個並排著的美麗的小小帳篷一樣。

裡面的燈光透過篷子映出來，使這些篷子顯得晶瑩透亮。

"停車停車。"我讓司機將車停在那些篷子的旁邊。

"吃飯吧？"我才一下車就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笑著迎上來，"來來來裡面坐來，裡面暖和裡面暖和。"

"方霆你要幹什麼？"姜小蕾緊張地問我。

"我不幹什麼。"我笑著看著姜小蕾說，"我吃晚飯。"

然後我看著那個胖女人遞上來的油膩殘破的選單說："烤五串五花肉，兩串鴨腸，三串藕，三串土豆，不，土豆來個六串吧，再來三兩餃子，一瓶啤酒，對了，再加一碗豬油炒飯，多放點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