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上,真想死——我差不多該從這種想法畢業了。
我改變了。只要能維持目前的狀態,增加客戶的訂單量,總有一天,我也能成為足以和五十嵐前輩並駕齊驅的業務員。
這次的小谷制果應該能成為契機吧。
我擠在客滿的電車中,看向吊掛在車廂內的廣告。雜誌特輯寫著〈正確的轉職方法〉、〈非你莫屬的「天職」指南〉——以前只要看見這類書,我一定會伸手拿起來看,但卻從來沒有實際閱讀過,因為我連閱讀的時間都沒有。
我瞥一眼那些吊掛在車內的廣告,告訴自己說,那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早安!」
我最近都是第二個進公司的人,今天也在辦公室裡看到五十嵐前輩清爽的身影。
「你的狀態還是一樣非常好呢。」
五十嵐前輩抿嘴一笑,隨後伸手拿起放在辦公桌角落的即溶咖啡粉罐。
這罐即溶咖啡粉可以讓大家免費泡咖啡喝。不過正確來說,那罐咖啡粉的費用是以雜費的名義從薪水中先行扣除,並不是真的免費。
「你也要喝嗎?」五十嵐前輩問。
我慌張地跑到前輩身邊說:
「這怎麼行,我來幫你泡吧。」
前輩邊溫柔地說「不用啦」,邊從壺中倒出熱水。
咖啡的香氣瀰漫在辦公室內。
「謝謝。」
我不好意思地接下紙杯後,拿出一塊在通勤途中去便利商店買的甜麵包。
「可以的話,請收下這個。」
「這是你的早餐吧?」
「不,我買了兩塊。」
本來另一塊麵包就是為了五十嵐前輩所買的。我猜想他今天也會最早來到公司,果真被我料中了。
「真不好意思啊。」
前輩笑著收下後,當場開啟包裝袋、咬起甜麵包。
我也跟著大口咬下甜麵包。
擴散在口中的甜味,療愈了我因為擠電車而疲倦的大腦和身體。
辦公室內還沒有其他人,我趁此機會詢問前輩:
「五十嵐前輩,為什麼你能接到那麼多訂單呢?」
前輩發出「嗯~」的聲音思考後,回答:
「應該是因為經常提高警覺吧。」
「提高警覺……」
我隱約理解他的意思,但具體來說該怎麼做才好,我實在毫無頭緒。
「你呢?你怎麼想?」
「我……」
我稍微思考一下,老實地回答最近體悟到的事情:
「我認為販售是一種連繫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所以必須貼近對方的想法才行。」
「很不錯的想法嘛!」
五十嵐前輩揶揄似地說。
那天的午後發生了一起事件。
午休時間,我在平常用餐的那間拉麵店裡排隊時,手機突然響起急切的鈴聲。
螢幕上顯示五十嵐前輩的電話號碼。
『喂!你馬上回來!小谷制果的野田先生打電話來客訴!』
我立刻折返,迅速衝回公司。
飛奔進辦公室後,看見一臉嚴肅的五十嵐前輩在等我。
「前輩,客訴是……?」
我邊大口喘著氣,邊詢問五十嵐前輩。
「我們公司給小谷制果的印刷品,和他指定的紙張種類似乎不一樣,野田先生正為此大發雷霆。」
「怎麼會……」
「你在下單前確認過了嗎?」
「確認了!我仔細確認過……」
「總之,我們得儘快把更正後的版本送過去。交期是後天,超過這時間就完蛋了。」
「對、對不起……我立刻聯絡野田先生……」
「你先去聯絡印刷廠吧,要是趕不上交期就無計可施。」
「是、是的。」
「我會先向野田先生道歉。總之,你要想辦法跟印刷廠交涉,趕上交期。」
「是!」
我撲向電話,趕緊聯絡印刷廠,拿著話筒的手不停顫抖。
拜託、拜託啊……我拚命跟對方拜託,宛如不停低頭吃米的蝗蟲,邊頻頻對著看不見的物件低頭道歉,邊在心中祈禱。
「這點請您務必幫忙!拜託!」
結果卻是殘忍無情的。
『要在後天以前印完是不可能的,請另找其他方法吧。』
所謂面無血色,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吧。
該怎麼辦?得想想對策才行。
「喂,青山,結果如何?」
五十嵐前輩的聲音扭曲地傳到我一片空白的大腦中。
「怎麼辦……」
時針指向下午一點,午休時間結束了,同事們紛紛回到辦公室。
部長也在這時候回來了。
他嗅到辦公室內不穩的氣氛,走向我們問:
「喂,怎麼回事?」
我低著頭,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發生什麼事?」
部長更靠近我們追問。
我在腦中拚命思考該如何說明,現在必須回答些什麼才行。
但我的嘴巴與大腦無法同步,完全無法張口。
「喂,青山!」
「……其實……」
五十嵐前輩看不下去,開口幫我說明,非常簡明扼要地講述事情的大略始末。
隨著前輩的說明,周遭漸漸變得鴉雀無聲,辦公室內只有時鐘指標走動的聲音和五十嵐前輩的說話聲。
前輩約略講完後,我聽見一道粗厚的嗓音說:
「你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我猛然抬頭,看見部長雙眼充血、因為憤怒而面容扭曲的模樣。
周遭的同事們吞了吞口水,靜候事態的發展。
「我問你,現在,是來這裡做什麼的!混蛋!」
部長用力踹向我的辦公桌。
現場發出激烈的聲響,坐在隔壁的同事嚇得縮起身子。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更丟臉的是,我甚至害怕得雙腳顫抖。
「你這傢伙……」
部長毫不客氣地走向沉默以對的我。
——會被揍。
我做好覺悟的當下,五十嵐前輩走到我前方說:
「部長!現在沒有時間了,總之我先帶青山去客戶那裡。」
「你沒有必要去吧!」
「直接和客戶通話的人是我,我最瞭解現在的狀況。因此,我必須負責善後。」
五十嵐前輩說完,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精神抖擻地把辦公室拋在身後。
我拚命忍住因為窩囊而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追在五十嵐前輩的身後。
回到家已經過了凌晨一點,我穿著西裝倒在床上。
明天得一大早就去見野田先生。
由於我們在印刷費用上打了大幅折扣,小谷制果決定直接使用和原本下的訂單不一樣的紙張種類。打折這件事當然需要獲得部長許可,但我根本沒有交涉的能力,後來是五十嵐前輩介入,讓部長與野田先生妥協。部長評估之後還是有繼續和小谷制果交易的機會,便狠下心提出一個大幅折扣後的金額,結果野田先生說,今後也會積極考慮與我們合作的可能性。
我明天必須要再次前去致歉,也得帶著新的契約書過去才行。
明天搭首班電車去公司吧。
總之,我得趕快脫掉西裝,否則衣服會留下皺褶。
雖然腦袋這麼想,身體卻無法依此行動。
自己怎麼會犯下那種錯誤?明明我在下訂單時確認過好幾次。
可是,我送出的訂單確認表上,確實寫著錯誤的紙張種類。
應該重新檢查一次才對。
現在就算後悔也無濟於事。
我終於勉強起身,慢吞吞地脫下西裝,無力地把衣服丟到床上,從衣櫃裡抽出居家服,把手塞進衣袖裡。
連淋浴的力氣也沒有,明天早上再洗澡吧。
敷衍了事地刷完牙後,我沉入棉被中。
我設定了手機鬧鈴,螢幕顯示「此鬧鐘設為四小時三分鐘後啟動」。
可以睡四小時,趕快睡吧。
不睡的話,身體撐不住。
我閉上眼睛,卻反而清楚聽見牆上時鐘的指標走動聲。
滴、滴、滴、滴、滴……
在腦內迴響的指標走動聲,讓我回想起白天辦公室裡的情景。
「得趕快睡才行。」
我自言自語著把棉被拉到頭上。
「得趕快睡才行。」
睡眠時間正在不停減少。
「趕快睡……」
我彷彿唸咒般重複說道。
可是內心不受控制,我越想讓自己睡著,越能清晰地聽見聲音。
我陷入錯覺,覺得牆上時鐘發出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聲。
滴、滴、滴、滴、滴……
在寂靜中作響的指標走動聲,似乎從耳朵鑽進我體內,甚至遍佈至一根根的微血管中。一股惡寒襲來,彷彿有蜈蚣之類的生物從我的指尖爬到腳尖。
「嗚啊!」
我發出不成聲的慘叫,一腳踢向矇住全身的棉被。
棉被髮出「啪」的一聲從床上掉落到地上。
我憑著這股氣勢起身,踱步走到房間門口,開啟電燈開關。
炫目的燈光亮起,我不禁眯起雙眼。
我走回床邊後,直接踩在床上,把手伸向掛在床邊牆壁上的時鐘,毫不躊躇地把它拿下來,摔到地上。
沉重的物體落地聲在房內響起。
這道聲音讓我恢復了理智。
不知道為什麼,呼吸彷彿剛奔跑過一般急促。
「冷靜點……」
我慢慢地穩住原本喘個不停的呼吸。
摔在地上的時鐘模樣悽慘,電池掉了出來,指標也脫落。
我茫然地凝視片刻。
臉頰感受到一滴冰冷的水滴。
我到底是怎麼了?
直到前幾天為止懷抱的自信彷彿是謊言,一瞬間就崩毀。
真是微不足道的自信。
不過是工作變得順利一點,是想得到什麼自信?
和瞧不起社會的學生時期相比,我根本毫無成長。
我果然什麼也做不好。
我開著燈,慢慢把棉被拉回床上,再度埋入被窩中。
然後,壓抑著聲音大哭了一場。
隔天開始了名副其實的地獄般生活。
野田先生和我預期得相反,願意讓我繼續當負責的視窗,但部長不允許。
我大概再也不會見到這半年來頻頻碰面的野田先生吧。
負責小谷制果的工作慘遭部長撤除後,我幾乎拿到手的那些後來會簽訂的大契約,全都由五十嵐前輩接手了。
後來,上頭似要懲戒我般禁止我外出跑業務。
「讓你跑業務的話,會給客戶造成麻煩!不准你走出公司!」
部長彷彿故意要說給全部門聽,大聲斥責我好幾次。
我被要求整理帳單或處理各種雜事,光是坐在辦公桌前,就會被辱罵說:「薪水小偷憑什麼坐在那裡!用你的薪水支付公司的損失啦!混帳!」
舉辦朝會的時候,則會看著我高聲大笑說:「你們聽好,做不出業績的傢伙就是垃圾!讓公司蒙受損失的傢伙,沒有生存的價值!但我沒想到,這部門竟然有比垃圾還不如的傢伙。」
同事也因為不想扯上關係,都不跟我說話。
我明明人在這裡,卻彷彿根本不存在。
已經到極限了。
我是個沒用的人類。
沒有生存價值的人類。
為什麼我這種傢伙會想要出社會工作呢?
為什麼會以為自己可以從事業務工作呢?
我詛咒著學生時代那個自信滿滿又愚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