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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月十五日

正如山元所說,我最近總是在加班。

雖然我和以前相比變得有幹勁許多,但幹勁和體力是兩回事。即使我發奮圖強,實際上還是很辛苦。

不管多麼努力,要是搞壞身體可就不值得。山元說得沒錯。

明天是星期日,我就好好睡個覺恢復體力吧。

我這麼一想,便比平常還要早把工作告一段落,快步回家。

抵達自家附近的車站時,手機彷彿算準時機似地響起。

腦海中一瞬間掠過部長的臉,讓我下意識地顫抖一下。

提心吊膽地拿出手機、看向來電顯示的人名後,我又因為其他原因嚇了一跳。

「喂?」

『啊,是我,巖井。』

「喔喔~之前真是謝謝你啊。」

『啊~關於之前那件事,我跟你講完電話後莫名覺得很在意。』

「嗯?」

『所以我稍微向很多人打聽了一下。』

「打聽什麼?」

『山元健一啊。』

「啊……嗯,那件事……」

正當我準備說出「已經沒關係了」的瞬間,巖井脫口說出我萬萬沒想到的事。

『那傢伙現在人在紐約喔。』

我無法立即理解這句話,沉默好幾秒後,才擠出聲音問:

「……什麼?」

『我是說,他人在紐約。健一那傢伙,現在在紐約做舞臺相關的工作耶。很厲害吧?』

「你說現在,是指現在這時候嗎?不是已經回來日本之類的?」

『沒有啊?我是昨天才問到這件事。他現在可是正忙著舞臺相關的工作。他以前看來一點也不起眼,讓我嚇了一跳耶。不過現在想想,他當時就和大家不太一樣,感覺比較成熟,或許本來就有藝術細胞吧。』

「咦?他、他現在人在紐約嗎?」

『我都說了不是嗎?』

「這樣啊……」

『我想你可能有事找健一,所以才聯絡你。要是我知道他的聯絡方式,要不要通知你?』

「不、不,已經不需要了。」

『這樣啊,那就好。』

我想趕緊整理混亂的思緒,試圖結束對話。

「你是因為這樣才特地聯絡我嗎?真不好意思。」

『不,沒什麼啦。啊~還有,我想約大家一起出來喝一杯。你最近有沒有跟幹生聯絡?我這次是跟他問到健一的事,因此難得打了通電話給他呢。』

「嗯,我很久沒聯絡他了。」

『你也很久沒跟我聯絡啦。』

「嗯,是啊。雖然我之前突然就打電話給你。」

『哈哈,沒錯,突如其來的聯絡總是令人有點緊張。不過,你願意打電話給我,我很開心喔。出社會以後,都沒時間和以前的夥伴相聚。』

巖井的聲音傳來一股寂寞。

看來他特地聯絡我,不只是想告訴我山元的現況而已。

「這點我也一樣。」

『現在忙於工作嗎?』

「有一點,最近正忙呢。」

『這樣啊?等你忙到一個段落,大家再找時間碰面吧。我是說真的。』

「是啊,等忙完之後大家碰個面吧。」

這不是客套話,我是打從心底如此希冀。

我想起過去那段和朋友們徹夜聊天、令人懷念的國中時光。

「喂,一樹。」

『嗯?』

「在四葉當業務,很辛苦嗎?」

『啊~嗯,很不妙喔。我為了不要沉下去,努力掙扎個不停。』

「這樣啊……大家都很辛苦呢。」

『是啊,人生可是很辛苦的~』

「哈哈。」

『下次再聊吧。』

「喔!下次再聊,我真的會聯絡你喔。」

『好!等你打來。』

結束通話電話後,各種情緒在我體內交錯流竄。

大家都一樣,奮力掙扎、不停摸索尋找著自己該走的路。

巖井……一樹也一樣。在越大型的企業工作,越是龐大的阻礙和壓力,便會沉甸甸地壓在人身上吧。

等這次簽訂契約後,和大家一起喝一杯吧。

一起抱怨公司、表達對社會的不滿,沒必要再裝模作樣。就像碰巧坐到我們旁邊、自大神氣的年長者,滔滔不絕地說「最近的年輕人啊」這類壞話一樣,我們就大聲地一吐怨氣吧。

話說回來——

我凝視著天空思考。

山元……

他不是我的同學山元健一。

那他究竟是誰?

為什麼會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麼在相遇後,幫助我到這種地步?

我不懂。

山元……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迅速回到家,急忙開啟電腦。

Facebook、mixi、MSN……現在有許多能幫人輕鬆鎖定特定人物的網路工具。

我著眼於Facebook,心想這裡應該刊載了可信度相當高的個人資訊。

當我在搜尋欄位中輸入「山元」時,突然想到一件最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山元的名字是什麼。

直到剛才為止,我都深信「健一」便是他的本名,無從得知他真正的名字。

為求謹慎,我試著用羅馬拼音輸入「YAMAMOTO KENICHI」。

網頁上出現許多人名。我又將居住地鎖定在紐約,繼續搜尋。

從羅列的個人資訊中,我發現一個像是我要找的人。那人的工作內容和舞臺有關。

開啟那人的個人頁面後,我看見頁面上除了羅馬拼音以外,還用漢字寫著「山元健一」。

這喚起我塵封已久的記憶。這麼說來,我有印象這位同學名字的漢字是這樣寫沒錯。

他在自己的頁面上貼了好幾張公開的照片。

看過照片後,我更加確信了。

這名同學在我薄弱記憶中殘留的樣貌,毫無疑問和照片中的「山元健一」一模一樣。

他似乎勤於更新自己的頁面,還上傳了看起來像是昨晚吃的簡單餐點,並用英文留下留言。雖然我看不太懂,但似乎是說他的工作拖長了。

我的同學「山元健一」確實待在紐約。

我關閉了久違的山元的個人頁面,又再度回到搜尋畫面。

這次只用片假名輸入「山元」這個姓氏。

按下搜尋鍵之後,出現大量資料,數量多到我無法逐一確認。

如果知道他的名字,至少可以縮小搜尋的範圍。

我不停地思考,突然想到一件事。

說到底,「山元」真的是他的本名嗎?

或許他只是隨口說個常見的日本人姓氏當作假名。

我越想越摸不著頭緒。

他真的從以前就認識我嗎?

不,我認為他原先並不認識我。

我只是因為剛好與他相處融洽,才產生自己本來就認識他的錯覺,實際上我們根本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這麼思考之後,我反而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假裝是我的朋友接近我呢?

當我的朋友有什麼好處嗎?

雖然自己這麼說實在很哀傷,但接近我根本沒有任何好處可拿。

莫非是要讓我相信他,藉此趁機推銷東西……這不是詐欺的新手法嗎?

疑心生暗鬼的我拿出手機,寫了一封約山元吃飯的簡訊。

『明天晚上有空的話,要不要去「大漁」喝一杯?』

我煩惱了一下,隨後按下寫著「送出」兩個字的按鍵。

他的回信就像往常般快速。

『收到!』

明天,我們要在常去的居酒屋碰面。

我在店門口等待,不一會兒他就帶著笑容出現了。我們結伴走進店內,發現店裡竟然比平常還要熱鬧。

我不等生啤酒送上來,立刻切入正題。

「喂,你其實不是我的同學吧?」

我受不了繼續稱呼這個不知本名是什麼的男人為「山元」,感覺到自己對此非常抗拒。

山本被我直截了當地如此逼問,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但下一瞬間,他原本看來有些僵硬的神情消失,臉上再度浮現平時那抹微笑。

然後,他若無其事地說:

「啊,被拆穿啦。」

這下子輪到我不知所措。

「說什麼拆穿……你是……」

山本依然滿不在乎地對無言以對的我說道:

「哎唷,我原本以為我們是同學,但搞錯了嘛。」

見到他毫不心虛、滿面微笑的模樣,讓我差點回答:「什麼嘛,原來是搞錯啦~」幾乎要被他說服了。

我慌張地用力搖頭說:

「不對不對不對,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是怎麼搞錯的?話說,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搞錯了?」

「哪有人一口氣問那麼多問題。」

相較於動搖的我,山元倒是顯得相當鎮定。

他緩緩喝著啤酒,回答我的問題:

「就是那個誰?那個老師的名字。嗯……中老?」

「……村老?」

「啊,對對!就是村老!」

山元吁了一口氣,又繼續喝啤酒。

我壓抑不住焦躁的心情,急著聽到回答而追問:

「村老怎麼了?」

山元放下啤酒杯,繼續解釋:

「你說村老是級任老師的時候,我心想:『啊,跟我的級任老師不一樣耶,我哪知道村老是誰啊?』」

「太早了吧!咦?你那時候就發現自己搞錯了嗎?」

我癱軟無力得幾乎要趴倒在桌上。

山元仍舊面不改色,哈哈笑個不停……你笑個頭啊!

我有點煩躁,繼續逼問他說:

「你為什麼當時不馬上跟我說?為什麼要配合我說話?話說回來,我甚至沒發現你只是在配合我。」

山元捏走一塊用來當下酒菜的金黃色魚翅,邊用手指撕開邊笑說:

「那是因為我很有一手啊!」

說完,他用拿著魚翅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上臂。

「當時氣氛正熱絡,我根本無法開口說自己認錯人嘛。換成是你的話,你說得出口嗎?」

說不出口,的確說不出口。

我無話可說,山元對一聲不吭的我繼續說:

「不過,仔細想想,這樣也很不錯吧?毫不相識的陌生人碰巧相遇,結果成了好朋友。這可真是命運的安排呢。」

我感受到他用漂亮的話語包裝事實,微弱地抵抗著他的說法。

怎能全盤接受他說的話?

「你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騙我嗎?」

「騙你?」

山元面露驚訝地看著我。

「不是的話,為什麼要假裝是我的同學山元?」

「就說了,我不是故意假裝自己叫『山元』,而是你的同學裡碰巧有人和我同姓罷了。我們只是彼此都會錯意嘛!」

真的只是碰巧嗎?我開口說出從昨晚就冒出的疑問:

「『山元』真的是你的姓氏嗎?」

「嗯,真的啊。」

「名字呢?」

「純。」

「真的嗎?」

「幹嘛懷疑我?不然我給你看看證據吧!」

山元抽出被他拿來當坐墊的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張駕照。

「你看。」

說完,他把那張駕照推到我眼前。

我互動比對著眼前的駕照和他的臉。

證件上貼的照片,的確有著和他相同的臉,也寫著他的姓名。

『姓名 山本純 ————八月十八日

居住地 東京都———— 』

「山本……純。」

「對吧!我不是說了嗎?」

山本非常滿足似地笑著,又把駕照收回錢包裡。

但比起他的名字,我更在意駕照上另一項個人資訊。

就是他的生日……

「你怎麼比我大三歲啊!這樣還敢說是我的同學!」

山本拍著手,豪爽地大笑說:

「真的假的!換句話說,我看起來很年輕吧?不對,還是你看起來比較老?」

他說完,自顧自地爆笑出聲。

竟然把我看老了三歲,這傢伙真令人不爽。

但結果我還是被他的花言巧語哄騙,實在有點不甘心。

他笑得太誇張,調整了紊亂的呼吸後,又從牙膏廣告般的笑容轉變成溫柔的微笑,並用稍微冷靜下來的語氣說:

「我們偶然相遇,碰巧成為朋友。管他是不是同學,那種枝微末節的小事根本不重要。還是說,如果我不是你的同學,你就不把我當朋友了嗎?就不肯再跟我見面了嗎?」

我根本沒想過我們不是朋友,更不打算避不見面。

山本明知這點,卻還明知故問,實在太狡猾了。

想要報一箭之仇的我,拚命動腦回想我們相遇那天的事。

此時,我想到一件無法理解的事。

「可是,你一開始見到我的時候,就知道我的名字。」

山本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間變了。

「我沒喊你的名字,一直都只用『你』代稱吧?」

「是嗎?我有印象你喊了我一次『青山』。」

「你想太多了吧?在拿到你的名片以前,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是這樣嗎……?」

「你搞錯了吧?一定是因為喝醉了。」

「是嗎?我不記得自己醉到那種地步……」

我依然用不可置信的表情說。

「那就重新自我介紹吧,我是山本純。」

山本突然點點頭,表現出端正的禮儀。

「我是青山隆……」

我也無可奈何地點頭致意。

「這麼一來,我們倆就沒有秘密了,今後也多多指教囉!」

山本笑了笑。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秘密啊!」

我嘔氣地說完,山本狀似更愉快地哈哈大笑。

看見那無憂無慮的笑容,我想生氣也氣不起來。

他說得對,這麼一來,「山本之謎」就解開了。我開始覺得這樣子就好。

人啊,不管是誰都有搞錯的時候嘛。

感到心頭舒暢後,我點了常吃的花魚和第二杯啤酒,興高采烈地說:

「對了,以後你就直接叫我『隆』吧。朋友幾乎都這樣叫我。」

「隆啊?收到。」

山本露齒笑了笑。

「今後我也叫你『純』就好了吧?」

空氣在一瞬間凍結。

我原本期待他會立即點頭說好,卻因為出乎意料的沉默降臨,令我不禁屏息,並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深處被緊緊揪住。

因為山本在一瞬間露出我從未見過的難受表情。

我發現自己似乎說了失禮的話,有點焦慮地說:

「啊,你不喜歡的話也沒……」

山本打斷了慌張地想接話的我,開口說:

「我已經習慣聽你叫我『山本』,現在要改,感覺很不好意思耶。」

說完後掛著笑容的山本,依然是平時的那個山本。

「什麼啊,這樣說真噁心。」

他似乎想對開玩笑般地如此回話的我隱瞞些什麼,反應過度地迅速接話:

「搞啥啊!你才噁心咧,說什麼『今後我也叫你「純」』,噁心斃了!」

「什麼~好!我絕對、一輩子、都不會叫你的名字!」

我誇張地勃然大怒。

「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生氣耶。別那麼生氣嘛,隆。」

「我才沒生氣!山、本!」

說完,我們倆都笑了。

我邊笑邊在意著山本剛才一瞬間露出的詭異神情。

明明只有一瞬間,那副神情卻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無法形容那眼神究竟是難受,還是痛苦。總之,那雙瞳孔彷彿帶有深不見底的苦澀。

我確實在那雙瞳孔中,清楚看見沉重又哀傷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