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鈴鈴鈴鈴鈴鈴……
結束諮商後,我回到房間,發現手機鬧鐘在響。
「又來了。」
我用力拍打沙發上伸出來的腳。
山本發出睡迷糊的「嗚嗚……」聲。
「起來!不要把沙發當床!」
山本「呼哈~」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坐起身體。
「誰叫這裡的沙發睡起來比家裡的床還要舒服。你看,有裝彈簧耶。大醫院果然不一樣。隆,你要不要也來睡睡看?」
我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問道:
「今天要吃什麼?」
「去外面吃嘛,天氣那麼好。」
戶外的確陽光普照。
「呼哈~我一直很期待哪一天會開花,這下突然開了。」
山本沐浴在舒服的微風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是啊,這個週末差不多會全部盛開吧。」
抬頭望去,藍天襯著淡粉紅色的櫻花。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色。
與山本重逢後,這是我們第二次一起賞櫻。
「欸,山本,週末要不要去賞花?」
我們坐在平時習慣的長椅位子,邊吃各自買來的便利商店午餐邊聊天,我順勢問道。
「哦哦,好啊,要去哪裡看?」
「我家附近的河邊有櫻花樹。」
「真不賴耶,就去那裡吧。再說,你快要搬家了嘛。」
今年,我終於要搬離居住多年的租屋處,搬去離職場更近的地方。
「對了、對了,聽說新家附近有好吃的定食屋呢。是五十嵐前輩告訴我的。」
「哦~這麼贊啊?」
山本眼神溫柔地笑了笑。
只要提到五十嵐前輩的名字,他都是這副表情。我在等他告訴我當初是怎麼接近前輩的,但他就是不肯說。我打算過陣子安排他跟五十嵐前輩見面,可惜關鍵人物五十嵐前輩似乎忙翻了,難以成行。
五十嵐前輩目前任職於關西的出版社,聽說工作很忙,但也相當充實。他笑著說「從印刷公司換到出版社,我還真是離不開紙啊」。
「對了,我可以找其他人一起來賞花嗎?」
「當然好啊!找勇太如何?」
勇太考上東京的大學,聽說他和他的女朋友感情還是一樣好。
「不,勇太忙著應付新生聯誼,這個時期應該很忙,下次再找他吧。」
「是嗎?」
山本看起來心情絕佳,加倍笑咪咪地咬著三明治當午餐,旁邊還放著他最愛吃的培根蛋義大利麵留待享用。
我有一點點緊張。
「那要找誰哩?」
見我遲遲沒開口,山本自己問道。
「這個嘛……」
「啊!難不成,你交到女朋友了?」
山本笑容滿面地說。
「不。」
「抱歉。」
山本光速道歉。
見我依舊不說,山本有些狐疑地看著我。
「那麼,到底是誰呢?」
我下定決心,卻只敢用超小的音量說:
「……令堂。」
「嗚、咦咦!」
山本咬著三明治,發出彷彿青蛙被踩扁的詭異慘叫。
「老實說,我一直有和令堂保持聯絡,也和她約好要去河畔賞櫻,所以想趕在搬家前邀她一起來賞櫻。」
山本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要盯我盯出一個洞來,模樣挺像抓著飼料呆住的倉鼠。
「我說啊,你也差不多該前進了吧?」
山本轉移視線,放下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有前進啊。」
「不行,要再多前進。」
我也放下吃到一半的便當筷子。
「有前進了嘛。」
山本留下沒吃完的三明治,面無表情地在膝蓋上開啟培根蛋義大利麵的包裝蓋。
「因為你看……你的身邊有可靠的好友陪著你呢。」
「哦?在哪?」
我瞪著故意東張西望的山本。
「開玩笑的啦!可是,面對老媽,我會很消沉耶。」
說完,山本把培根蛋義大利麵塞得滿嘴都是。
「有什麼關係?我在父母面前也亢奮不起來啊。」
「可是,賞花不是應該要開心一點嗎?」
我拚命鼓勵低頭看著義大利麵的他。
「也可以靜靜賞花啊。」
「我不要~」
「不要耍任性。」
「……更何況……對方不見得想見我呀。」
山本停下筷子。
「聽說令堂在你離家之後,持續在做心理諮商。」
山本吃驚地望著我。
「她希望下次若有機會見到你,能不要把你和純搞混。還說,不想再傷害你了。」
山本少見地換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且,我還發現一件事。」
我瞅著山本的臉孔說。
「你和純,長得其實並不像。」
「哪有,很像耶!」
山本訝異地嚷嚷。
「你嚇到我了!我們真的超像的啦!」
我憋住笑意繼續說:
「那表示,你和純,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相似。」
「不可能,我們可是雙胞胎喔!連親生老媽都會叫錯名字耶!」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吧?長大以後沒那麼容易認錯。」
山本明顯露出不服氣的表情。
「再說,純長得比較帥。」
「你說啥?我才比較帥吧!」
「但是純比較受歡迎,對吧?」
「那傢伙只是比較會打扮、會裝乖!所以才受歡迎!我才是渾然天成的喔!」
看他這麼拚命解釋,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聽說小時候是純比較活潑?我還聽說你是超級膽小鬼?」
「對啦對啦~我就是膽小鬼~」
山本把頭撇向一旁,再次把培根蛋義大利麵塞得滿嘴。
「聽說有一次下大雨,純想撐傘回家,你害怕撐傘被落雷打中,嚇得不敢動彈,結果兩人淋成落湯雞回家,還發了高燒呢。」
山本立刻嗆到。
「你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
「令堂懷念地說,當時很辛苦呢。」
「你們居然聊了這麼多……」
山本再度嘔氣地轉動叉子。
「問你喔,你現在光是談到純的話題,就會感到痛苦嗎?」
「那倒是不會……」
山本擺明了嘔氣地嘀咕著。
「那麼,會懷念嗎?」
「嗯,會吧……」
他繼續轉動叉子,將面放入嘴裡,視線似乎凝視著遠方。
「令堂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吧。時間已過了很久,久到超乎你的想像。」
山本靜止不語,皺起眉頭。
「你看,護理長不是說過嗎?無論是身體的傷還是心靈的傷,最有效的特效藥就是時間。最後總要靠時間來癒合。」
山本依然一語不發。
「時間這帖良藥,已經生效囉。」
我坐在長椅上,朝山本挪近一步的距離。
「我認為令堂想聊純的話題。和她共有這份回憶的人畢竟不是我,是你。」
山本望著虛空,豎耳傾聽。
「就算聊到一半不小心落淚,我認為那也是必要的淚水,不是嗎?」
「隆……」
山本慢慢轉過頭來。
「你現在是用臨床心理師的身分和我講話嗎?還是……」
「我從來沒把你當成『朋友』以外的人。」
我直接打斷山本說話。
山本再次轉向前方。
「我對你也是啊……」
「可是一開始不是吧?」
「嗯,只有最一開始。到一半就……搞不清楚了……因為不小心把你當成朋友了嘛……」
「你還躲起來了,這跟半途而廢有什麼兩樣。」
「我可是痛下決心耶!不準說我半途而廢!」
山本用力回頭,我直視著那雙眼說:
「所以,我這不是來見你了嘛!我已經成熟獨立到可以好好把你當成朋友!」
「不,才不是。」
「你說什麼?」
山本的眼神再次微微撇開。
「我並沒有要求你成熟獨立,這件事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肅……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聊起自己的身分……因為,我通常是在醫院認識病人的嘛,只有你不一樣,是從欺騙開始的。我害怕告訴你這一切全是騙局,你又會變得不相信人類,這樣就傷腦筋了。」
「『又會』是什麼意思?」
「不是啦,就是呢……感覺你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嘛……」
山本難得吞吞吐吐。
「沒關係,有話直說。」
「好吧……我害怕說真話你會討厭我,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先消失算了!」
我一陣傻眼。
「居然因為……這種理由……」
我苦惱了整整兩年……居然是因為這麼無聊的理由。
總覺得開始想笑了。
我抓住山本的雙肩,面對面告訴他:
「總之,這個週末要去賞花!知道了嗎!」
山本依然露出不服的表情,心不甘情不願地頷首。
週末是大好的天氣,我們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鋪上野餐墊,大剌剌地坐下。我們準備了非常多啤酒和下酒菜,卻都沒準備午飯,因為會有人帶手做的便當。
腳踏車從面前快速駛過,路上傳來最近大紅的流行樂。
「我知道這首歌。」
「我也知道喔。」
山本快速開啟啤酒說,看起來就是一副想喝的模樣。我也開啟啤酒。
「不是,我是更早之前就知道了。他在街頭演唱過這首歌。」
山本睜大眼睛,接著細細眯起眼。
「這樣啊,原來隆也聽過。」
「……也?」
「沒事,我自言自語。」
「喂,你太常自言自語了。」
山本「嗯?」地裝傻,開啟洋芋片的包裝袋。
「應該說,你說話總是故弄玄虛。喂,不要吃太多喔。」
「啊,這是什麼書?好看嗎?」
山本從我的包包抽出露出一角的書,擺明了轉移話題。
「嗯,這是五十嵐前輩送我的,說是朋友的出道作。」
「哦?書名很有意思呢。」
聽到米田先生成為作家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我去換個人生再來》。」
山本念出書名。
「念出來感覺很像一回事呢。」
「是啊。」
我哈哈大笑。
「這故事是好結局嗎?」
山本仔細端詳起書問道。
「咦,你想先知道結局嗎?」
「我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局嘛。」
「但我還沒讀完。」
我也捏起洋芋片。
「既然這樣,你讀完先告訴我結局。」
「封面看起來很陽光,應該不用擔心吧?」
封面的櫻花令人印象深刻,怎麼看都不像壞結局。
「萬一它故意弄得很陽光,其實結局超悽慘,你要怎麼賠我!」
「我哪知?你去跟作者抗議啊。」
山本拿著書發起呆,視線越過了我,投向遠方。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在他轉為溫柔的眼神當中,映照著誰。
「沒辦法,我去對面的長椅確認一下吧。」
我抓起啤酒罐,從山本手中奪回書,站了起來。
「咦!」
山本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去看看是不是好結局。」
我輕輕將手中的書朝山本的方向揮了兩下。
那人遠遠便察覺我的身影,停下腳步,彬彬有禮地低下頭,懷裡寶貝似地抱著包袱巾包起的方形盒子,想必裡面是超豪華料理。真好奇是怎樣的便當?光想像就好期待。
我輕輕點頭致意,背對兩人,走向對面的長椅。
這兩人肯定累積了很多話想對彼此說吧,我在場會打擾他們。
仍帶著寒意的春風,吹過我們三人之間。
今天絢麗盛開的櫻花,迎著春風舞動,宛如祝福著兩人重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