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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兩人的處境

嗶鈴鈴鈴鈴鈴鈴……

結束諮商後,我回到房間,發現手機鬧鐘在響。

「又來了。」

我用力拍打沙發上伸出來的腳。

山本發出睡迷糊的「嗚嗚……」聲。

「起來!不要把沙發當床!」

山本「呼哈~」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坐起身體。

「誰叫這裡的沙發睡起來比家裡的床還要舒服。你看,有裝彈簧耶。大醫院果然不一樣。隆,你要不要也來睡睡看?」

我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問道:

「今天要吃什麼?」

「去外面吃嘛,天氣那麼好。」

戶外的確陽光普照。

「呼哈~我一直很期待哪一天會開花,這下突然開了。」

山本沐浴在舒服的微風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是啊,這個週末差不多會全部盛開吧。」

抬頭望去,藍天襯著淡粉紅色的櫻花。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色。

與山本重逢後,這是我們第二次一起賞櫻。

「欸,山本,週末要不要去賞花?」

我們坐在平時習慣的長椅位子,邊吃各自買來的便利商店午餐邊聊天,我順勢問道。

「哦哦,好啊,要去哪裡看?」

「我家附近的河邊有櫻花樹。」

「真不賴耶,就去那裡吧。再說,你快要搬家了嘛。」

今年,我終於要搬離居住多年的租屋處,搬去離職場更近的地方。

「對了、對了,聽說新家附近有好吃的定食屋呢。是五十嵐前輩告訴我的。」

「哦~這麼贊啊?」

山本眼神溫柔地笑了笑。

只要提到五十嵐前輩的名字,他都是這副表情。我在等他告訴我當初是怎麼接近前輩的,但他就是不肯說。我打算過陣子安排他跟五十嵐前輩見面,可惜關鍵人物五十嵐前輩似乎忙翻了,難以成行。

五十嵐前輩目前任職於關西的出版社,聽說工作很忙,但也相當充實。他笑著說「從印刷公司換到出版社,我還真是離不開紙啊」。

「對了,我可以找其他人一起來賞花嗎?」

「當然好啊!找勇太如何?」

勇太考上東京的大學,聽說他和他的女朋友感情還是一樣好。

「不,勇太忙著應付新生聯誼,這個時期應該很忙,下次再找他吧。」

「是嗎?」

山本看起來心情絕佳,加倍笑咪咪地咬著三明治當午餐,旁邊還放著他最愛吃的培根蛋義大利麵留待享用。

我有一點點緊張。

「那要找誰哩?」

見我遲遲沒開口,山本自己問道。

「這個嘛……」

「啊!難不成,你交到女朋友了?」

山本笑容滿面地說。

「不。」

「抱歉。」

山本光速道歉。

見我依舊不說,山本有些狐疑地看著我。

「那麼,到底是誰呢?」

我下定決心,卻只敢用超小的音量說:

「……令堂。」

「嗚、咦咦!」

山本咬著三明治,發出彷彿青蛙被踩扁的詭異慘叫。

「老實說,我一直有和令堂保持聯絡,也和她約好要去河畔賞櫻,所以想趕在搬家前邀她一起來賞櫻。」

山本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要盯我盯出一個洞來,模樣挺像抓著飼料呆住的倉鼠。

「我說啊,你也差不多該前進了吧?」

山本轉移視線,放下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有前進啊。」

「不行,要再多前進。」

我也放下吃到一半的便當筷子。

「有前進了嘛。」

山本留下沒吃完的三明治,面無表情地在膝蓋上開啟培根蛋義大利麵的包裝蓋。

「因為你看……你的身邊有可靠的好友陪著你呢。」

「哦?在哪?」

我瞪著故意東張西望的山本。

「開玩笑的啦!可是,面對老媽,我會很消沉耶。」

說完,山本把培根蛋義大利麵塞得滿嘴都是。

「有什麼關係?我在父母面前也亢奮不起來啊。」

「可是,賞花不是應該要開心一點嗎?」

我拚命鼓勵低頭看著義大利麵的他。

「也可以靜靜賞花啊。」

「我不要~」

「不要耍任性。」

「……更何況……對方不見得想見我呀。」

山本停下筷子。

「聽說令堂在你離家之後,持續在做心理諮商。」

山本吃驚地望著我。

「她希望下次若有機會見到你,能不要把你和純搞混。還說,不想再傷害你了。」

山本少見地換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且,我還發現一件事。」

我瞅著山本的臉孔說。

「你和純,長得其實並不像。」

「哪有,很像耶!」

山本訝異地嚷嚷。

「你嚇到我了!我們真的超像的啦!」

我憋住笑意繼續說:

「那表示,你和純,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相似。」

「不可能,我們可是雙胞胎喔!連親生老媽都會叫錯名字耶!」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吧?長大以後沒那麼容易認錯。」

山本明顯露出不服氣的表情。

「再說,純長得比較帥。」

「你說啥?我才比較帥吧!」

「但是純比較受歡迎,對吧?」

「那傢伙只是比較會打扮、會裝乖!所以才受歡迎!我才是渾然天成的喔!」

看他這麼拚命解釋,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聽說小時候是純比較活潑?我還聽說你是超級膽小鬼?」

「對啦對啦~我就是膽小鬼~」

山本把頭撇向一旁,再次把培根蛋義大利麵塞得滿嘴。

「聽說有一次下大雨,純想撐傘回家,你害怕撐傘被落雷打中,嚇得不敢動彈,結果兩人淋成落湯雞回家,還發了高燒呢。」

山本立刻嗆到。

「你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

「令堂懷念地說,當時很辛苦呢。」

「你們居然聊了這麼多……」

山本再度嘔氣地轉動叉子。

「問你喔,你現在光是談到純的話題,就會感到痛苦嗎?」

「那倒是不會……」

山本擺明了嘔氣地嘀咕著。

「那麼,會懷念嗎?」

「嗯,會吧……」

他繼續轉動叉子,將面放入嘴裡,視線似乎凝視著遠方。

「令堂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吧。時間已過了很久,久到超乎你的想像。」

山本靜止不語,皺起眉頭。

「你看,護理長不是說過嗎?無論是身體的傷還是心靈的傷,最有效的特效藥就是時間。最後總要靠時間來癒合。」

山本依然一語不發。

「時間這帖良藥,已經生效囉。」

我坐在長椅上,朝山本挪近一步的距離。

「我認為令堂想聊純的話題。和她共有這份回憶的人畢竟不是我,是你。」

山本望著虛空,豎耳傾聽。

「就算聊到一半不小心落淚,我認為那也是必要的淚水,不是嗎?」

「隆……」

山本慢慢轉過頭來。

「你現在是用臨床心理師的身分和我講話嗎?還是……」

「我從來沒把你當成『朋友』以外的人。」

我直接打斷山本說話。

山本再次轉向前方。

「我對你也是啊……」

「可是一開始不是吧?」

「嗯,只有最一開始。到一半就……搞不清楚了……因為不小心把你當成朋友了嘛……」

「你還躲起來了,這跟半途而廢有什麼兩樣。」

「我可是痛下決心耶!不準說我半途而廢!」

山本用力回頭,我直視著那雙眼說:

「所以,我這不是來見你了嘛!我已經成熟獨立到可以好好把你當成朋友!」

「不,才不是。」

「你說什麼?」

山本的眼神再次微微撇開。

「我並沒有要求你成熟獨立,這件事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肅……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聊起自己的身分……因為,我通常是在醫院認識病人的嘛,只有你不一樣,是從欺騙開始的。我害怕告訴你這一切全是騙局,你又會變得不相信人類,這樣就傷腦筋了。」

「『又會』是什麼意思?」

「不是啦,就是呢……感覺你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嘛……」

山本難得吞吞吐吐。

「沒關係,有話直說。」

「好吧……我害怕說真話你會討厭我,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先消失算了!」

我一陣傻眼。

「居然因為……這種理由……」

我苦惱了整整兩年……居然是因為這麼無聊的理由。

總覺得開始想笑了。

我抓住山本的雙肩,面對面告訴他:

「總之,這個週末要去賞花!知道了嗎!」

山本依然露出不服的表情,心不甘情不願地頷首。

週末是大好的天氣,我們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鋪上野餐墊,大剌剌地坐下。我們準備了非常多啤酒和下酒菜,卻都沒準備午飯,因為會有人帶手做的便當。

腳踏車從面前快速駛過,路上傳來最近大紅的流行樂。

「我知道這首歌。」

「我也知道喔。」

山本快速開啟啤酒說,看起來就是一副想喝的模樣。我也開啟啤酒。

「不是,我是更早之前就知道了。他在街頭演唱過這首歌。」

山本睜大眼睛,接著細細眯起眼。

「這樣啊,原來隆也聽過。」

「……也?」

「沒事,我自言自語。」

「喂,你太常自言自語了。」

山本「嗯?」地裝傻,開啟洋芋片的包裝袋。

「應該說,你說話總是故弄玄虛。喂,不要吃太多喔。」

「啊,這是什麼書?好看嗎?」

山本從我的包包抽出露出一角的書,擺明了轉移話題。

「嗯,這是五十嵐前輩送我的,說是朋友的出道作。」

「哦?書名很有意思呢。」

聽到米田先生成為作家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我去換個人生再來》。」

山本念出書名。

「念出來感覺很像一回事呢。」

「是啊。」

我哈哈大笑。

「這故事是好結局嗎?」

山本仔細端詳起書問道。

「咦,你想先知道結局嗎?」

「我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局嘛。」

「但我還沒讀完。」

我也捏起洋芋片。

「既然這樣,你讀完先告訴我結局。」

「封面看起來很陽光,應該不用擔心吧?」

封面的櫻花令人印象深刻,怎麼看都不像壞結局。

「萬一它故意弄得很陽光,其實結局超悽慘,你要怎麼賠我!」

「我哪知?你去跟作者抗議啊。」

山本拿著書發起呆,視線越過了我,投向遠方。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在他轉為溫柔的眼神當中,映照著誰。

「沒辦法,我去對面的長椅確認一下吧。」

我抓起啤酒罐,從山本手中奪回書,站了起來。

「咦!」

山本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去看看是不是好結局。」

我輕輕將手中的書朝山本的方向揮了兩下。

那人遠遠便察覺我的身影,停下腳步,彬彬有禮地低下頭,懷裡寶貝似地抱著包袱巾包起的方形盒子,想必裡面是超豪華料理。真好奇是怎樣的便當?光想像就好期待。

我輕輕點頭致意,背對兩人,走向對面的長椅。

這兩人肯定累積了很多話想對彼此說吧,我在場會打擾他們。

仍帶著寒意的春風,吹過我們三人之間。

今天絢麗盛開的櫻花,迎著春風舞動,宛如祝福著兩人重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