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每天都過得了無生趣。

「喏，這個送你。」

津森先生對我說。

我認真盯著他交給我的黑色方形盒子。

「……這是什麼？」

「收音機啦。」

「收音機……」

「有聽過唄？」

我知道這東西，但不曾實際摸過這個用來收聽廣播的機器。

「送我嗎？」

「對啦，還可以用哩。有了收音機，想聽時就能聽，對唄？」

「嗯……是這樣沒錯……」

「說了可別嚇壞喔，告訴你，我買了電腦啦。」

「電腦？」

「對呀。」

津森先生洋洋得意地彎起嘴角。

「你知道嗎？電腦也能用來聽廣播喔。」

「這我倒是不清楚。」

「可以聽喲。」

津森先生露出至今從未見過的愉快笑容，不停說著這件事。

我知道津森先生會這麼高興，並不是因為買了電腦，而是從明天起，他要跟女兒一家同住了。

津森先生在值勤時受傷，聽說在中國工作的女兒一家決定回國照顧父親。

「哪有那麼嚴重，太誇張啦。喏，那邊不是有什麼PM二點五嗎？聽說空氣糟到不行哩，其實只是找藉口逃回來唄。」

津森先生雖然這麼說，但我知道，他們其實是擔心已屆退休年齡仍持續工作的父親，這次才決定回國盡孝道。職場裡的三姑六婆中村太太到處跟人說：「看看他的女兒多孝順啊，哪像我家的……」說來，津森先生年過七十還買電腦，也是為了即將升小學高年級的孫子。想必那臺電腦很快就會被孫子霸佔，到時津森先生就不能自由自在地收聽廣播節目。不過，這些都已不重要。津森先生唯一的樂趣——聽廣播，將輕輕鬆鬆被寶貝孫子的笑臉取代。對津森先生來說，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甚至能讓他爽快放手愛用多年、可比生命意義的老舊收音機。

「謝謝您。」

我察覺自己還沒道謝，輕輕低頭致意。

「別客氣、別客氣，就當是餞別禮。」

通常「餞別禮」是指送給即將離開的人的禮物吧？不過對他來說，那不重要。

津森先生的太太早在十年前過世，之後的日子，他獨自聽著收音機度日。接下來的時間，他將聽著家人熱鬧的聲音，含飴弄孫、安享晚年。

津森先生已經不需要收音機了。

如今他的眼中，只看得見未來。

這位年長我四十歲以上的長輩眼裡，只映出令人眩目的耀眼未來。

那雙眼熠熠生輝、充滿朝氣。

不是今天大太陽引發的錯覺，是他本來就擁有的光芒。

當天，回到沒附浴室的員工宿舍後，我立刻嘗試替收音機對頻。

滋滋滋……喇叭傳來微弱的電波聲。我慢慢轉動頻道鈕，總算聽見斷斷續續的廣播聲，令人想起從前外國老電影中老舊唱盤的聲音。

為什麼津森先生不給別人，只把收音機給了「我」呢？

原因不言自明。

因為我一無所有。

我比在職場工作的任何人都要一無所有。

讀高中時，父母經營的工廠倒閉，我們家欠了一屁股債，債務還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我一直認為自己家是極其普通的家庭，突然得知這個訊息，簡直晴天霹靂。

那天，我比平時稍微晚歸。回到家時，一切已準備就緒，父母都在等我，連協助半夜潛逃的業者都來了。我在還搞不清楚的情況下，將最少量的行李塞進紙箱，被迫坐上業者的車子裡，連手機也丟掉了。那次經驗對我造成莫大的衝擊。

接下來，我們一家便躲躲藏藏地活在社會角落。

一無所有地活著。

兩年前，我找到附宿舍的工作。小歸小，但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城堡。

就在今天，我的城堡裡，多了收音機這個文明利器。

我小心翼翼地轉動收音機。

看起來充滿昭和懷舊風情的方盒子，隱約傳來曲調。

「哦哦……」

我不禁發出讚歎。

這間兩坪出頭的房間裡，不知多久沒響起生活以外的聲音。

本週的熱門話題，自然圍繞著我沒聽過的曲目。

此後，我每天晚上都聽廣播消磨時間。

各種華麗熱鬧的音樂，從老舊的收音機流瀉而出。

其中也有我特別中意的歌曲。在繽紛熱鬧的曲子中，只有那首歌帶有一點復古風味的懷舊感，能勾起某種思鄉情懷。

『接下來請聽今夜的最後一曲，J的〈未來的某一天〉。祝大家有個美好的夜晚。』

廣播節目主持人用成熟穩重的聲音說完，收音機隨即傳來那首我愛聽的曲子。

原來唱這首歌的人叫做「J」啊。

真好奇是怎樣的人。我產生了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的念頭。

隔天午休時間，我在員工餐廳喚住兼職人員中村太太。

「中村太太，你聽過一個叫J的歌手嗎？」

中村太太不只聒噪，還是這個職場裡最厲害的追星族。

「當然知道呀！我女兒很迷他呢。他有一首歌很好聽，叫啥來著？」

不出所料，中村太太笑容滿面地答腔。

「是不是叫〈未來的某一天〉？」

「對對對，聽說他今晚要上現場直播音樂節目『N—STA』呢，我女兒一大早就吱吱喳喳嚷著：『一定要錄影！』真是的，自己睡過頭差點遲到，還有閒情在家裡翻箱倒櫃問：『遙控器跑去哪裡了啦！』沒設定好錄影時間也沒關係啊，只要晚上八點前回家，不就可以準時收看了嗎？她已經是大學生了，到底要到幾歲才會穩重一點呀？不管我怎麼念就是不肯早點睡，早上才會爬不起來。她這樣子以後出社會該怎麼辦呢？真是的，那孩子從小就讓人操心……」

中村太太似乎開啟了話匣子，接下來，我足足聽她抱怨了二十分鐘。

好不容易解脫後，我也順便問了職場上最懂電影的田邊先生。

「田邊先生，你今晚有計劃要看電影嗎？」

「哦！怎麼啦？難得聽你問。你有想看的電影嗎？」

田邊先生把大部分的薪水都砸在電影嗜好上，這麼說絕不誇張。他房裡有超大電視機和高階音響，偶爾還會邀我去看電影，非常會照顧人。

「不……如果你今晚沒有計劃要看電影，我想跟你借用一下電視機。」

「電視機？好啊。你想看什麼？」

田邊先生十分好奇我怎麼突然想看電視，從椅子上探出身體問。

「我想看N—STA……」

「N—STA？怎麼？有你喜歡的偶像要上節目嗎？」

田邊先生誇張地睜大眼睛。

「倒不是……只是最近聽到一首歌，有點好奇……」

「哦，真難得！N—STA是八點開始對吧？沒問題，你八點過來。」

田邊先生揚起嘴角一笑。

「謝謝你。」

正當我道完謝要離開時，另一個同事正好過來找他。

「喂～田邊，你今晚有空嗎？要不要去聯誼？」

「聯誼？我要去、我要去！」

田邊先生喜上眉梢，一口答應，然後才「啊……」地轉頭看我。

「啊，沒關係，不用介意我，儘管去聯誼喔。」

我趕緊說。

「可是……」

田邊先生稍作苦思後，敲手說「對了」。

「你可以自己來我房間看電視啊。」

我搖搖頭。

「不行，怎麼可以在你不在時去打擾呢……我並不是非看不可，沒關係。」

「是嗎？對你真不好意思。」

畢竟我們的交情並沒有好到主人不在也能自行進房。

「不會不會，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我揚起嘴角，給他一個蹩腳的笑容。

當天晚上，我去澡堂洗完澡，回屋後便開啟收音機。差不多到了十點，廣播節目主持人很開心的聲音引起我的注意力。

『您現在收聽的節目是「莉莉子的音樂之夜」，本日請到的來賓是現在最火紅的創作型歌手——J！』

我趕緊旋轉收音機鈕，把音量調大。

『各位聽眾朋友晚安，我是J。』

收音機傳來聲音，我還是第一次聽見J說話的聲音。

他的聲音與歌聲相同，有點沙啞，給人一種寂寞的感受。

「上完現場直播節目，馬上趕電臺通告啊，真忙呢……」

我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專心聽他說話。

『聽說再過三天……就是J的生日了！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砰！現場傳來拉炮聲，

『哦哦。』J低聲發出驚歎。『謝謝。啊，不得了，連蛋糕都準備好了，真不好意思。』

J表現得一樣冷靜，低聲道謝。

二十五歲，和我同年。剛剛主持人介紹他是創作型歌手，意思是說，曲子和歌詞也是他自己寫的囉？和我一樣年紀，也太才華洋溢了吧。

「所處的世界差太多了……」

我忍不住嘆氣。

『那麼，馬上來進行節目的例行單元「請告訴我吧！莉莉子☆」！首先是第一封信。「J、莉莉子，晚安！」嗨，晚安！「我是J的頭號粉絲，J的CD是我的寶物。請問J的寶物是什麼呢？」J，你可以告訴大家你的寶物是什麼嗎？』

『謝謝你。我的寶物嘛，應該還是吉他吧。』

『你總是片刻不離身的那把吉他，對吧？』

『是的，那是我相當重要的寶物。』

『回答得真棒。說到這把吉他，也有人問類似的問題喔。「莉莉子、J，晚安。我有問題想問J。MV有拍到J的吉他盒，上面貼著縮寫是Y的貼紙。請問那是J的姓氏或本名嗎？」嗯～眼睛真利。請J來替我們回答吧。』

在吉他盒上貼姓名縮寫貼紙啊……原來也有人會幹一樣的事。我露出懷念的微笑。

『眼睛真利。不過，這並不是我的姓名縮寫。』

『哦？這話代表什麼意思呢？看樣子網友們要暴動囉？』

『不不，你們誤會了，不是那樣……該怎麼說呢……』

『等等，你沒事吧？酷酷的臉看起來有點緊張喔？先跳到下一個問題，讓你冷靜一下，好不好呢？』

『麻煩了。』

『下一封聽眾來信。「我從J還在街頭演唱時就是他的粉絲，他的出道曲〈未來的某一天〉在街頭時代叫做〈無名〉，對嗎？」以上是這位聽眾朋友的問題，看來是老粉絲呢～〈無名〉，也就是沒有取名的意思嗎？請J來替我們回答喔。』

『是的，正是如此。』

『當時的歌名不同，或者應該說，當時並沒有命名，對嗎？』

『是的。老實說，我一開始就想為這首歌取比較不一樣的名字。』

『哦？真讓人好奇。』

『坦白說，我本來想用人名來命名……』

『人名？人的名字嗎？』

『沒錯。』

『說到人名，不禁讓人聯想到用心愛女孩的名字來命名呢。最有名的例子就是〈Layla〉。欸欸欸，這下不得了啦～你到底打算用誰的名字來命名呀？』

『不，完全不是你說的那種意思，是男生的名字。』

『咦，男性嗎？』

『不，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更奇怪了。』

『真的是男人嗎～會不會是幌子，其實是隻有女生本人才知道的名字呢？』

『真的不是。』

『順便問一下，為什麼最後沒采用這個名字呢？』

『經紀公司抱怨「什麼？太難懂了」。其實，這件事和剛剛提到的縮寫Y也有關，算是這把吉他主人的名字吧……』

『原來縮寫Y是吉他主人的名字啊。哇～好想知道其中細節喔，但我們節目的時間快到了，真是遺憾！最後一個問題，由我莉莉子來發問。這首歌最後命名為〈未來的某一天〉，你希望透過這個歌名，來傳達什麼樣的訊息呢？』

『正如我剛剛所說，我本來想用人名為它命名，但經紀公司喊卡，所以我想至少把希望放在未來……於是用了〈未來的某一天〉這個名字。』

『請問J，你對未來有什麼樣的期許？』

『這個嘛……秘密。』

『咦咦～居然保密！』

『請大家各自許下對未來的心願喔。』

『哦！收尾收得挺漂亮的嘛。』

『哈哈，謝謝稱讚。』

『好啦，愉快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又到了說再見的時間。J，謝謝你百忙之中來上我們節目。』

『我才要謝謝貴節目邀請我來。』

『那麼，今晚用這首歌來畫下句點，祝福所有人能在未來實現心願。請聽J的〈未來的某一天〉。』

澄澈的歌聲從收音機流瀉而出。

——只要活著，就會再次相見。

——帶著癒合的傷口，在某個城鎮。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再次相見……

第一次聽到他的歌聲時，我就感到一股懷念。

好像在哭泣，彷彿套上覆古色的濾鏡，既悲傷又溫柔。

他的歌聲，越聽越滲入心脾。

「不可能……吧？」

這時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喂，你醒著嗎？』

田邊先生似乎從聯誼回來了，聲音帶著酒意，敲響我的房門。

我沒有應聲。

『喂～已經睡了嗎？』

我吞聲屏氣，專心聆聽收音機播放的歌曲。

『喂～柳瀨（Yanase）～』

不久後敲門聲便停止，傳來田邊先生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下週一的午休時間，我在員工餐廳找中村太太攀談。

「中村太太，不好意思，以後J要上電視節目時，可以告訴我嗎？」

這樣說彷彿我是狂熱粉絲，總覺得挺害羞的。

中村太太笑咪咪地說：

「哎呀，你想看J嗎？我再幫你問問女兒喲～對了，前陣子我女兒才在YouTube看那個叫什麼MV的東西。她跟我說網路上有得看，教我怎麼看。以前我們不是都叫PV（promotion video）嗎？聽說現在都叫MV（music video）了，就是打歌用的影片，免費放在網路上給人看呢，這個時代真是了不起呀～柳瀨小弟，你要不要看？」

中村太太洋洋得意地拿出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機。

「咦，可以看嗎？」

「可以啊～這是我上個月買的，很貴呢。可是很方便，我家女兒對這方面很懂。要是把這份熱情用在讀書該有多好……」

「可以借我看看嗎？」

我壓抑著焦急的心情問。

「好啊，這裡有免費Wi－Fi，等我一下，我看看喔……我還不熟悉怎麼操作……哎，這個啦。」

熟悉的前奏傳入耳中，小小的手機螢幕照出J的背影。

剎那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影片拍得很酷，只是看不清楚臉。」

「是啊……」

J拿的吉他盒佔據螢幕，我看見眼熟的縮寫Y。

我的心臟再次撲通一跳。

腦中響起那小子的聲音。

『我會小心彈，絕對不會弄壞。』

那小子罕見地露出緊張的表情，背上我的吉他說。

我想起那懷念的聲音。

從第一次聽見就深受吸引，令人感到莫名懷念的聲音。

「對了，J有個非常美妙的故事喔。」

中村太太的聲音彷彿位在遠方。

「聽說這首歌本來是用人名來命名呢。那個人好像是送J吉他的重要朋友，這首歌也是為他而寫的。」

我忍不住笑出來。

「……不是送……」

「什麼？」

間隔了幾秒。

「欸，你怎麼了？」

中村太太緊張的叫聲傳遍員工餐廳。

「……才不是送你的……」

我一面發出嗚咽，一面努力說著。

「欸，柳瀨小弟，你怎麼了！」

中村太太的嚷嚷聲引來眾人圍觀。

「喂，怎麼了？」

「柳瀨？」

「中村太太，發生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啊～」

餐廳內一片騷動，我的眼淚如瀑布嘩啦啦地流下來，但我沒有心思理會，只是專心盯著映在小小手機螢幕上，那小子懷念的側臉。

「我一定會去跟你討回來。」

未來的某一天，我擁有的東西必定會增加。

除了收音機，還有Y字縮寫的吉他。

以及一個名叫潤吾（Jungo）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