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應該從來沒遇過挫折吧?」
從前,一位離職前輩曾這樣問我。
——我遇過挫折啊,還是特大的那種。
我把這句嘀咕留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之所以不說,是有理由的。
總不能告訴前輩,誤入這家公司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折,對吧?
嘟鈴嘟鈴嘟鈴……
好認的鬧鈴聲響起,響到第三秒,我便伸手關掉手機鬧鐘的貪睡模式。
離開棉被的手,立刻被涼颼颼的空氣包圍。
「好冷……」
我緩慢地直起上半身,腦袋裡卻像一團糨糊,茫然不已。
這一年多來,我都是淺眠狀態。
但是,並沒有特別造成問題。任何小聲音都能讓我立刻醒來,我非但不用擔心睡過頭,每天早上還能第一個進公司打卡。
我本來很貪睡。不管再硬的床、再冷再熱的天氣,我都照樣呼呼大睡,但也容易清醒,只要坐起來就能活動自如。好睡好醒的體質,使我平時很少睡過頭。
對體質太有信心的結果,就是在重要場合睡過頭。參加就業活動時,我搞砸了第一志願企業最重要的個人面試。回頭想想,當時我可能比想像中還緊張,非常罕見地在面試前一晚失眠了。
直至今日,我仍無法忘懷驚醒那一刻嚇到大噴汗的討厭感受。
我滑壘趕上面試,雖然免於遲到,服裝儀容卻慘不忍睹。失落地回到家後,我照了鏡子,不禁一陣驚愕。不僅頭髮睡得東翹西翹,領帶也拿錯了,把原本特地準備、顏色符合企業形象的領帶,誤拿成敵對公司形象色的領帶,糊里糊塗繫了上去,而且還系歪了。
連重要場合都搞不定服裝儀容的散漫傢伙。
面試官肯定這麼想,結果當然沒錄取。
從這天起,我的節奏好像整個亂掉了,本來滿懷信心一定會上的小公司也接連落選。這時候,其他同學開始陸續拿到工作內定,令我焦急不已。最後,我在「現在確定要來,保證優先錄取」的公司簽下了內定承諾書。那是一間比原訂目標降低好幾個水準的中小型印刷公司。然而,當時我已經喪失自信,失去正常的判斷力,中了對方的話術而答應,提前結束就業活動。
與其去大公司被當成棋子消耗,不如去仰賴自己的中小企業大顯身手——當時我是真心這麼想,因而完全聽信「等你晉升之後就會加薪。以你的實力啊,三年內升上主任不是夢想」這套說詞。如今回頭想想,我徹底中了計。
可想而知,會拚命對應屆畢業生灌迷湯,不惜使出違法邊緣的招式也要拉新人進去的公司,不會是什麼良心企業。
我竟然連這點都沒察覺。
大學同學都很羨慕早早談定工作的我。
「雖然不是什麼大企業,但有發展的潛力,這幾年營收持續看漲。最重要的是,這是一間需要即戰力、實力至上的公司,我認為很符合我的行事作風。獎勵制度也很好。我去那裡可以快速升遷、當上主任,比去大企業的那些傢伙更加活躍,賺進更多錢。」
我洋洋得意地對同儕發下豪語。
「臭小子,我連內定都沒著落,你好意思當著我的面談升遷啊。」
「聽你這麼說,感覺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五十嵐眼光放得真遠。」
同儕的誇讚也增長了我的自信心。
剩下的學生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由於我提早擺脫了就業壓力,時間相對比較充裕,和其他同學相比,多出更多時間應付畢業論文。不僅如此,我接了很多高時薪的短期打工,以製造回憶為名,用這些錢到處旅行,不停參加聯誼。
然後,到了正式進入公司的一個月前,我開始調整睡眠習慣。
總之先把生活作息調好,從夜貓子變成晨型人。
我可無法忍受再次睡過頭,搞砸一切。社會很難混,不能一直像個學生,仗著自己身體好就不顧作息。
首先,我每天早晨在固定時間起床,晚上在固定時間就寢。接著,我推掉大部分的酒聚,就算偶爾參加也規定自己只能喝一點點,時間一到立刻回家。朋友都在猜,我八成在員工訓練時快速交到新女友了。還在唸書時,我有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在取得一流企業的工作內定後,便藉機和我分手。我被甩了。她肯定想趁進入新公司,換個更優秀的男朋友,因此急著和我撇清關係。我從沒想過她是如此精打細算的女人,當下受到不小的打擊。但我也告訴自己,能在人生迎向新階段前揮別過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這樣一來,我暫時不用擔心那些有的沒的,可以集中精神拚事業。女朋友等以後想交時再交就好,沒那麼困難吧。
進入公司後,我被派到業務部,主要工作是拉訂單,多一件是一件;如果可以,要多開發有潛力長期合作的企業人脈。公司的業務部只有十多人,人數極少。「因為業務部是精銳部隊嘛。」上司如是說。不是我自誇,我這個人挺好相處的,國中、高中、大學,求學路上人緣一向很好。事實上,我也發揮這項所長,一下子便在部門中混熟了。
我心想,也許可以輕鬆勝任,但在業務工作正式開始後,天真的想法蕩然無存。
派到業務部的第三天,上司叫我去發五十張名片。不是單方面給,要拿回對方的名片。上司說完就把我轟出去。
我趕在下班時間前發出二十一張名片,研判必須先回公司一趟,但在推開部門大門的瞬間,聽見部長的咆哮。比我早一步回來的同梯新人哭了。一道冷汗劃過我的背部。
結果,那位同梯新人做不到一個月就被請離。
接下來的日子,我為了拿下第一份契約,陷入超乎想像的苦戰。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弱點——非常不擅長記人名和長相。如果像學生時經常見面倒是沒問題,但多數客戶只見過一次面,根本記不住長相。記不住人是業務員的致命傷。
當然,我努力彌補這項缺點,在名片寫上特徵啦,或把談話內容整理在筆記本等等,除此之外,還去上進修課和素描教室。
業務工作只看結果。記不住人臉的我,說話自然沒自信,業績慘之又慘,上司越來越常拿我開刀。
正當我陷入瓶頸時,當時負責帶我的前輩說:
「五十嵐,你有仔細看過客戶的臉嗎?」
當然有啊。我這麼想著,自問自答。
「你是不是猛盯著手中的資料?」
前輩這句話使我恍然大悟。
「有些人不喜歡一直被盯著,但我認為業務員一定要看著客戶的眼睛說話。眼神不會說謊,會透露出客戶的心聲。資料是為客戶準備的,你自己不要看,而要專心看著客戶的臉。」
沒錯,我並沒有仔細看客戶的臉。一邊盯著手中的資料一邊說明就已分身乏術了,難怪記不住人臉。
接下來,我把資料通通帶回家,記下所有圖表,將內容背到滾瓜爛熟,即使不看書面資料也知道哪裡寫了什麼。
然後,我逐漸學會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眉毛的動作、眉間的皺紋、嘴角上揚的弧度……哪怕只是一公厘的細微變化,都會洩漏心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先前真的沒有仔細觀察客戶。
我囫圇吞棗地記住前輩給予的所有建議。
「千萬不能顯得焦急。無論對方說了什麼都不能動搖。隨時保持微笑。你可能沒意識到說話的速度,試試看慢慢說。」
即使照著做,也不是立刻奏效。
「五十嵐,不可急於得到結果。沉住氣,一步一腳印慢慢耕耘,遲早有一天會開花結果。」
說起來很簡單,但我怎麼可能不急呢?
儘管遲遲看不到成效,我還是努力苦撐下來。
社會遠比我想的還要難混。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公司——尤其我所屬的部門,比其他地方都要嚴格一點。不對,不只一點,而是相當不合理。
但是,這就是剛出社會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曾是我的判斷標準,也成為我不容質疑的指標。
這樣就被打敗,不管去哪家公司都不會成功。
這樣就想逃跑,表示我不適合這個社會。
當時,我真的這麼以為。
剛出社會的第一年,我咬牙苦撐。
隔年開始有後輩加入。
差不多這個時期,我開始可以拿下契約。
「簽過一次約後才是重頭戲。聽好囉,別讓客戶有機會提問,你要經常主動提供更多資訊,持續讓客戶看見超出基本服務的用心,拉長戰線贏得對方的信賴,如此一來,就有機會長期簽約。」
負責帶我的前輩是一位精明幹練的社會人士。
我認為自己果然很走運。
每次遇到人生的重要時期,我多半會「中大獎」。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也「中大獎」,完全不疑有他。不,我肯定「中大獎」了吧。實際上,前輩的確是個大好人,我一直這麼認為。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為止。
時光飛逝,一年又過去了,我在部門內的業績名列前茅。我遵循前輩的指導,持續展現貼心的服務態度,並且逐漸水到渠成,開始拿下長期契約。
同時,公司又有更多新人加入。面對這些甫入社會就碰壁的菜鳥,我儘可能擺出可靠前輩的架式,裝模作樣。後輩看起來也很崇拜我,拿我當榜樣。
公司規定的業績低標十分不講理,又時常需要加班,每一位高階主管都會仗勢欺人,幸好我有可靠的前輩罩我,才能有驚無險地熬過去。因為,公司裡和我最熟的人可是「大獎級」的前輩呢。
但就在我進公司第五年的時候,這樣的日子突然結束。
某一天,前輩毫無預警地辭職了。
在我看來是「大獎」的前輩,對我留下詛咒般的話語,離開公司。
如今冷靜想想,也許前輩是我人生抽中的「下下籤」,我卻誤以為自己中大獎,所以從沒想過要辭職,勉勉強強撐著,逼自己熬過來。
現在我才忽然領悟,假如當初我立刻知道自己抽中了「下下籤」,應該會更早解脫吧。
也許我會提早發現,繼續在這間公司做下去也沒有前途可言。
前輩離職幾個月後,公司補了新人進來。
「我叫青山,請多多指教!」
九十度鞠躬的模樣,令我看了很是刺眼。那小子身上散發出新人特有、充滿幹勁的光輝。平時表現並不搶眼,做事也不特別靈巧,但是對工作秉持誠信的態度,個性認真上進,是個非常好的傢伙。
我再次認定自己「中大獎」。
這次換我帶新人了,我學著過去前輩所做的教導他。
我仔細告訴他工作上的訣竅,在他遇到瓶頸時找他去喝酒透透氣,盡我所能給予建議。可以看出他老實聽從我的建議,努力做到最好,並且單純地崇拜我這個前輩。由旁人來看,我們應該建立了理想的上下關係。
只是,認真老實雖然是做業務的必備特質,但視情況也有可能成為阻礙。那種時下新人常見的溫吞,也不符合我們公司的調性,尤其部長從前可是體育社團的,那種軟弱的個性會觸怒他的神經。結果,青山完全被盯上了。我雖然想袒護他,但也必須承認這是待在我們公司的必經之路。部長會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對你大吼大叫,理所當然似地提出一些誇張不合理的要求。
當我發現時,青山已經開始重複犯下一些小錯誤。他自己也急了,但焦急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害他犯下更多錯誤,結果完全變成惡性迴圈。情況越演越烈,漸漸變成漏轉達重要事項、面對客訴處理不周等嚴重過錯。當然,他每次出錯我都幫忙擦屁股,但這麼做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
那小子的臉日漸喪失活力。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他失去了業務員最重要的「自信心」。此外,本來是優點的老實性格也退化成懦弱。感覺他整個人都萎縮了。
這些變化一併表現在他的穿著上。西裝皺褶增加、瀏海太長、每天繫著深色領帶、眼神失去光芒,和剛進公司時精力充沛的模樣判若兩人。
不知不覺,我也產生「那小子至少別犯錯就好」的想法。不用刻意提升業績、不用在意數字,至少不要犯錯,能從旁協助我就好。我也向部長報備過了,希望他不要逞強。
「你有你的任務,所以好好加油吧。」
他看起來像隨時會斷線的風箏,我則伸手將線綁牢。
當時,我認為這麼做是為他好。
「我懂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但是啊,要是第一年就辭職,會影響你未來的出路喔。」
我才不要和前輩一樣,擅自澆熄後輩的希望。
才不要和前輩一樣,留下詛咒般的話語就擅自走人。
「這些經驗總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力量。」
只要再撐一下。等我升遷之後,會改善這個職場環境。
所以,真的只要再撐一下,一下就好。拜託你加油啊。
「謝謝您。對不起,常常給您添麻煩。」
那小子最後總是有氣無力地這麼說。
「不用放在心上,照顧後輩也是我的工作啊。」
我這麼對他說,拍了拍他的肩膀。
距今一個月前,那小子辭職了。
青山隆因為我的關係,辭職不幹了。
「嗚……」
胃部嚴重抽痛。
每天早晨,我搭電車的時候,都強忍著想吐的痛苦。
隔壁的上班族,毫不掩飾地用厭惡的表情看我。
「啊……」
我揉著胃部。
起初只是有點刺痛,卻在數天前變成劇烈抽痛,好像有人抓住我的胃用力扭。
「嗚嗚……」
額頭上滲出冷汗。
情況日漸加遽。雖然想去醫院,但現在公司人手不足,平日很難請假。
「……唔!」
我瞬間痛到無法呼吸,臉上如瀑布般流下好幾道汗水。
慘了,我要吐了。
現在幾分?
先下車再上車,來得及嗎?
我抱著上腹部,快速確認手錶。
如果很嚴重,我也還有二十五分鐘可做為緩衝。
「抱、抱歉……」
我逆向穿越人潮,勉強鑽過即將關上的車門。
這一個月來,我常常像這樣中途下車。
我先跑去車站廁所大吐特吐,然後去自動販賣機買新的水,在長椅坐下,配水吞下常備胃藥。帶出門的水在漱口時用完了。
「啊……痛死了……」
這種情況最近很常發生,我甚至開始習慣了。
「差不多得趕回去了……」
我奮力抬起彷彿在長椅上生根的沉重腰部。公事包重如鉛塊,鞋子、外套、領帶也像鋼做的。鋼鐵領帶勒住我的脖子,頸部出現青紫色瘀痕,慢慢腐爛,也許某天早晨當我睜開眼睛時,脖子就……不行,再想下去我又要吐了。
「嘶——呼——」
用力吸氣、吐氣。
「好,走吧。」
我堅定意志,回到人群中。
來到辦公桌前,坐對面的鈴木一臉死氣沉沉地和我打招呼。
「早安。」
「哦,早。」
鈴木比青山早一年進公司,本來就不是特別活潑的型別,但自從青山走了以後,他顯得更加無精打采。其中一個主因是,青山離開後,部長便將矛頭指向他。
這時,門發出嘎吱巨響,蓋過所有聲音。
「早、早安!」
鈴木表情僵硬地打招呼。
一如往常,部長眉頭深鎖,「咚、咚、咚」地跨著大步走來,在鈴木面前停下。從我的位置都能清楚看到鈴木的額頭流下冷汗。
「你又給我擺出這張衰臉。」
部長開口就是一頓臭罵,就像朝著鈴木的臉吐口水。
「五十嵐!」
「是。」
部長用力在椅子坐下,我趕緊小跑步過去。
每天例行的個人朝會要開始了。
「五十嵐,你最近是不是比較偷懶啊?」
部長看也不看就說。
這時電話響了,部長立刻發出咆哮。
「鈴木!」
「是!」
鈴木嚇到整個人跳起來,急忙接電話。
「今年剩下幾天啊?」
部長用陰森的聲音說。
「剩下二十四天。」
「你倒說說看,你拿了多少業績?」
部長銳利的眼神朝我射來,我的胃又痛了起來。
嘟鈴嘟鈴嘟鈴……
好認的鈴聲響到第三秒,我便伸手關掉手機鬧鐘的貪睡模式。
今天早上,這個鬧鐘聲聽來格外刺耳。當初我是因為這鈴聲聽見就會醒來,才將它設定為鬧鐘鈴聲,如今,我終於明白原因了。
它很像電車發車鈴聲。
自從今天早上察覺了這點,感覺一切都糟透了。
昨天真是慘烈的一天。不,應該說,這幾個月來沒有一天是愉快的,只是昨天特別慘。我讓到手的契約飛了。部長的施壓使我慌了,結果太急躁了。
「可惡……」
我還沒向部長報告。不,我可不敢報告。至少等我找到替代方案再說吧。
「好,努力找出替代方案!」
我命令自己打起精神。
氣象主播說,今晨是入冬後最冷的一天,但又與我何干?就算十二月的今天熱到像夏天,對我來說也沒啥影響。哪怕刮颱風、下大雪,照樣要上班啊。
今天早上車站月臺也人滿為患。
這些人究竟是從哪裡跑出來的?而且全都穿著深色大衣。怎麼不乾脆通通消失算了?我置身事外地心想。
吐出的氣息化作白煙,飄向天空。不論頭壓得多低,都會往天空飄。
每個人都低著頭,口中撥出白色霧氣,往天空飄,看了真礙眼。
眼前有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我覺得他們全是敵人。
空氣裡充斥著殺戮氣息。人群互相推擠、踩到腳,眼裡看不進彼此。
這些傢伙走路的時候,到底都看著哪裡?
而我走路的時候,又看著哪裡?
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事物,連自己腳邊都沒留意。
所以才會一個不留神,掉下月臺。
所以才會每天都有落軌事故發生。
「唉……」
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嘆息,比想像中更大聲。吐息無一例外,飄向天空。
我今天提早出門搭電車,想早點進公司。
如果可以,想在部長上班前約到餐敘,躲去外面。我必須多拿一份契約回來,多提高一點印製量。我想趕快約到客戶,早一秒逃出辦公室。在遇到部長、被他質問:「那份契約談得怎麼樣?」之前解決問題。
「唔……」
反胃感再次襲來。今天比平時更想吐,彷彿整個胃部扭轉過來。不行,來不及了——正當我如此心想的瞬間,車門開了。
我奮力推開擋在前面的人。
「搞什麼!」
無視背後傳來的責罵,側身鑽過門縫。
我一路奔向廁所,還來不及關門,就把胃中所有東西吐出來,難受到流下眼淚。
大吐特吐之後,我去買了水,癱坐在長椅上休息。
然而,今天症狀並未因此減緩。平時只要吐過就會舒服許多,今天卻絲毫沒有緩解,陣陣抽痛轉變為劇痛,我痛到無法呼吸。
不怕,還有時間。我開啟常備的胃藥盒,裡面只見空空如也的銀色包裝。
「哇,不會吧……」
昨天吃的竟然是最後一顆?我完全沒注意到。這不是平時的我會犯下的失誤。
「嗚……」
得知沒藥之後,感覺更痛了,冷汗直流。
我已顧不得旁人側目,在椅子上抱著肚子蜷縮起來。
耳邊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呼氣使大衣染上溼氣,我好像快窒息了。痛楚完全沒有減緩,我鞭策腦袋思考:是不是該去醫院一趟?可是,站得起來嗎?萬一得叫救護車就麻煩了。怎麼辦?現在過了幾分鐘?還是應該先打電話給公司,通知說會遲到呢……好痛……好痛、好痛啊。
「你沒事吧?」
頭上傳來溫柔的詢問聲。
「啊,我沒事……」
我幾乎出於反射性回答。
「你是不是胃痛?」
我好不容易把臉抬起,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視野卻扭曲變形。
「呼……不,我沒……事。」
我勉強從喉嚨擠出沙啞的聲音。
「你流了好多汗。」
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我以為自己已經抬起頭,其實仍望著地面。
「這是強效胃藥,要不要吃?」
頭上傳來的聲音對我來說有如神助。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我總算抬起頭。模糊的視野中,看見神一般的男子從藥錠盒中取出三顆藥丸,放在我的掌心。
「不好意思……」
我沒有多餘的心思確認那是什麼藥,只能相信他了。
不知為何,第六感告訴我,這個人可以相信。是因為我被逼急了嗎?還是因為他是我痛到現在唯一出聲關切的人?總之,我把藥吞了下去。
過一會兒,疼痛稍稍減緩。
「……真的很抱歉。」
我低著頭喃喃自語。那個人似乎坐在旁邊等我。等我終於不喘後,抬頭注視他。他察覺我在看他,回以視線,還給了我溫柔的微笑。
「感覺如何?」
人如聲音一樣善良,看起來是大好人,眼神充滿慈愛,我忽然覺得他跟誰很像。
「好多了,真是得救了,謝謝你。」
我回答之後,那個人放鬆眼角肌肉,似乎鬆一口氣。
「如果可以走動了,趕緊去一趟醫院比較好喔?」
「嗯……是啊,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
「要不要介紹醫院給你?」
那人穿著明亮的灰色大衣,脖子圍著漂亮的天藍色圍巾。
「不用,我得先進公司一趟,之後再去看醫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得趕快離開,日後再好好向你道謝……啊,這是我的名片。」
我遞出名片。
「好的,你真細心。」
他微微一笑,接過名片。
「謝謝你救了我,容我先行告辭。下次見。」
我匆匆忙忙起身,向前走了一段路才回頭看。
對方察覺我回頭,輕輕舉起一隻手來,我也朝他點頭致意。
在黑與灰佔據的灰暗人潮中,只有那條漸漸遠去的天藍色圍巾格外耀眼。
我勉強趕上打卡時間,卻不幸與部長同時進公司。
部長有話想說的眼神朝我刺來。
我好不容易熬過早上。下午部長要去開會,不在座位。
部門裡的所有人終於能放鬆一下。這時,電話鈴聲響起。
「五十嵐先生,接二線,一位叫山本的先生找你。」
鈴木朝我喊。
「……山本先生?公司名稱是?」
「我來不及問……抱歉。」
鈴木說話的表情疲憊至極。我很慶幸部長不在。雖然只是小事,但要是讓部長聽見了,鈴木又要被怪罪。
「啊啊,沒關係,我大概知道是誰。」
……山本先生?我想不到類似的人物,到底是誰啊?
我一面回想最近經手的案子,一面輕輕做著深呼吸,拿起話筒。
「您好,電話已轉接,我是五十嵐。」
『啊,你好你好,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太好啦~』
比想像中活潑、高亢的聲音,使我頓時一愣。
「咦?啊,您好,平時承蒙關照了。」
『啊,我是山本~』
語氣彷彿我應該要知道他是誰,我緊張得冒冷汗。
「是、是,我當然記得您。山本先生今日找我,有何貴幹?」
我佯裝平靜,試探地問。
不妙,到底是誰?
『我今天想找你去吃個飯。』
吃飯?果然是客戶嗎?話說回來,他的語氣聽起來和我好熟,感覺像是老客戶,但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呢?
「啊,好主意~您今天想吃西餐還是日式料理呢?現在這個季節正好有寒魚和河豚呢。」
我邊詢問,腦中邊篩選數間店家候選名單。
『啊,我有想去的店,可以約那裡嗎?』
他雖然說著標準語,但從剛才起,語調便接近關西腔。
「當然好啊!我來訂位,方便告訴我店名嗎?」
『不用啦,我訂就好!』
「不不,這怎麼行……」
『既然決定了,我們約晚上七點,在離貴公司最近的車站西邊出口,這樣好嗎?店家就在那附近。』
沒錯,很明顯是關西腔。面對說話帶有強烈特徵的客戶,我為自己依然想不起對方是誰而焦慮。
「好啊,樂意之至。晚上七點,我在西邊出口恭候。哎呀,真期待見到您。」
『俺也是喔。』
俺……?
確認對方結束通話電話之後,我也放下話筒。
很少有人會在工作場合使用私下慣用的第一人稱,而且,他說話的語調帶著濃濃的關西腔。
辨識度這麼高,為什麼想不起來呢?
我懷著焦慮的心情,在辦公室公用白板的「五十嵐」姓名欄位,填上「19點~餐敘完直接回家」。
到頭來,我還是想不起致電的客戶是誰,努力翻遍仔細寫下紀錄的記事本和名片也找不到類似人物。我將所有能想到的資料通通塞進公事包,前往車站的一路上絞盡腦汁拚命想,但實在想不出可能的人選。不擅長記長相,是我身為業務員的致命傷,正因為有此自覺,我才花費比別人多一倍的努力勤做筆記,結果事到臨頭還是想不出來。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著。
如果因為這樣丟了契約,該怎麼辦?我感到心死,提早十五分鐘抵達車站西口。
就在我抬頭挺胸站好,以備客戶可能隨時出現時……
「五十嵐先生~」
後方傳來呼喚,我緊張地回頭。
同時,天藍色的圍巾映入眼簾。
「你好你好,你好早到喔~」
看見在車站前像個大孩子般奮力揮手的男人,我頓時因為訝異與放鬆,身體一陣脫力。
「你是今天早上的……」
「正是!我們早上才見過喔~」
他露出一口白牙,燦爛地對我笑。
「我還在想是哪位呢!」
我發自內心地放鬆吐氣。
「啊哈哈,抱歉。我後來才發現忘記報上名字了。」
我再次用力吐氣,放下心中大石。
「哪裡哪裡,是我不好,忘記請教救命恩人的大名,一心只想趕去上班,真是太失禮了。」
「不會啦,看你精神不錯,我就放心了。後來有沒有去醫院呢?」
男人彷彿遇到老朋友,笑咪咪地說。
「多虧你給的藥,後來症狀好多了,我就沒去醫院。」
我端出笑臉回應,男人說「我就知道~」,瞬間垂下眉毛。
「啊,總之,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轉移話題,對男人投以業務用笑容。
「那麼,我來帶路。」
男人再次咧嘴笑,指著剪票口。
我跟隨他坐上電車,在搖晃的車廂裡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男人在離我家最近的一站下車,出了剪票口,毫不迷惘地不停向前走。
「請問……今天要去哪種店呢?」
面對我的疑惑,男人笑說:「哎,你很快就知道了。」
男人在一間冷清的定食屋前停下來,這間店連住附近的我都不知道。
「就是……這裡嗎?」
他不以為意,喀啦喀啦地推開門。
「歡迎光臨~」
店裡的大嬸愛理不理地出來招呼。
店內老舊的牆壁上,貼了滿滿的選單。
「我要點蛋汁炸豬排定食。」
男人一坐下立刻點餐。
「那我要……」
我急忙觀望牆壁,想盡量點不會對胃造成負擔的食物。
「味噌鯖魚定食。」
大嬸隨口應了聲「知道了」,走進開放式廚房形式的烹飪場。
不一會兒,豐盛的定食冒著熱騰騰的蒸氣,盛在黑色托盤上擺到面前。男人發出開心的歡呼,剝開竹筷。
男人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令我訝異。他的表情也很豐富,用彷彿與老友相見歡的亢奮情緒,東拉西扯了一個多小時之久。
然後,在吃完這頓美味度普普通通的定食後,爽快起身說「好啦,該走囉」,結束這場突如其來的飯局,再次令我感到訝異。
結帳時由我買單,做為今天早上的謝禮。蛋汁炸豬排定食加味噌鯖魚定食,兩人合計一千九百六十圓。考慮到價位,應該算是滿好吃的。
男人在店門口揮手說「好啦,下次見」,就此揚長而去。我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想:
那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我只知道他姓山本,除此之外沒有問出其他個人情報。因為他自個兒說個不停,我根本找不到空檔插話。
他說了「下次見」,意思是,以後還打算約我出來嗎?
那口關西腔,是因為才剛來東京不久嗎?
他是不是想要一個可以相約吃飯的朋友呢?
「真是怪人……」
如果只是想要飯友,認識這個人,其實並不壞。
他是車站裡唯一關心我的人,心地善良,對人沒什麼戒心,而且相當不怕生。這個人恐怕不懂得懷疑別人吧,至少感覺上不是什麼壞人。
回到家後,我鬆開領帶,看向時鐘後吃了一驚。
「還不到九點……」
我已不知多久沒有這麼早回到家,而且已經吃過飯,接下來只要洗澡就能上床睡覺。
「原來如此……真輕鬆。」
我不由得自言自語。
機會難得,我時隔數個月放滿浴缸的水,痛快泡了個熱水澡。
「好久沒有正常吃一頓飯了。」
自從胃壞掉後,我都沒有好好吃一頓像樣的餐點。
泡進舒服的熱水裡,僵硬的筋骨放鬆下來。
「呼哈……」
我用雙手舀起熱水,嘩啦嘩啦地潑向臉。曾幾何時,我都忘記洗澡是這麼舒服的事。
「山本嗎……」
眼底浮現鮮豔的天藍色圍巾。
打從初次見面,我就覺得他很像某個人。
我再次潑水,雙手覆住臉。
對了,那小子最後一天來上班時,也繫著天藍色的領帶。
啊啊,對了,山本先生和他有點像呢。
不是長相相似,該怎麼說?那種柔和的氛圍似乎挺像的。
尤其像我最後一天所見他的模樣。
那小子在最後一天露出了清爽的表情。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難以言喻的痛苦襲上胸口。
我呼吸不過來,咕嚕咕嚕地沉入浴缸。
嘟鈴嘟鈴嘟鈴……
隔天一早,我一如往常,關掉手機鬧鐘。
探出棉被的手指比平時溫暖。我坐起來,頭腦也比平時清晰。大概是因為有好好用餐、悠哉泡過熱水澡的關係吧。
難不成,那個好心人是我的「大獎」嗎?
我萌生毫無根據的直覺。
這天,我睽違將近一個月,早上通勤時沒有中途下車,順利抵達公司。
吃完午餐回來,鈴木便叫住我。
「五十嵐先生,二線山本先生找。」
我不由得「咦!」地大叫。
這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樣。我立刻接聽電話。
「讓您久等了,我是五十嵐。」
『啊啊,你好,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個頭啦。我輕輕笑出來。
「謝謝您平日的關照。」
『五十嵐先生,你今天傍晚有約客戶嗎?若是有空,我想請教你關於工作上的問題。』
「當然沒問題!那我們約……」
『四點半西口見!』
「是,我明白了。那我四點半過去拜訪。」
結束通話電話後,我在白板寫下「16:30~拜訪客戶」。
回過頭時,剛好和鈴木對上眼。
「幹嘛?」
我一問,鈴木急忙搖頭。
「不,沒事。」
和昨天一樣,我提前十五分鐘到達西口,山本先生已經到了。昨天也是,這傢伙究竟從幾點開始等啊?我跑過去。
「山本先生,抱歉讓您久等!」
「啊,你好~對不起喔,臨時找你出來。」
山本先生還是老樣子,整個人笑咪咪的,態度穩健,感覺很有精神。
「我要去我工作的地方,方便搭一小段電車嗎?」
他在電話裡說,想請教我工作上的問題,應該是搜尋了我印在名片上的公司網址吧?也許有東西想拜託我印。
「當然好啊!」
我高興都來不及了,開開心心地回應。
抵達的場所是知名綜合醫院。
真意外。難道他是醫生?不,也許是醫療行政或護理人員。無論如何,醫院應該有不少簡介手冊或疾病宣導傳單需要印製。
「在這裡。」
他笑著朝我揮手。
「好!」
我搖著尾巴般高興地跟過去。
走進醫院後,首先看見寬廣的掛號櫃檯和等候叫號的椅子,旁邊擺著「流感預防須知」與「記得定期做健康檢查」等傳單,供人自由拿取,我被這些東西吸去注意力。
如果這些印刷物全外包給我們公司……
「你今天有帶健保卡嗎?」
山本先生出聲詢問。
「咦?啊,有的!」
「方便借我看一下嗎?」
一隻手掌朝我伸來。
「沒問題!」
我趕緊從皮夾抽出健保卡交給他。
「這張卡借我一下喔。」
山本先生說完,快步走向掛號櫃檯。
我愣在原地。
他很快就回來,手上拿著筆和手寫板夾。
「來來來,請坐那邊。」
「是。」
我依言在椅子坐下。
「幫我填一下資料。」
「好……」
我接過他遞來的筆和手寫板夾。
「啊,症狀儘可能仔細填寫喔。如果有正在使用的藥物,也幫我詳細填上去。」
「好、好的……」
無論怎麼看,夾在板上的單子都是初診病歷表。
「那、那個……山本先生……請教一下……」
「拜託不要加敬稱,我聽到會寒毛直豎耶。」
他抱起雙臂,覺得冷似地摩挲,還誇張地縮起脖子。
「啊,抱歉……」
「叫我『山本』就可以囉。」
他邊說邊露齒大笑,很像牙膏廣告中會出現的那種笑容。
「這怎麼行,太失禮了……」
我也趕緊端出笑容。
「請問,山本先生,您在這裡工作嗎?」
「是啊,不然呢?」
「我想也是,哈哈……」
印刷承包的話題呢?該怎麼把話題接過去?不,也許現在應該靜觀其變?我低頭看向手寫板夾。也許介紹新的病人進來,他可以領到獎金?
「填完初診單,我要進診間看診……對吧?」
「當然啊!我又沒生病,當然是請五十嵐先生看診囉。」
山本先生再次燦笑。
這個人果然也有業績壓力嗎?反正,我先照他說的做吧。
「知道了。」
我填完病歷表後,他交給櫃檯,對我說「這裡」帶我過去。來到掛著內科門牌的候診間,山本先生停下腳步。
「在這裡坐一下喔,叫到名字請入內。」
「好的。」
我還是乖乖聽他的,無奈地坐在椅子上。
「那先這樣啦,我們晚點見。」
山本先生抬起單手說拜拜,作勢離開。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站起來,他「嗯?」地回頭。
「只是一般看診,對吧?」
過了一秒,山本先生露出賊賊的笑容。
「是新藥的人體實驗喔。」
「什麼!」
我反射性地大叫,其他病人頓時朝我行注目禮。
「騙你的啦~」
他哈哈大笑。
「請放心,只是一般看診,你要老實敘述症狀喔。別擔心,這位醫生人很好。」
山本先生的表情突然放柔,聲音和當初在車站問我「你沒事吧?」時一樣溫柔。
不知為何,我放心了。這個人的話語,擁有某種使人安心的力量,就連警戒心如此強的我也坦率接納。
「五十嵐先生,你沒事吧?」
山本先生的聲音拉回我的注意力,他偷偷觀察我的神色。
眼神非常、非常溫柔。
上次被人這麼溫柔地看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沒事。」
我發自內心這麼認為。因為相信不會有事,所以才能這麼肯定地回答。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了?
正確使用「我沒事」這句話來表達自己的狀況。
曾幾何時,我只在「有事」時逞強說「沒事」。只在痛苦時使用這句話。
「我沒事……」
不知怎地,我有點想哭。
自己也感到一頭霧水。
不知該如何描述此刻湧上心頭的感受。
我對山本先生點頭致意,趁低頭時急忙轉身說「晚點見」。
感覺他從背後走遠後,我坐在椅子上。
我不想被他看見現在的臉。儘管我並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但我覺得好想哭,好像快哭出來了,只能拚命忍住。
問診結束後,我的情緒也稍微平靜下來,可以好好思考了。
他做這些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想他八成是醫療相關人員,這麼做只是工作的延伸嗎?或者,這些行為對他來說,具有某種特殊意義?他可以從中撈到好處嗎?
我回到綜合櫃檯,準備付款,他似乎已久候多時,一臉賊兮兮地站在那裡。
「怎樣?有沒有被施打奇怪的針劑啊?」
「有喔,我被餵了從來沒聽過的新藥。」
我也稍微跟他鬥嘴,只見他開心似地咧嘴一笑。
「下次是不是要照胃鏡啊?」
果然,他有一定程度的相關知識。
「是的,我先問了醫生哪幾天可以安排照胃鏡,但老實說,我還不確定能不能請到假……」
「這簡單,說要去拜訪客戶不就好啦?」
「不,這不太好吧……」
「為什麼?業務員不是常常在外面跑嗎?」
「是這樣沒錯……」
「如果你會擔心,結束後來和我洽商吧。簡單說,只要業績數字有進帳就好,對吧?這我可以向你保證。」
「咦……」
意思是說,只要我預約照胃鏡,他就願意和我簽訂契約之類的?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他究竟為了什麼目的,非要我照胃鏡不可?是不是有業績壓力?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應該是某種醫療體系的業務員吧?
「也就是說,可以直接預約時間吧?」
他看我沒說話,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的……」
我沒有理由拒絕。我只要接受檢查便能拿到訂單,對他來說恐怕也有某些好處。換句話說,這是雙贏的局面。
「那就約下週一的下午吧,麻煩了。」
我一說,他便開心地笑道:「瞭解~」
接著,他直接送我去車站搭車,說了句「我還有工作要忙」就離開了。
到頭來,他還是沒有具體告訴我他的職業是什麼。我不確定他想不想說,但至少現階段看來,這場交易對我沒有任何壞處,所以我也不急著追問。反正下週正式洽商時,謎底總會揭曉吧。
畢竟今天花了一些時間候診,時間已接近晚間七點。
要先回公司一趟嗎?還是直接回家呢?這麼說來,今晚七點部長有飯局,就算我不在公司也不怕被念。以防萬一,我還是先打電話回公司比較好,確認有沒有留言給我的交待事項,但似乎沒有急著回公司的必要。
「算了,無所謂吧。」
我坐上與公司相反方向的電車。
從離家最近的車站走回家時,我想起了那間小店。
我在平時不會轉彎的路口轉彎,在小巷走了一段路,看見那間老舊的餐館。
喀啦喀啦地推開門,和上次造訪時一樣,晚餐時間店裡有不少客人。
上次有一道餐點引起我的注意,它叫「清粥御膳」。
畢竟是和剛認識的人約吃飯,點粥實在怪怪的,所以當時我沒有點,但總覺得吃這個很好消化。
「不好意思,我要點清粥御膳。」
明明其他餐都叫定食,為何只有這一道叫御膳呢?我疑惑地點餐。
「也可以做成雞蛋粥,不加價。」
和上次一樣,店員大嬸冷冷地說。感覺她不適合做服務業。
「那我要換成雞蛋粥。」
「收到了。」
不一會兒,餐點便送上桌。
「清粥御膳啊……」
看見那道餐,我忍不住低語:
「還真的是……御膳。」
裝盛淺黃色雞蛋粥的大碗公旁,擺滿了小碟子。
勾芡高湯豆腐、煮南瓜、燙菠菜,以及用雞肉、白蘿蔔和紅蘿蔔做的簡單筑前煮、醬菜和梅乾。除此之外,還附一條小的香烤白身魚。
「分量好驚人……」
我自言自語,大嬸瞄了我一眼。
我輕輕雙手合十,開動。味道很溫和,白蘿蔔煮得特別柔軟,筷子輕輕一夾就碎了,我不禁有點感動。好吃歸好吃,但我實在沒辦法全部吃完。
我留下吃剩三分之一的清粥御膳,小聲說「感謝招待」,起身結帳。
走出小餐館,冷風刺骨地吹來。這幾天氣溫驟降。
出到大馬路,看見一座公園。
「這裡竟然有公園啊。」
檢視手機地圖,這裡叫「泉之丘公園」,從中間穿越可以直通到家。
在公園走了一會兒,我聽見街頭藝人在唱歌,也有數名行人停下腳步欣賞。街頭藝人聲嘶力竭地歌唱,聲音帶著哭腔,彷彿對行人闡述什麼。
我討厭這種自由分子。
他們總是在追尋夢想,還驕傲地認為這是美事。
不去上班、不靠自己賺錢謀生,有些人甚至給女人包養。
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要追夢,是因為他們相信。
相信自己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甚至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闡揚自己的理念。這份自信究竟從何而來?明明有這麼多追夢烈士戰死沙場,親身示範了理念只是空想,但追夢家們仍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的心智何以如此堅定?
我莫名惱怒。此外,大概也感到羨慕吧。
街頭藝人唱完一曲說道:
「下一首曲子沒有歌名,我都叫它〈無名〉。這首歌對我來說很重要,請各位聽聽看。」
他深吸一口氣。
這個人天生具有比一般人多一點的歌唱才華。
這就是他的「大獎」吧。
所以他才忍不住追夢。
朝著根本看不見、在霧靄彼端的山頂拚命爬。
殊不知霧靄的另一頭,可能是懸崖峭壁。
他抖動喉嚨,引吭高歌。
我看不下去了。
上天賦予你的才華,可能是「下下籤」也說不定喔。
你只是沒發現而已,還誤把它當成「中大獎」。
回過神來,我已停在原地,入迷地聽著街頭藝人唱歌。
我已經好久沒有想起前輩了。那位在我剛進公司時負責帶我,本來是我人生「大獎」的前輩。
「喂,你想升遷嗎?」
在常去的店裡,前輩一手抓著啤酒瓶,朝我問道。
「當然啊。」
「哈哈,你還是這麼有想法啊。」
前輩一如既往,笑著為我倒啤酒。
「這應該是全天下上班族的夢想吧?」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為什麼呢?」
前輩「咚」一聲放下啤酒瓶,忽然換上嚴肅的表情。
「你覺得升遷之後,會怎麼樣?」
「嗯……薪水變多……擁有更大的權勢吧……」
前輩嗤之以鼻。
我有點不高興。
「我哪裡說錯了?」
「你還不懂嗎?你未來的目標,可是『那個部長』喔。」
我一時說不出話。
「我不會變成部長那種人。」
「哦?」前輩叫住附近的店員。「不好意思,再來一瓶一樣的。」
「我……等我當上主管,會改變現在的職場環境。為此,我得先做出成果才行,這樣才能開始。」
「是嗎?」
前輩帶著笑容,捏起毛豆。
「前輩……是覺得維持現狀比較好嗎?」
「你問我嗎?還是問職場環境?」
「職場環境。」
「我相信沒有人喜歡現在的環境。」
前輩以穩重的口吻說。
「所以,必須有人挺身出來改革,未來才有可能改變,不是嗎?」
我已經有三分醉意,忍不住小小回嗆。
「五十嵐,你啊,應該從來沒遇過挫折吧?」
「挫折……?」
「你沒經歷過挫折吧?」
前輩沉穩的聲音如鋒利的刺槍,貫穿我的心臟。
「沒這回事。」
我剋制住沸騰的情緒。
「不,你沒遇過,所以才能輕輕鬆鬆說出『改革』。」
前輩的語氣不改沉穩,卻比我手中的啤酒杯還冰冷。
「前輩……您變了。」
我發自內心感到哀傷。
「剛進公司時,教導我如何當個好業務員的,正是前輩。您總是用正面的話語鼓勵我,如今卻……」
「正因如此,我現在更要對你說。」
他換上勸戒的深沉語氣。
「因為,這是我最後能告訴你的事情了。」
我不懂前輩在說什麼。
「五十嵐,無論是人,還是公司,都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改變的。」
前輩雙眼盯著緊抓啤酒杯的手。
「凡事都有過程。每個人都是如此,那個部長也是。」
「部長也是嗎……」
我沒想過這件事。
「這當中有逼不得已的過程。因為經歷了那些,部長才會是現在的部長。人沒那麼容易改變。」
前輩再次替我添酒。
「改變需要的是變化。為了變化而變,就像引爆劑。」
「您是說,我要當引爆劑嗎?」
我立刻喝掉了半杯。
「我可沒這麼說。更何況,憑現在的你是辦不到的。」
「為什麼不行?」
我有些賭氣地反問。
「一旦產生要在那間公司往上爬的想法,你將逃不出那個輪迴。」
前輩這次將酒倒入自己的空杯子。
「引爆劑必須具有強大的威力,從其他方面引發大爆炸。」
「其他方面,是指什麼呢?」
我不太高興地問。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會一直這麼痛苦掙扎。」
「痛苦掙扎……」
「五十嵐。」
前輩直直看著我。
「是。」
我也筆直看著他。
「別把在那間公司向上爬當成目標。」
這是我最不想從前輩口中聽到的話。
「我不希望你經歷和部長相同的『過程』,不想看到你變成部長。」
「不會的。」
我用力握住啤酒杯。
「五十嵐,往上爬會遇到更強大的力量。你只會被那股力量吞噬。」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變得和部長一樣。」
前輩露出微妙的表情笑了。
接下來,我們一起喝光好幾瓶啤酒,起身離席時,前輩對我說「我要辭職了」。
「我想提早讓你知道這件事。」
前輩說出這句話時,表情莫名神清氣爽。
我無言以對,默默喝光殘存杯中已經不冰的啤酒。
我們沉默地走出店門,離別之際,我終於開口:
「前輩,無論如何,我不喜歡您對我說的那些喪氣話。最後,我希望您至少對我說一聲『加油』。」
前輩露出些許寂寞的表情,不過仍用沉穩的聲音低喃:「抱歉……」
當時,我認為決定辭職的前輩是喪家犬。
「我絕不仿效部長的作風。遲早有一天,我會用我的方式改善那個職場。」
我是真心相信自己做得到。
「所以,請不要擔心。」
最近,我總是想不起當我說完這句話時,前輩最後露出什麼表情。
前輩的臉彷彿被一團霧擋著,在腦海中始終霧茫茫的。
此刻,我總算想起前輩當時的表情。
現在,我可以懂了。
現在的我,很能瞭解前輩的心情。
當時,他肯定發自內心同情我吧。
————
現場響起拍手聲。
「謝謝大家。」
不知不覺,曲子唱完了,觀眾也增加了。
一些人將零錢丟入吉他盒,我也從錢包拿出百圓銅板投進去。
「謝謝你。」
街頭藝人誠懇地看著我,輕輕點頭致意。
在寒空下持續彈奏吉他的他,手指又紅又腫。
不過才一百圓。
鼻頭在寒風中凍得發紅,撥出白色霧氣連續歌唱,就為了這少少的一百圓。
也許這一百圓的重量,對我們來說,是天差地別吧。
接下來,我每天定時去那家定食屋報到,每次必點清粥御膳。
除了燉雞肉、白蘿蔔和紅蘿蔔以外,碟子裡的小菜每天都不同。幹燉馬鈴薯、青花菜拌芝麻、鹿尾菜、白蘿蔔絲、涼拌四季豆、甜豆、豆腐渣、雞蛋豆腐、高湯煎蛋卷、茄子、小松菜、大白菜、涼拌燙獅子唐青椒仔……每一道小菜的調味都溫潤爽口。只要點清粥御膳,一定會附上四盤小菜、佃煮加醬菜,還有烤白身魚,每天吃都吃不膩。
這家店營業至深夜,全部的定食與清粥御膳,含稅都是九百八十圓。牛丼和麵類更便宜,許多人會來小酌兼用餐。任何時段都有不少客人,其中多半是比我年長的男性。店內散發閒散的氛圍,那些人看起來都比我幸福,喝著啤酒捧腹大笑,邊看電視邊用餐,那幅光景令我既羨慕又忌妒,心情很是複雜。
掌管廚房的大嬸,臉還是一樣臭,令顧客煩躁。但奇妙的是,待在這個散漫的空間,感覺挺不賴的。
回家的路上會經過公園,不論入夜後多麼寒冷,街頭藝人依舊每晚報到。
我習慣在這裡聽上幾曲,在吉他盒丟入銅板。
他每次都誠心向我道謝。
一週後,檢查報告出爐,附上明明白白的病名。幸好醫生說只要吃藥就能正常工作,讓我鬆一口氣。
回程之際,我在內科的小櫃檯打聽山本的身分。
「請問,這裡有一位職員姓山本,對嗎?」
「您說……山本?是內科醫生嗎?」
忙碌的護理師停下動作確認問道。
「啊,他是內科醫生嗎?」
「不,內科沒有醫師姓山本喔。」
「那麼,請問護理師或行政人員當中,有沒有人姓山本……」
護理師面露狐疑。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啊,不,沒事。對不起。」
我急急忙忙離開掛號櫃檯。
檢查報告出爐的日期,之前通電話時提過了,我樂觀地心想,不用我主動找他,他應該也會自己打來吧。
怎知,從此以後,山本先生再也沒有打電話來。
我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之前雖然問過一次,他卻用悠哉的笑臉帶過:「我會再主動打給你。」
我太信任他了。
因為太信任,所以深信他一定會主動打來。是我太單純造成的失誤。他恐怕已經達到某個業績目標或數字,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呼……」地用力嘆氣。
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失落。
太相信別人,往往落得這種下場。
他不是我的「大獎」。
這也沒辦法。身處商場,是他比較高明。
我輸了。
腦中倏地浮現前輩的臉。
『你啊,應該從來沒遇過挫折吧?』
當然有啊。
我憤恨咬牙。
「那就是一時大意,進了這家爛公司。」
「咦?」
坐前面的鈴木睜大眼睛看著我。
「不,什麼事也沒有。」
我將視線落向電腦鍵盤。
正因如此,我的人生不該埋沒於此。
應該要爬得更高,給他們好看。給前輩、沒錄取我的企業、甩了我的前女友,以及那些任職大企業的傢伙們好看!
我要變得更偉大。為此,必須在這個被賦予的舞臺闖出一番成就,努力升遷,改變職場環境。
『憑現在的你是辦不到的。』
前輩那天說的話,言猶在耳。
我絕不像前輩一樣落荒而逃。
為此,我必須功成名就,成為不可或缺的職場戰力,還得保住業績第一的位子,這麼做也是為了其他同事著想。
所以,我真的沒辦法啊。
你就是天生不適合當業務。
這是事實,所以我必須罩你。
我、我……總有一天,我會改善這個環境。
所以,只有我,必須持續回應部長的期待。
必須努力提升業績才行。
所以、所以,我當時是真的沒辦法。
「嗚……」
胃又痛了起來,我急急忙忙衝進廁所,服下止痛藥。
竟然因為壓力太大而生病,人體真脆弱,我也沒想到自己如此脆弱。可是,我不會辭職的。畢竟我連那種骯髒事都做了。不小心那樣做了。
我絕不辭職。
絕不從這裡逃走。
「五十嵐先生,二線電話。」
從廁所回來,鈴木叫住我。胸中瞬間湧起一絲期待。
「誰找我?」
「山本先生。」
我馬上拿起聽筒。
「喂?我是五十嵐!」
『哦哦!今天感覺精神特別好喔!太好了。』
聽到他的聲音並無異樣,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本來應該由我主動打給您……」
『我沒告訴你聯絡方式嘛。』
「就是說啊。是我疏忽了,抱歉。」
『後來你有去嗎?』
「有的,您說醫院嗎?」
『不,我說的是那家餐館。』
「咦?」
『你有去那家餐館嗎?』
「啊,有的。老實說,我還滿常去的……」
『那是一家好店,對吧?』
「是的,非常棒。」
『那麼,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呀?』
「好主意!我們約七點左右見面好嗎?」
『好啊,那今晚七點,我們直接在店家碰頭吧。啊,吃完直接回家喔!』
「我明白了。那麼,我們約差不多七點左右見面。」
『好喔~晚點見啦。』
他留下彷彿能看見笑容的回應,結束通話電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難掩興奮地在白板寫下「19點~餐敘完直接回家」。
回過頭時,我又和鈴木對上眼。鈴木馬上轉移視線,但我總覺得他微帶笑意。
「五十嵐先生~」
山本先生在店門前揮手。
「抱歉!我差點遲到……」
「不會啦,我們進去吧。」
「是!」我急忙走到前面,喀啦喀啦地開門。
就座之後,平時那位大嬸端水過來。
「我要蛋汁炸豬排定食。五十嵐先生呢?」
「呃……魚……啊,烤鯖魚……」
總覺得點粥令人難以啟齒。
「這裡有清粥御膳喔,你吃過嗎?」
山本先生笑臉迎人地問。
「啊,吃過……老實說,我最近都點那個……」
「那請給他清粥御膳。你吃蛋嗎?」
看樣子,山本先生也吃過這道餐點。
「是的,我要做成雞蛋粥。」
「收到了。」
大嬸還是老樣子,愛理不理地離開。
「山本先生,您特別愛吃蛋汁炸豬排嗎?」
他咧嘴一笑。
「點普通的炸豬排丼比較便宜,但這裡的小菜很好吃,對吧?定食附小菜,我想吃小菜,所以才這麼點的。」
說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大喊:
「啊,大嬸!我要燙青菜或涼拌的~」
「今天是小松菜,已經放上托盤囉~小哥你每次都這樣點嘛。」
笑著回答的是坐在吧檯前小酌的常客。
「還可以指定小菜啊。」
我下意識壓低音量問。
「這是常客的特權啦。」
山本先生露齒一笑。
「別看那位大嬸好像兇巴巴的,其實很細心喔。」
隔壁桌看來也是常客的大叔向他搭話。
「清粥御膳不會對胃造成負擔,還有許多幫助消化的小菜,想讓胃休息的人,很愛點這個呢。」
「雖然清淡,分量卻很多啊。」
另一位客人開口,店裡其他客人也笑了。山本先生用平時那張笑臉哈哈大笑。
結果,這天我們也沒談到工作的事。如果真的想談,我應該早就開口了。八成是我潛意識不想這麼做,不想破壞這份類似友誼的關係吧。等我們建立更堅定的信賴關係,晚點再談也不遲。如此一來,之後也比較好說話。我搬出這些理由,直到最後要離開時,都沒提到工作。
結束了短短一小時的飯局後,他和之前一樣打道回府。我本來想買單,但他堅持各付各的。就連這一刻,我也不想破壞這份近似友人的關係。
接下來的日子,我常常和他約在那間餐館吃晚餐。
飽餐一頓後,一起去公園聽街頭藝人演唱。
不知第幾次之後,他在公園不經意地開口:
「五十嵐先生,你真了不起呢。」
「什麼?」
山本先生「呼哈~」地吐出白色氣息。
「你完全不提工作話題呢。」
我倒抽一口氣。這一刻終於來臨了?從今以後,我和他會徹底變成「工作上的關係」。
「……我認為必要的時候,山本先生應該會主動開口……」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不拉業務的業務員,這下反而更讓人在意了,會擔心你的業績沒問題嗎?因為你是好人嘛。」
心臟一陣刺痛。
「沒這回事……」
好人——這是我從前最愛聽到的話。至今我都這樣誘導客戶,讓他們認為我是好人,藉此拿下亮眼的業績。每次聽到「好人」,我就知道「搞定了」。
怎知從這個人口中聽見「好人」,會讓我這麼痛苦。
「不強迫推銷,而是藉由好人品拿下業績,這樣子相當了不起喔。應該算業務典範?」
「不,我不像你說的那麼偉大……」
我不是這種人,不是你以為的好人。
這是我頭一次不想拿到訂單,不想和這個人談論工作,不想和他用交際應酬的方式聊天,不想用虛偽的友人臉孔對他笑,不想為了業績和他玩朋友扮家家酒。
因為這個人總是如此真摯地注視我。
「下次,請您來敝公司談生意吧。」
山本先生浮現溫柔的微笑,對我說道。
啊啊,變成敬語了,最近好不容易用平時的語氣說話的。我還以為我們真的變成朋友,相處時不需要戰戰兢兢。
「……還請您多多關照。」
我對他深深一鞠躬。
冷風刺骨,從裡到外凍僵了我的身體。
數日後,我前往山本先生任職醫院附設的咖啡廳。
山本先生坐在大聖誕樹旁的座位等我,還帶了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
聽說這名男子是剛成立活動企劃公司的年輕老闆,山本先生介紹我們認識後,咬耳朵對我說「比我這邊的生意更大筆吧」,說完就先行離席。
接著,我和這位年輕老闆開會討論,決定趕印預告新年活動的廣告單。
「跨年倒數活動前的廣告業務,我們本來都交給其他廠商印製,但他們家本來就不便宜,現在又想漲價,我們因此急著尋找替代廠商。這次承蒙山本先生居中介紹,救了我一命呢。」
「敝公司會傾盡全力,配合提案。」
我在祥和的氣氛與聖誕音樂中,努力端出做業務多年訓練出來的笑臉。
嘟鈴嘟鈴嘟鈴……
遠方傳來鬧鐘鈴聲。
啊啊,該起床了。
心裡想著這件事,記憶突然中斷。
接著,我在漆黑的房內驚醒。
拉開窗簾,外頭天色昏暗。
「四點半……」
我瞬間還以為天亮了。
窗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以及大人的斥責。時間是除夕下午四點半。我沒有大掃除,獨自待在昏暗的屋內發呆,覺得自己真是滑稽。
「我睡了這麼久啊……」
我拖著沉重的身軀,好不容易才離開床鋪。
身體彷彿被不知名物體包圍,宛如在沼澤中前進。
我知道,這是疲勞累積的結果。
本來累積在腹部以下,漸漸越積越高,如今已經淹到頸部下方。
再過幾個小時,新的一年就要到來。
但對我來說,並無太大意義。
沒有任何事物會改變,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並不是迎接新的一年到來,就會看見希望。
對我來說,只是平凡無奇的日常又要開始。
最近我又時常淺眠,今天卻突然進入深層睡眠。
無從抵抗地墜入深層睡眠當中。
我偶爾會思考。
會不會某一天,我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來——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回過神來,昏暗的房內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這段期間,我始終坐在桌前發呆。
我努力抬起沉重的腰桿,走去開燈。
日光燈刺眼的光線,使我眯起眼睛。
看看智慧型手機,有老家的未接來電,肯定是催我回家過年。回想起來,上次回老家,已經是前年過年的事了。
儘管知道差不多該回家露面,卻拖到現在還沒動身,錯失了回鄉的好時機。況且,我的父母主張一旦去城市打拚,就要努力融入當地;另一方面,我也被這冷漠的距離感救了。
不過,我還是姑且回訊告知:『我今年不回去,新年快樂。』
母親隨即爽快回訊:『真可惜,新年快樂。』
「至少吃個蕎麥麵應應景吧。」
我慢吞吞地換衣服,套上大衣。
徒步三分鐘可達的便利商店裡,聚集了數名像大學生的年輕人。
「你吃過蕎麥麵了嗎?」
「在家吃過了。」
「我還沒吃耶~你呢?」
「我也吃了。」
「真的假的?一個人在家吃泡麵蕎麥麵,會不會太淒涼啊?」
「會嗎?我家一直都吃泡麵蕎麥麵啊。」
「不會吧~」
「吃啦,這樣才叫跨年嘛。」
「也是~」
「我也來吃蕎麥麵吧。」
「你不是吃過了!」
「吃兩次又沒關係,比較一下泡麵蕎麥麵和手打蕎麥麵的差異啊。」
「根本不用比,當然是手打的好吃。」
「我也要吃。」
「你不也吃了泡麵蕎麥麵嗎?」
「有什麼關係?比較一下不同牌的泡麵蕎麥麵啊。」
「聽起來還不賴。」
「要在哪裡吃?」
「去我家吧。」
「你家很冷耶~」
「風會灌進屋子裡。」
「不準說風會灌進屋子裡!我家才沒那麼破舊好嗎!」
「沒辦法,就去你那間破公寓吃泡麵吧~」
「一點也不破好嗎!」
我背對這群年輕人,聽著他們熱絡聊天,什麼也沒買便走出便利商店。
真懷念。
我也有過這種時期。朋友裡有人住老家,有人搬出來自己住。
大學時結交了許多朋友,我自己的租屋處總有人賴著不回家。不久後也交到了女朋友,我幾乎沒什麼獨處的時間。
身為大學生的四年間,根本沒有空閒感到寂寞。
忽地,我想去那間定食屋瞧瞧,雖然除夕夜營業的機率應該不高。如果走到店門前卻發現沒開,我好像會連走路的力氣都喪失,就這樣陷入泥淖裡。
明明這麼想,回過神來,我卻已走到定食屋門前。
「有開耶……」
店面和平時一樣,點著柔和的燈光。莫名溫暖的光芒,彷彿對我說「你回來啦」。燈光從窗戶漏出來,將窗戶的形狀投射在黑漆漆的路面。
今天可是除夕夜啊,那位大嬸連除夕夜也不休息嗎?看來這間店應該是她家。她是不是沒有家人呢?平時在廚房幫忙的人,是一位比她年輕許多的男子,兩人看來既不像夫妻也不像母子。但今天是除夕夜,會不會只有她一人顧店?
我摸著定食屋的門,沒有推開,轉身而去。
總覺得,現在不該觸碰那股暖洋洋的空氣。
我快步離開,同時確信——
我很寂寞。
活到二十八歲,現在卻寂寞得不得了。
這些年,我拚死拚活工作,犧牲一切為事業打拚。
明明這麼努力了、努力討生活,但是,在這個除夕夜,我卻孤單又寂寞。
甚至前往常去吃飯的定食屋,尋求溫暖。
現在的我,一無所有。
我在公園漫無目的地走著,接著聽見歌聲。
「連除夕夜也在唱嗎……」
街頭藝人一如既往,聲嘶力竭地唱著。
我走過去,在吉他盒內丟入折了四折的千圓鈔票。
我們對上眼神,他沒有停下歌唱,用眼神向我道謝。
我繼續散步發呆,回到稍早那家便利商店門前,走進店裡,抓起剛剛沒買的泡麵蕎麥麵。
回到家後,我煮了滾水,吃了蕎麥麵。
剛剛那群年輕人,應該也在吃蕎麥麵吧,但心境肯定和我大相逕庭。
三五好友鬧哄哄地吃飯,吃什麼都好吃。就連泡麵蕎麥麵,美味程度也跟手打十割蕎麥麵不相上下。
我現在吸入口中的蕎麥麵淡而無味,像咀嚼著疲軟的橡皮筋。
不知不覺,就這樣迎來新年。
電視爆出熱鬧的歡呼,外面馬路也傳來興奮的吼叫。
房間角落堆積著許多物品未碰,我注意到一個網路書店的紙箱。
箱裡是我定期購讀的文藝雜誌和想看的話題小說。學生時期,我同時加入室內足球隊和文藝社。文藝社裡大部分成員都在寫作,只有我不愛寫,只愛讀,常常幫社團成員修改文章,有段時期也向往過當文學書的編輯,不過,最後還是想把閱讀當成休閒娛樂而已。
出社會以後,工作耗掉的時間體力超乎預期,我不再踢室內足球了,但仍保持閱讀的興趣,看書成為療愈的時光。
明天也是假日,我大可以悠哉地把時間花在興趣上。
奇怪的是,我卻不再期待拆開裝著書的紙箱了。
明明之前收到書時,總是心懷雀躍地期盼下一個假日趕快來臨。
如今,我已對眼前這些堆積如山的紙箱不帶任何感情。
腦袋又悶又重,只想趕快睡覺。
累積在頸部下方的疲勞,好像已淹過喉頭,快要吐出來了。我得趁連假把它控制在腹部底下。
「睡吧。」
我再次鑽進被窩裡。
好不容易胃痛治好了,為什麼心情如此低落?
原因出自寂寞。
我大概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卻佯裝不知情。
終於,在未詢問聯絡方式的情況下,山本先生不再主動打來後,我們就此斷了聯絡。
短暫的年假結束後,轉眼間過了兩星期。多虧山本先生介紹客戶給我,我接單的數量還算過得去。
「五十嵐,你總算找回工作節奏了!這次低潮好久啊。」
部長用力拍打我的肩膀。
「謝謝您的鼓勵。」
應該已經治好的胃,再度抽痛一下。
「不過啊,好像沒有人跟你一樣呢~鈴木,你從去年到現在到底在幹嘛?都在家裡睡大頭覺是不是?啊啊?」
收假後的這兩個星期,鈴木明明一直沒休假,早上比任何人都早進公司。
「鈴木,你沒事吧?別在意部長說的話。」
我輕拍他的肩膀。只見鈴木臉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呢喃:「沒事……」
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每天都會聽到這句話。
每天也都會說這句話。
但究竟有多少傢伙,正確使用這句話的意思呢?
「事實上不可能沒事吧?」
此時此刻,我很想這樣對鈴木說。
但說了又如何?
鈴木一定只會反覆說「我沒事」。
他恐怕快不行了。不只鈴木,部門裡的每個人,每分每秒都在挑戰極限。
不論過多久,我都不會升遷。
就算我再怎麼努力連續拿下業績冠軍,也沒有晉升為主管。
山本先生不再打電話來了。
最近部長十分暴躁,舉行月會的前一天總是這樣。
『往上爬會遇到更強大的力量。你只會被那股力量吞噬。』
我想起前輩說過的話。
前輩似乎說過,需要某樣東西。
『改變需要的是變化。為了變化而變,就像引爆劑。』
對,所以我一直想當引爆劑。
『憑現在的你是辦不到的。』
前輩的話語勒住了我。如同詛咒一般綁住我。
『你將逃不出那個輪迴。』
沒有這種事,我有能力改變職場。
也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可是,在那之後,山本先生再也不曾打電話來。
嘟嚕嚕嚕……這時,外線電話響起。
我跳起來接電話。
「謝謝您的來電!是、是,請稍等。」
我把電話轉給部長,走出辦公室。
他已經不會再打電話過來了——
我開啟緊急逃生梯的大門,倚靠著樓梯扶手。
頭頂上的天空一片蔚藍,宛如那個人的圍巾。
我想起那小子也曾常常系天藍色的領帶。
『我沒有辦法改變世界!』
我忽然想起他的話語。
『我甚至無法改變這間公司、這個部門,也沒辦法改變任何一個人的心情。我就是這麼渺小又毫無優點的人類。』
那小子當時是什麼表情?
是啊,他已經看清了。
比我更加看清事實。
我卻沒有勇氣承認這件事。
沒有勇氣說那些話。
當時的他,一臉神清氣爽。
不知他如今人在何方?在做些什麼?
那時候該辭職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但我直到最後,連說句「抱歉」都辦不到。
只是隨便說聲「加油啊」,擺出前輩的姿態說些場面話,目送他離開。
「五十嵐先生……?」
我聽到聲音回頭,只見鈴木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你沒事吧?」
鈴木啊,這話輪不到你來說吧,怎麼可以連你也擔心我呢?
讓後輩來擔心前輩,成何體統?
「鈴木……」
沒事,我沒事。
「抱歉……」
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
視野扭曲,鈴木的臉變得模模糊糊。
啊啊,抱歉,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我是這麼無能的前輩。
「我好像……不太好……」
青山,我多麼希望你現在在某個地方,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是多麼自私自利的人類啊。
接著又過了兩星期,某個假日。
正當我專心解決那些之前完全沒碰、堆積如山的購書紙箱時,母親傳來訊息。這是自除夕夜以來的訊息了。
『你感冒了嗎?』
唐突的內容使我顰眉。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我打字回覆:『沒有。為啥這麼問?』
『我夢到你感冒了。』
母親簡短的回訊,令我不禁失笑。
「預知夢喔?拜託別這樣。」
我思索該如何回應,母親罕見地繼續傳訊過來。
『回ㄐㄧㄓ怎樣?』
「啥?」
這是什麼鬼暗號?回……是要我回電嗎?
緊接著,手機鈴聲響起。
「喂?」
『啊,喂喂?諒?』
「除了我,還會有誰?」
『我是阿母。』
「我知啦。」
『黃金週到底要怎麼打字出來呀?我輸入好幾次都跳掉。』
哦哦,搞啥啊,原來是黃金週。
「黃金週怎樣?」
『你很久沒回家了,黃金週呢?又要工作嗎?』
「你在生什麼氣?」
『我沒生氣呀,但你阿爸差不多要發怒囉,你至少回來露個面。』
「現在才二月耶,離黃金週久得很……」
就算個性急躁,也未免太急了吧。
『一下子就到了啦,你趁現在和老闆說要休假啊。』
母親說得理直氣壯。
又不是打工……
「……好吧,我考慮。」
『嗯,那阿母要趕去弄頭髮囉。』
誰管你啊,不是你自己打來的嗎?我忍不住苦笑。
「好啦好啦,再見。」
『那我跟你阿爸說你黃金週會回家喔。』
「咦!不要說啦!又還不確定,受不了耶!」
『哎呀,不錯嘛,你還會說關西腔呀。』
母親超級我行我素,令我無言。她交代完幾句話,爽快地說「再見」,結束通話電話。
「……我怎麼可能忘記關西腔嘛。」
我將手機用力放在地上,喃喃自語。
雙親一定以為我一輩子都不回老家了。
事實上我也有此打算,所以,我很感謝父母認定「反正兒子不會回家」。他們至今不曾命令我回家,我樂得輕鬆。
不知是幸或不幸,雙親屬於我行我素的型別,凡事看得很開,極少情緒化。
「連他們都要生氣了……」
是嗎?我讓脾氣那麼好的父母,終於忍到要發脾氣了啊。
「我都沒發現……」
我躺倒在地,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
當天晚上,我時隔多日,造訪除夕夜以來就沒去過的定食屋。
大嬸一如既往,端水過來。
「那個,我要點蛋汁炸豬排定食。」
大嬸停頓了一下。
「治好啦?」
「咦?」
一樣是那張愛理不理的臉。
「胃不痛啦?」
我瞬間屏息。
「是的,託您的福。」
「很好、很好。」
大嬸說著,開心地笑出來,令我萬分訝異。
「那就做蛋汁炸豬排喔。」
我是否因為那張笑臉,露出吃驚的表情呢?
常來光顧的男子,從隔壁桌壓低音量對我說:
「這裡的老闆娘啊,很怕生又害羞喔。許多人說她這樣不適合做生意,可是你看,這裡生意挺好的對吧?人生真的充滿未知數啊。」
男人咧嘴一笑。
「您說的是。」
我依舊感到吃驚,如此回答他。
「不過,也不到山珍海味啦,就是家的味道吧。大概因為這樣,每天吃也吃不膩。店裡的氣氛也挺舒服的,是吧?」
「是,這家店很舒服。」
男人說著「嘿咻」起身,朝我走來。
「胃痛跟壓力有關吧?現在的年輕人真辛苦啊。恭喜你治好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過,我很羨慕你喔。現在開始想做什麼都不嫌遲。」
他咧嘴笑了笑,說聲「吃飽了~」轉身離開。
我默默點頭致意,然後靜靜低下頭,久久無法抬起。
眼窩深處有一股熱流湧上來。
水滴落在老舊的餐桌上。
不是有這麼多溫柔的人關心我嗎?
他們一定一直圍繞在我身邊。
只是我至今視而不見,不是嗎?
是我不肯正視那些溫柔關心我的人,不是嗎?
我現在可以誠心祈求他人健康平安了嗎?
眼前如果有人幸福美滿、事業有成,我能夠發自內心祝福他們嗎?
眼前如果有人開心歡笑,我能夠認為他們惹人憐愛嗎?
以後,我能夠好好愛上某個人嗎?
未來的事難以預料,只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那就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內心發出什麼東西松動的聲音。
嘟鈴嘟鈴嘟鈴……
我把手伸出棉被,按停鬧鐘。
最近起床的情形大有改善,真是太諷刺了。
接下來的每天早晨,我都最早進公司。
我想維持良好的出勤狀況,直到最後一天。
「鈴木,我有事找你。」
鈴木還是老樣子,臉色蒼白地說「是」,來到桌前。
「我想把這位客戶交接給你。」
我將整理好的報告交到鈴木手中,裡面記錄了至今的往來摘要。
「這是……」
鈴木看著資料,喃喃自語。
「現在如日中天的活動企劃公司,定期會向我們下單。老闆年輕有衝勁,而且人很好。」
「可是我……」
鈴木困惑地開口。
「今天有約,我帶你一起去。從現在起花點時間,建立你們之間的信賴關係。」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做事認真,值得信賴。有什麼狀況我會罩你。」
鈴木臉上寫著大大的「不明白」。
「不過,如果……如果你覺得撐不下去了,到時就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過活吧。」
鈴木錯愕地看著我。
我努力端出最好的笑臉迎向他。
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真心相信可以改變。
我是真的這麼以為。
發自內心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能拯救大家。
但事實上,我什麼都辦不到。
我沒有那種力量。
我總算肯承認這件事了。
不過,即使渺小如我,也有能改變的東西。
我能改變的東西只有一個。
「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改變。」
鈴木表情一鬆,似乎微微笑著。
「這是青山教會我的道理。」
希望鈴木眼中的我,看起來也是發自內心而笑。
我如此祈禱。
那天,我第一次坐在吧檯席。
「我要蛋汁炸豬排定食。」
「收到了。」
大嬸還是一樣冷冰冰的。
比較高的吧檯椅,使我看見略微不同的店內風景。
我重新端詳這間老舊的小餐館,半晌後開口:
「以後我可能無法來了。」
大嬸輕輕瞥了我一眼。
「我下個月要回老家。」
我半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
「不過,我還沒跟父母說。他們辛苦存了錢,供我來這裡讀大學,我卻沒有闖出名堂,就想半途而廢回鄉,他們說不定會很失望。想到這裡,我就難以啟齒……」
大嬸站到我面前。
「拿去吧,蛋汁炸豬排。」
黑色托盤上桌,熱氣輕輕掠過鼻尖。今天的小菜是涼拌油菜。
「我開動了。」
我啪喀一聲分開竹筷。
「做父母的,只要看見孩子開開心心吃飯,就很幸福了。」
聞言,我驚訝地抬起頭,但大嬸已經走開了。
「謝謝您……」
我吸了吸鼻子。感覺只要低頭,眼淚就會滴落在吧檯上。
涼拌油菜滲出微苦又溫柔的春天氣息,豬排和平時一樣美味。
大嬸只對我說了這些話。
我把定食吃得一乾二淨,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
大嬸和平時一樣,態度冷淡地收走餐盤,小聲說「有機會再來」。
離開定食屋後,我按照平日習慣,走去那座公園。
今天難得沒看見那位街頭藝人。
和煦微風取而代之地迎面拂來,捎來春天的氣息。
抬頭望見的天空,和那個人的圍巾一樣,明亮蔚藍。櫻花樹細細長長伸展的枝頭上,冒出了幾顆圓滾滾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