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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二月十七日(五)米田圭吾的處境

鬧鐘鈴聲在遠方響起。

和平時一樣,傳入耳裡的聲音越來越響,徐徐將意識拉回「這個世界」。意識回來後,首先感受到喉嚨的不適。又幹又渴,好像快破了,感覺很噁心。唉,這時候不小心可能會感冒。我在腦袋尚未清醒、身體彷彿被重力拖住的情況下,從床上伸出右腳,踩向地面。

「……好冷!」

身體忍不住發抖,同時,腳尖踢到堅硬的物體。啪沙!文庫本堆成的小山崩塌,如雪崩一般,散落在狹小的單間套房。

放下左腳時,我小心地避開它。接著,右腳踏出一步,這次踩到厚重單行本的書角。

「好痛……」

堅硬的單行本書角刺到足弓,我忍不住大叫。

起床後的一連串動作,已經模式化了。

首先開啟電暖氣,去上廁所,刷牙洗臉,順手把頭髮打溼。就著瓶口喝幾口開啟後便擱在房間的兩公升寶特瓶裝水,從冰箱拿出果菜汁,不碰到嘴唇直接倒進嘴裡。然後,邊啃買來囤放的棍狀點心小麵包,邊在電暖氣前脫下睡衣,穿上事先溫過的襪子、長褲,套上襯衫。接著,拿起第二個點心麵包,邊吃邊扣上鈕釦。最後,邊咬第三個點心麵包邊打領帶。完成上述步驟後,移動到洗臉檯前。打溼的頭髮已經幹得差不多,收斂了翹起的髮尾。我稍微用吹風機吹過,讓它全乾,再用髮蠟撥順。最後,用肥皂洗淨沾上髮蠟的手掌,披上外套,拿起公事包。確認手機有充飽電以後穿上大衣,將手機放入口袋,穿上皮鞋,走出家門。以上步驟約花費半小時。

「……以防萬一,還是先吃藥吧。」

我重新開啟玄關大門,脫下鞋子,回到房間,服下感冒藥,為此多花了一分鐘。所以,前往車站的五十公尺,我調整為小跑步前進。

電車裡一成不變地擁擠,工作也是一成不變地忙碌。

平凡無奇的星期五。我迅速解決平時可能會加班的業務量,儘早下班。

「我先走了。」

這句話基本上是朝上司的方向喊。上司眼睛不離電腦,心不在焉地應道:

「哦,辛苦了。」

「要去參加酒聚?」

擦身而過時,後輩的聲音傳來。

「嗯,算吧。」

「看你心情很好耶。」

「咦,有嗎?可能因為一陣子沒見了吧。」

後輩笑嘻嘻地說「要好好玩喔」。

我說聲「辛苦了」,快步走去搭電梯。

約莫半小時前,手機收到訊息,我小跑步前往會合地點。

「哦哦,辛苦啦。」

五十嵐看見我,輕輕舉起一隻手。

我和五十嵐是在大學認識的,當時他是室內足球隊隊員。五十嵐個性開朗,人緣又好,我本來以為我們不是同一掛的,想不到過沒多久,他便加入我參加的文藝社。在這個熱愛寫作的人佔大多數的社團裡,五十嵐專門負責讀。他能精準修改文章,又有天生的親和力,一下子就打入我們文化社團的小圈圈。

時隔半年不見,我們約在有點時髦的高階燒肉吧見面。

因為五十嵐說「好久沒吃肉了,我想吃肉」。

與好友相聚的愉快時光總是眨眼即逝。店面位在半地下室,吃完爬上樓梯,冷空氣霎時奪走好不容易變暖的體溫,我從齒縫間輕輕吸氣。

「這家店挺不錯的,肉很好吃。接下來去哪?」

五十嵐停下腳步,沒有回答。

「怎麼了?」

「抱歉,我把東西忘在店裡,我回去拿。」

只見他急急忙忙地折返店裡。

我在外頭靜待一陣子,但五十嵐遲遲沒回來。我終於等不下去,走下樓梯確認,只見五十嵐站在收銀臺前。

「咦,在結帳?為什麼?」

我一叫他,他少見地露出慌張的表情。

「你跑回來幹什麼!」

「沒幹嘛啊,看你很久沒回來,我以為有狀況。到底怎麼了?」

「嗯,不好說……」

五十嵐皺起眉頭,苦澀又彆扭地開口:

「嗯……別桌的……」

「別桌?」

「啊啊……總之……是我公司之前的後輩……」

「啊?喔,那去打聲招呼啊。」

「不!不用了。」

「哪一桌啊?」

「就說不用了!」

五十嵐結完帳,迅速帶頭走出去。我偷偷瞄了一眼放在收銀機旁的發票,金額挺大的。桌號寫著C6。我在餐飲店打過工,知道C是吧檯的縮寫。從吧檯的位置看不見收銀臺。我偷看店裡,寬廣的吧檯前,分別坐著兩名女子和兩名男子。兩名女子看來是二十幾歲的粉領族,兩名男子同樣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位穿西裝,一位穿便服。確認這些情報後,我追著五十嵐離開店家。

「你瞞著他們結帳嗎?也太會耍帥了吧。」

「才不是咧。」

他露出尷尬的表情,我賊笑問道:

「女人嗎?」

「不是。」

五十嵐間不容髮地反駁,態度一樣尷尬,難得用含糊的方式說:

「問你喔……如果討厭的傢伙說要請客……你會高興嗎?」

「咦?這是什麼問題?」

「沒有啦,只是問問……」

「嗯……應該不怎麼高興吧。」

「我想也是……」

五十嵐明顯沮喪地垂下肩膀,「唉……」地深深嘆氣。

「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我究竟在幹嘛呢……」

「別瞞我了,是女人吧?」

「真的不是啦,不是那麼開心的事。」

五十嵐再次大聲嘆氣。

「難得看你喝得這麼醉耶。」

我扶著五十嵐推開玄關門,他好不容易脫下鞋子,隨即衝去廚房,抱住流理臺。

「喂,不準吐在那裡!要吐去廁所吐!」

「我沒事……啊~這下不妙……水,給我水……」

五十嵐順手抓起放在廚房的兩公升寶特瓶。

「喂,等等,那瓶我都直接對嘴喝耶。」

「沒差啦。」

上次他來我家,真的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

要不是他今天少見地喝到爛醉,本來應該也沒機會來。

「開新的水喝啦。那瓶水放很久了,說不定壞掉了。」

「現在是冬天,不會有事。你不也在喝嗎?」

五十嵐搖晃著兩公升寶特瓶說。

「我喝不會有事。」

「你到底多鐵胃啊?真的沒問題嗎?」

這般鬥嘴,也讓我想起大學時代。

「也不到鐵胃,我腸胃不好。」

我從瓦楞紙箱抽出未開封的瓶裝水,回頭準備交給他,發現他開啟了冰箱。

「冰箱裡沒啥好喝的喔。」

「……這個呢?」

五十嵐從冰箱拿出那瓶果菜汁。

「你對嘴喝過嗎?」

「沒有,那瓶可以。」

雖然沒有特別倒進杯子裡,但我都是隔空喝,沒有沾到口水。

「果菜汁你就比較小心呢。」

「因為,總覺得果菜汁特別容易壞掉,不是嗎?」

「有嗎?」

感覺五十嵐的臉色微微一沉。

「我說和水相比。」

我說完後,五十嵐盯著果菜汁說:

「大部分的東西和水相比,都是這樣吧。」

「要喝嗎?」

我拿出一隻玻璃杯,放在流理臺。

五十嵐回道「好啊」,伸手拿起。

「水喝這瓶。」

我將全新的兩公升瓶裝水一併放上流理臺,同時拿走已經開過的那一瓶,直接就著瓶口喝。

五十嵐把新的水倒進杯子裡,凝視杯子。我忍不住說:

「那瓶沒壞喔。」

只見他盯著杯子呢喃:「我啊……」

「怎樣?」

「我要回老家了。」

他爽快地說罷,咕嚕咕嚕大口喝光杯子裡的水。

「……是嗎?」

我在空的杯子里加水,五十嵐作勢要喝,喝前又靜止不動。

「不好意思啦。」

這是在感謝我替他倒水嗎?還是因為返鄉而愧疚呢?答案不得而知。

「……為什麼道歉?」

五十嵐低語「沒有啦……」,默默喝水。

回老家,這句話意味著辭職。

「父母還硬朗嗎?」

「嗯,老樣子。」

五十嵐回答之後才「啊!」了一聲,意會過來,補充說明:

「他們沒事,我不是因為這樣才回去。」

「什麼時候出發?」

面對我的問題,五十嵐淡淡回答:「差不多四月吧。」

也就是說,只剩下一個半月。

「做到會計年度結束嗎?」

「是啊,這樣比較好告一段落。」

我心想,好認真啊,很像五十嵐的作風。

五十嵐慢慢環視屋內一圈,露出微笑。

「……還是老樣子,書真多呢。」

「是啊,舊的一直沒清,不知不覺間越積越多。」

「你現在還是常看書嗎?」

五十嵐這次在喝完水的杯子裡倒入半杯果菜汁。

「勉勉強強有在看,量比以前少很多就是了。」

「真了不起……」

說這句話的五十嵐,看起來有點落寞。

「有嗎?我和你不同,是個無趣男子,又討厭出門。」

「看書是很偉大的興趣喔。」

五十嵐咕嚕咕嚕灌下果菜汁,禮貌地把杯子洗乾淨。

「我睡哪好?」

「那邊借你睡。」

我指著床。

「不行,我睡地板就好。借我一條毯子。」

「沒關係,我睡地板。」

「你不是有點感冒嗎?」

五十嵐的視線瞥向桌子。

桌上還放著感冒藥。

這傢伙從以前在這種地方就特別細心。

「我可不要你到時候感冒惡化,怪到我頭上。」

「我才不會。」

我從床上抓起棉被說「拿去」,放在地上。

「借我毯子就好。」

五十嵐捏起地上的棉被說。

「棉被比較好吧?」

「與其蓋這種溼氣重的薄被子,毯子還比較『溫』。」

「才沒有咧,這好歹是羽毛被。」

我用力捲走五十嵐捏起的被子。

「拿去。」

我難以認同地遞出毯子,五十嵐說了「哦~」接過。

就在這一刻,我想起一件事。

「溫……」

跟五十嵐一起抓著毯子的我,呵呵笑出來。

五十嵐詫異地說:「嗯?」皺起眉頭。

「溫,我已經知道這個說法了。」

說完,五十嵐停頓一秒,哈哈大笑。總覺得好久沒看到那張笑起來有魚尾紋的笑臉。

我們是在大學認識的,當時五十嵐剛來東京唸書,不知道「溫」算是關西的說法。

來自關西的同學,說話多半帶有關西腔,只有五十嵐打從剛認識就說著一口標準語,因此,直到聽到他說出「溫」之前,我都以為他是關東人。

「話說回來,當時也是聊到棉被呢。」

我一說,五十嵐再次笑出魚尾紋。

當時,住家裡的我,時常跑去在大學附近租屋的五十嵐家借住,直到初秋都蓋浴巾睡覺,照樣睡得很好。

等到寒風刺骨的季節,五十嵐朝我扔來一條薄薄的毯子說:

「這個很『溫』喲。」

「什麼?」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五十嵐理所當然似地重說一遍:

「那條毯子很『溫』。」

「什麼?」

「啥?」

五十嵐困惑地皺眉,大概以為我在耍他。

「你說的『溫』,是『暖』的意思嗎?」

我一本正經地發問,五十嵐靜靜盯著我半晌。

接著,他把頭轉過去,尷尬地看向旁邊,小聲說:「這邊不說『溫』嗎……」當時,他紅鼕鼕的耳朵從略長的咖啡色頭髮間露出來,令我一陣爆笑。

「是說,你那時幹嘛隱瞞自己是滋賀人啊?」

「我才沒有刻意隱瞞。」

「那你能正確畫出琵琶湖的形狀嗎?」

「當然啊!」

五十嵐說道,我們一同放聲大笑。

溫——我已經完全搞懂這個字所代表的意思。

「真拿你沒辦法,我幫你開空調吧。」

我從書本的縫隙間,挖出埋住的遙控器。

「你平時不開嗎?」

「電費很貴啊,平時都用那個。」

我指著小小的電暖器。

「看起來好冷。」

五十嵐故意瑟瑟發抖。

「少瞧不起貧窮的地方公務員喔。」

「我們不是薪水差不多嗎?」

「別傻了,肯定是你賺得比較多。」

五十嵐苦笑。

「可是,未來很穩定吧?很快就會超過我的收入。」

「難說啊~」

「對了,這樣到底要我睡哪裡?」

五十嵐拿著毯子打量腳邊。

「那邊不是有空位嗎?自己避開書。」

「拜託你平時整理一下。」

「是你臨時跑來耶。」

五十嵐一面碎念,一面將書山推到房間角落。

「你還在寫嗎?」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

「不,已經沒寫了。只讀不寫。」

「你不寫小說了嗎?」

五十嵐在清空的地板鋪上毯子,捲起毯子躺下來。

「是啊。我關燈喔。」

「好。」

當房間被黑暗包圍,五十嵐幽幽地說:

「我很喜歡你寫的故事。」

「哦?」

在我心中,那已成為遙遠的往事。

稍作沉默後,五十嵐再度開口:

「是說,我也好久沒在別人家的地板上睡覺了,背好痛啊。」

「所以我才說要借你棉被嘛。」

經他一說我才想起,我也好久沒讓朋友借住我家。

「那時候,我常跑去你家住呢。那時好羨慕你自己住外面,現在卻覺得好麻煩。」

我是本地人,大學時代住家裡。五十嵐則是離鄉背井來求學,以前住在比這裡更小、更便宜的出租套房,我常常借住他家。

那間便宜的套房,對當時的我而言,象徵著自由。

五十嵐喃喃開口:「那時候啊……還在當學生的時候……」

「嗯。」我在黑暗中應聲。

「當年,大夥跑去朋友家玩,一起睡地板是常有的事呢。自己住的同學通常沒有多的棉被。」

「對耶。年輕真好,睡地板也能睡得那麼熟。」

明明才經過沒有多少年,感覺卻像隔了數十個年頭那麼久。

「冬天是怎麼過的啊?連寒流時也住你們家嘛。」

多麼令人懷念的時光。

「啊~對了,你是不是買了電暖桌?說棉被不夠用,會害大家感冒。印象中還鋪了地毯。」

五十嵐從那時起就是個貼心的傢伙。

「哦,對啊。沒錯,買了。你記得真清楚。」

「特地為借住的朋友買了電暖桌、鋪了地毯。你自己在外面住,身上沒什麼錢,卻那麼懂得照顧人,我當時很佩服你呢。」

「還好吧,我自己也會冷啊,買著備用。」

五十嵐呵呵笑道。

「那張電暖桌已經不在了嗎?」

「對啊,早就丟掉了,搬家後佔位子,而且有空調啦。」

五十嵐在正式踏入社會以前,就比任何同學都早搬離便宜的學生套房,改租公寓。巨大笨重的電暖桌,不適合擺在小而整潔的新家吧。時髦的沙發取代電暖桌,坐鎮在五十嵐的新房間。

「總覺得有點可惜呢。」

「……會嗎?」

「只蓋毯子會不會冷?要不要把空調溫度調高一點?」

五十嵐沒有回答,我以為他睡著了,所以也默默閉上眼睛。寂靜持續了一會兒,黑暗中再次傳來五十嵐咕噥的聲音:

「問你喔,你現在工作快樂嗎?」

「……我看起來像快樂嗎?」

「我想也是。」

五十嵐莞爾一笑。

又過了片刻,五十嵐「哎……」地小聲說。

「嗯?」

「工作真不容易啊……」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五十嵐吐苦水。

「我……是從何時開始變成這樣……」

「……這樣是指?」

「就是……」

五十嵐說到一半停下來。

我也沒有繼續追問。

透過空氣,可以感覺到五十嵐壓抑著音量在哭。

我怕他顧慮我,於是刻意移動棉被髮出窸窣聲,轉身背對他。感覺他一動也不動。

五十嵐在中小型印刷公司上班,聽說長踞業績排行榜冠軍,但這間公司很會壓榨員工。在某個時期,我也聽他本人說過,如果有機會,想跳槽去條件更好的公司。

我始終認為,憑五十嵐的條件,轉換跑道不是問題。這傢伙從前在學校就文武雙全、人緣極佳,不論做什麼都很能幹,還是個帥哥,很受女孩子歡迎。

直接跳槽去同行很好理解,轉行做其他產業應該也不錯。但是,要回老家啊……該怎麼說呢?這個決定令人相當意外。

片刻後,傳來五十嵐的鼻息,我總算放下懸著的心,意識就此中斷。

隔天早上,五十嵐比我早清醒,去便利商店買了早餐回來,還替我添購新的果菜汁。禮數周到,很像他的作風。

「你為什麼想回老家呢?」

吃早餐時,我問五十嵐。

「該怎麼說……我發現,自己其實是果菜汁。」

五十嵐望著裝果菜汁的杯子說。

「你在說什麼?」

「很容易腐壞。」

「咦?」

「看上去很優,輕輕鬆鬆就能補充營養,但很容易壞掉。」

「什麼?」

「沒發現早就壞掉了,仍繼續喝著。不對,是誘使人繼續喝著。假裝喝了有益健康,欺騙我們。喝下去的傢伙可慘了。」

「糟糕,我完全聽不懂。」

我苦笑著拆開五十嵐買給我的可樂餅麵包。

「就是這樣。不過,你可以放心。」

「什麼?」

五十嵐從包裝袋取出鮪魚麵包。

「因為你是水。」

「水?」

「即使直接對嘴喝、放在常溫下,都不容易壞掉。」

我們一起咬下面包。

「……這是在稱讚我嗎?」

「是稱讚、是稱讚。」

五十嵐笑著說。

「水啊……」

我把吃到一半的可樂餅麵包擱在桌上,想去泡杯即溶咖啡,按下放在廚房的小插電式熱水壺。這是五十嵐換新傢俱時,用不到而送給我的熱水壺,是我的寶貝。

「但要小心喔。哪怕是水,該壞掉時也會壞掉。」

背後傳來五十嵐的聲音。

「咦?這次換成損我啊?」

「不是,只是關心你。」

五十嵐一樣笑著說。

「那還真是多謝你。」

「偶爾留意一下吧,瓶裝水。」

「喔……欸,我還是聽不懂你的意思。」

我將泡好的兩杯咖啡端上桌。

「從唸書時好到現在還會見面的朋友,大概只剩下你吧?至少讓我在你面前裝成新鮮的果菜汁。」

五十嵐裝模作樣地啜飲咖啡。

「夠了,從大清早就瘋狂比喻,你到底在演哪出?你何時變成這種中二文青?」

我傻眼地咬一口可樂餅麵包,五十嵐「呵呵呵」地笑出來,大概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好笑。

「……你沒事吧?」

五十嵐狂笑一陣子之後,看著我說:

「嗯,我沒事。」

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放下了包袱。

後來,我們隨意開啟電視,慵懶地殺時間。

「等我回老家,也來悠哉看書吧。」

五十嵐望著我房內堆積如山的書本說。

「好啊,既然這樣,我送你幾本當餞別禮。」

「餞別禮給錢就行了。」

「喂喂,你這是什麼態度?不要敲詐窮人好嗎?你賺的比我多耶。」

我也重新端詳高高疊起的書堆。

「不過,送書好像會妨礙你搬家。」

五十嵐坐著伸出手,把書掃向自己。

「沒關係,送我兩、三本書吧。我在回家的新幹線上讀。」

五十嵐拿起幾本書說。

「好啊,你想拿哪本都行。」

「幫我挑。不是餞別禮嗎?」

「真麻煩。」

我「嗯……」地發出沉吟聲,茫然地撿起散亂的書本。忽然要我推薦,我一時也不知道選哪本。

「……好吧,我四月前會挑好。」

相較於皺眉苦思的我,五十嵐微笑說:「我很期待。」

隔天起,我一有空就往書店跑。

太愛看書的缺點是喜歡的書太多,突然要我推薦,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選哪本。既然要挑,我儘量想挑可能引起那個人共鳴的書。

我想挑一本書,祝福五十嵐邁向新人生。

我先將書名吸引我的書悉數買下,一本接著一本讀。

但每一本都覺得普普通通,沒有敲響內心深處的感受。

兩週後的假日,我決定去市區的大型書店瞧瞧。

然後,在書店遇見某人。

一名男子在收銀臺前結帳,年紀看起來小我幾歲,中等身材。

「好像在哪見過……」

不是我自誇,記人臉是我的拿手絕活,說是小小的特技也不誇張。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他是那天坐在高階燒肉店吧檯前的兩名男子中的其中一人,穿便服的那一個。今天也和那天一樣,穿著好似大學生的輕便服裝。

五十嵐說是公司之前離職的後輩,疑似偷偷替他買單。

既然他說不是女人,肯定就是這個小夥子吧。

男子透過我眼前,即將走出書店。

「那個……不好意思!」

我忍不住從後方叫住他。

「是。」

男子回過頭。

還沒想到下一句該怎麼接的我,頓時一陣慌張。

「呃……那個……我是……啊,敝姓米田。」

「是……?」

男人詫異地望著我,恐怕正在腦海裡翻找「認識名單」。

雖然憑著一股衝動叫住對方,但是,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那個,請問……您是不是認識五十嵐諒?」

男人用力眨了兩、三次眼睛,筆直瞅著我,回答「是的」。

可是,我仍不知該如何接話。

「呃……唔……」

我一面支支吾吾,一面覺得自己超像可疑人士,這時男人主動問道:

「五十嵐前輩怎麼了嗎?」

他的表情充滿擔憂,不像什麼壞傢伙。

我下定決心。

「真是抱歉,突然打擾,方便耽擱您一些時間嗎?」

我指著書店正門前的咖啡廳。

「那天幫我結帳的人,果然是五十嵐前輩啊!」

我大致告訴他事情的經過。說完,靜靜喝咖啡聆聽的他,表情豁然開朗。

「唉,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想不透到底是誰。」

男人露出開懷的笑容,喃喃說著:「原來是前輩。啊,解開我心頭的疑惑。」

「我當時還跟身邊的友人一起尋找犯人……啊,不是犯人啦。嗯,怎麼說呢……總之,尋找『神秘人』。朋友還說『一定是某位女社長對我一見鍾情』。哈哈,我要告訴他:『不是你喔。』」

男人說了這麼多,輕輕放鬆嘴角。

「是嗎……原來是他啊……」

他的表情看來有些高興,也有些寂寞。

「啊,我叫青山隆,目前正在轉換跑道,和學生沒兩樣,所以沒有名片,抱歉。」

他客氣地敬個禮。

「太客氣了。我叫米田圭吾,和五十嵐是大學好友……啊,不嫌棄的話,請收下。」

我遞出名片。他說「謝謝您這麼有禮」,收下名片。

「五十嵐前輩最近過得好嗎?」

「啊,是的……至少精神不錯……」

坐在對面的他,表情略微黯淡下來問道:

「怎麼了嗎?」

「嗯,總覺得他最近怪怪的,以前很少看見他沮喪沒自信……對了,那天在燒肉吧幫你結帳時也是,感覺無精打采的,還說『被討厭的傢伙請客應該不高興吧』之類的話。平時他總是面面俱到,雖然也許是在逞強,但總之不會輕易示弱,所以,我不禁擔心他怎麼了……」

「這樣啊……」

青山稍稍垂下眼簾。

「我還在公司的時候,和他發生了一些事,但我應該也有不對的地方。五十嵐前輩一定也被逼到無路可退,恐怕到現在仍耿耿於懷……我無法告訴你當時發生了什麼過節,對不起。」

青山先生誠懇地告訴我。

「五十嵐前輩從我剛進公司時就非常照顧我,每次我被部長罵,他就找我去喝酒散心,也仔細教導我工作上的細節,並在我出錯時替我說話……我深信當時那份熱情,絕對不是裝出來的,是我太遲鈍,沒能察覺他的心逐漸失衡。我過度仰賴他了,心裡想著反正前輩會站在我這邊。我什麼都仰賴他幫忙,卻以為自己已經獨當一面。」

之後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吧。

我靜靜聆聽青山先生說話。

「我現在過得很充實喔。這麼說有點奇怪,不過,每天的充實程度遠超過上一份工作。所以,我不再怨恨任何人了,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自責。如果沒有和五十嵐前輩發生過節,也許我現在還在那家公司工作,遲遲不敢辭職呢,光想就毛骨悚然。所以,雖然這麼說有點矛盾,但就某方面來說,我很幸運能辭職,這也是託五十嵐前輩的福。」

青山先生說話時,看起來神清氣爽。

我們約莫聊了二十分鐘,我再次向他道謝。

「抱歉,今天突然叫住你。」

青山先生說著「哪裡、哪裡」,在眼前擺擺手,突然呵呵笑出來。

「對不起。我只是想到,自己真常被陌生男人搭訕,都不是女人跟我搭訕。」

「你常常在路上被叫住嗎?」

「嚴格說起來,這是第二次。」

語畢,他微微一笑,看起來是個相當善良的年輕人。

「五十嵐前輩他……」

說到一半,青山先生噤口。

「還是先不說吧。等哪天時機成熟,我再主動找他。」

「啊……」

我瞬間迷惘。

該不該告訴他五十嵐即將返鄉呢?

不,總覺得不該繼續由我出面干涉。

青山先生似乎察覺我的猶豫,問道:「怎麼了嗎?」

再三掙扎後,我依舊回答:「不,沒事。」

青山先生稍作思量,從口袋拿出小筆記本和筆。

「我隨身攜帶。」

「真了不起。」

青山先生寫起字來。

「米田先生,您還會見到五十嵐前輩嗎?」

「是的,這我可以保證。」

「那麼,請幫我將這張紙交給他,說是我給的。」

他將折得小小的筆記紙交到我手中。

「明白了,我一定給他。」

我樂觀地想著,這東西應該會是解決問題的出口。

與青山先生道別後,我馬上傳訊給五十嵐。

『哪時再來約吃飯?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下星期六吧,晚上八點左右?』

『OK。』

我不清楚具體來說發生何事,然而青山先生的離職,恐怕和五十嵐有關。五十嵐會偷偷結帳,八成出自罪惡感;除此之外,也有被厭惡的自覺。五十嵐和青山先生之間,恐怕發生過沖突,而且問題出在五十嵐身上。我和他也是約莫半年前開始減少見面,可能那時候他就出狀況了。

青山先生說他在十一月離職,在那之後,五十嵐持續責怪自己,最後決定要辭職——是這樣嗎?

因為在東京上班到身心俱疲,才想返回老家——這麼解釋也說得通。

「好吧……我該怎麼開口呢……」

我盯著掌中小小的紙條。

「咦?書呢?」

到了見面吃飯當天,五十嵐看我兩手空空赴約,馬上問道。

他好像以為訊息裡說的「有東西要交給你」就是我挑選的書。

看來,他比我想像中還期待收到書。

「啊啊,書要請你再等一下。」

我邊說邊想,似乎可以順勢帶出話題。

總之,我們先進餐廳坐下,點了這裡最有名的海鮮鍋。我趁著煮火鍋的期間,帶出話題。

「對了,我正在幫你挑書喔。上次跑去大型書店找書,在那裡遇到一個熟面孔。」

我邊將火鍋料往鍋子裡塞,邊循序漸進地切入正題。

「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真的啊?以你來說還真難得。」

五十嵐知道我的特技。

「我努力回想那個人是誰,看他快要走掉,忍不住出聲叫他。」

事實上,我是想起對方是誰才喊的,這部分撒了點小謊。

「哦,很正嗎?」

五十嵐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不,不是女人,是男人。」

「啊,是喔。」

五十嵐頓時失去興趣,夾起炸雞胗小菜放入口中。

「結果啊,誰知道……」

我莫名開始緊張,不敢光明正大看五十嵐的臉,手不停戳著鍋裡的火鍋料。

「嗯,所以是誰?」

五十嵐不疑有他,輕鬆追問。

「結果,根本是不認識的人。」

五十嵐哈哈大笑。

「搞什麼啊?」

「不,正確來說,那個人不是我朋友。」

「嗯?」

「是你的朋友……」

五十嵐微微皺眉,我的背後流下冷汗。

「喏,就是上次你偷偷結帳時,坐在吧檯前的人啊……那間燒肉吧……」

浮現疑惑表情的下一秒,五十嵐吃驚地睜大眼。

「你!該不會……」

坦白說,五十嵐震驚的反應令我發抖。

「青山先……」

在我說完之前,五十嵐就大叫。

「你為什麼要多管閒事!」

四周的客人同時投來注目禮,店員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們。

五十嵐降低音量。

「……我的事不用你管!」

「抱歉……我也知道不該雞婆……」

五十嵐「唉……」地深深嘆氣,垂下頭問:

「……然後呢?」

「啊、呃……我稍微和他……聊了一下你。」

五十嵐維持沉默。

「可是,我們沒有聊得太深入!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我也沒有跟他說你要辭職的事。」

五十嵐再次深深嘆氣。

「你的特技還是一樣厲害呢,為什麼可以一眼記住人臉啊?」

「只能說我寶刀未老。」

五十嵐又氣又好笑地看著我,慢慢夾出火鍋料,放進自己的餐盤。我也急急忙忙跟著夾菜。

「那項特技在大學時也經營了不少人脈,我真羨慕你。」

五十嵐夾起鍋子裡的魚丸說道。

「不過,對我現在的工作倒沒有太大幫助啊……那個應該煮好了,店員說浮起來就能吃。」

五十嵐把魚丸放入碗裡,又倒點湯。

「去找一份能發揮這項專長的工作吧。你這種人最適合當業務員了。你知道像我這種不擅長記長相和人名的型別,吃了多少苦嗎?」

「但你還是業績第一,不愧是模範生五十嵐。」

五十嵐剎那間沉默下來,接著,慢慢把餐具放下。

「我搶了青山的業績。」

他突然告解。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業務的工作本來就常幹這種事,不是嗎?」

我姑且以友人身分替他說話。

「不一樣,不是單純搶功,我還竄改了資料,故意讓他出錯,賣他恩情,一面假裝是個可靠的前輩,一面搶走一份他即將談成的大生意。」

我說不出話來。

「很惡劣吧?我也嚇一跳,沒想到自己會做到這種地步。我不想找藉口,但真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做出那種事。要是情況更糟,我可能會……我可能會害死那傢伙啊……」

「你說得……太誇張了……」

我也把手中的碗盤放在桌上。

「並不誇張,那傢伙簡直像行屍走肉。每次看見青山被部長罵,我都擔心他會死掉。因為害怕,我嚇得不敢看新聞。我好怕……害怕哪天突然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新聞上……可是,我又不敢主動說出來……」

這是我認識五十嵐以來,見過他最懦弱無助的一面。

「每次只要早上發生電車事故,我就會擔心是不是他;每當電車劇烈搖晃,我就會心想是不是有人跳軌。老實說,那傢伙辭職後,我鬆了一口氣。很爛吧?我好幾次都想和他道歉,但直到最後都說不出口。直到現在,我還是擔心他過得好不好……我知道那件事無法用金錢償還,心裡卻盤算著能不能替他做點什麼。所以那天,我在那家店看見青山愉快地和朋友聊天,內心深深感到救贖,發自內心覺得太好了……我完全不認為小小的請客足以彌補,可是我坐立難安……心想,至少他今天開心喝酒的錢,我可以替他出。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原來買單舉動的背後,有這些意義。

「哎~原來你也是普通人嘛。」

聽到我這麼說,五十嵐浮現自嘲的笑容。

「普通人才不會幹這種事。」

「你啊,身上穿的盔甲尺寸不合,太大件了。從大學就是如此,所以才會這麼痛苦。真正的你有點小迷糊,意外地對很多事情不擅長,只是透過努力來掩飾。這些你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吧?一些小缺點根本無傷大雅,反而很有人味。你啊,隱藏過頭了。」

五十嵐靜靜垂下頭。

「不當完美的人也無所謂。你可以示弱,也能吐苦水。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對現狀感到不滿、沒有安全感,不會有人因此討厭你的。」

「我知道……理智上可以理解,只是……」

五十嵐長嘆一口氣。

「吃吧,要冷掉了。」

我拿起碟子,咬下丸子。

「嗯,好吃。」

接著,我們暫時安靜地吃火鍋。

「我們……究竟要工作到何時才能解脫呢?」

五十嵐幽幽開口。

「到死為止吧。」

我小口喝著湯。

「什麼時候才會加薪呢?」

五十嵐也喝了一點湯。

「快退休的時候吧?」

「別說這種沒有夢想、沒有希望的話嘛。」

五十嵐苦笑不已。

「因為,你自己想想,少子化日益嚴重,十年之後,六十歲人口會超過百分之三十。年金瀕臨破產,醫療技術不斷進步,壽命只會延長,不論怎麼想都沒希望啊。」

我一面解釋,一面剝著碗裡冷掉的紅色蝦殼。

「就算一直工作下去,薪水也不會增加啊。」

五十嵐輕聲嘆氣。

「你已經賺得比我多了。不過,時間和金錢,真希望至少擁有一項呢。不管是哪一項都好。」

「老實說,我還沒計劃好回老家後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五十嵐也抓起蝦子。

「是嗎……」

我將剝完殼的蝦子放入口中。

「剝蝦殼真麻煩,剝了半天,一瞬間就吃掉了。雖然很好吃啦。」

五十嵐揚起嘴角說:「這不是和人生一樣嗎?」

「你又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五十嵐也將蝦子放入口中。

「歷經繁複的過程,快樂的時刻卻只有短短一瞬間。」

「可是,很好吃吧?」

「好不好吃,取決於蝦子本身。」

五十嵐呵呵呵笑了起來。

「那是什麼歪理?你最近怪怪的,一下子說果菜汁和水會壞掉,現在又扯到蝦子。我看你比我更適合當小說家吧?」

五十嵐哈哈大笑。

「果菜汁、水和蝦子的話題太過乏味,沒人想看啦。」

我跟著失笑。

「的確,感覺莫名其妙。」

我笑得更加放肆,同時打撈火鍋料。

「可是,換作是你,應該寫得出來。就算是乏味的故事也無所謂。」

五十嵐也戳著鍋中物。

「我以前真的好喜歡你寫的小說,不是普通喜歡……哦,找到帆立貝了。鱈魚跑去哪啦?」

我坦率接受五十嵐的稱讚,心裡很是開心。

「好,我來寫寫看這些乏味的故事吧……鱈魚是不是碎掉啦?」

「啊,有了,鱈魚。」

五十嵐把鱈魚肉夾到我的碗裡。

我們是吃同一鍋飯長大的夥伴。

替這麼重要的夥伴送行,我更加感受到啟程之日分秒逼近。

「哦,謝啦。」

「不騙你,去寫啦,換個人生吧。」

「哦,真不錯,好積極啊……啊,我也找到帆立貝了。」

該用什麼祝福的話語,送重要的夥伴啟程呢?想來想去,也許這樣的話語在我心中並不存在。

「彷彿我們還很年輕。」

這一點也不像凡事講求務實的五十嵐會說的話。

「年輕嗎……嗯,或許吧。」

這類充滿夢想的樂天發言,本來都是由我來說。

「感覺從現在起,什麼都做得到。」

「也許喔。」

想必五十嵐的心境產生了某些重大變化。

「對了,下次要不要去定食屋吃吃看?」

五十嵐難得提出聚餐時想吃什麼。

「定食屋?好吃嗎?」

我們兩人專心地打撈火鍋料。

「普普通通。」

「什麼啊?」

「可是,是一家好店,東西又便宜。」

這樣的邀約,彷彿回到了大學時光。

「喔?好啊,走,我們去吃……最後做成雜燴粥嗎?」

「一定要的。」

「不好意思,兩份雜燴粥。」

將火鍋料吃得一乾二淨後,我們同時舉起酒杯。

「……抱歉,我不該擅自向青山先生搭話。」

「我真的被你嚇到了,你偶爾會做出驚人之舉呢。」

「不,真的很抱歉。」

我邊說邊猛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差點忘記!」

「什麼事?」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這個。」

我從口袋取出折起的紙條。

「那是什麼?」

五十嵐伸出手來,我將紙條放在他的掌心。

「青山先生請我轉交給你。」

五十嵐的手震了一下,表情一僵。

「放心,我當然沒偷看!」

「青山他……」

「他說了類似『以結果來說,一切都還不錯』之類的話,還說他現在過得很幸福喔。」

「……真的嗎?」

「真的。」

五十嵐凝視手中的紙條。

「總覺得怕怕的,不太敢開啟它。」

「你可以躲起來看啊。」

「事已至此,我當然要把你拖下水。」

「哪有人這樣!」

五十嵐慢慢拆開紙條,他的手指在發抖。

「哈哈……」

只見他低著頭笑,像是勉強擠出聲音。

「那小子果真厲害。讓世界慢慢變好的,肯定就是那種人吧,憑我是不行的。」

五十嵐把紙條放在桌上。

上面簡單寫著幾句留言:

『人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壞。

五十嵐前輩也要保重喔。謝謝。』

五十嵐雙手掩面,身體靠向椅背。

「我讀起來像在說:『我已經原諒你了,你也去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吧。』」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五十嵐沒有說話。

「趁著離開東京以前洗去罪惡,不也挺好的?」

「……還不會……太遲嗎……」

五十嵐相隔許久終於說話,眼睛溼溼的。

走出店門,我叫住五十嵐。

「五十嵐。」

五十嵐回頭。

「我認為還來得及喔。」

我一反常態地提高音量。

「你的人生隨時能改變,不論是今天、後天,還是十年後、三十年後,只要想改變,都不會太遲!」

五十嵐笑了。露出相識之初,有魚尾紋的那種笑容。

四月,與盛開的櫻花告別的時節,五十嵐離開了東京。

我交給他一個A4信封。

「這是什麼?」

「餞別禮。」

五十嵐困惑地開啟信封。

「這是……什麼……」

裡面有一大疊A4紙。

「你不是叫我寫嗎?」

「……真的假的……」

五十嵐眯細雙眼。

「我想用它去報名新人獎。」

五十嵐訝異地望著我,露出魚尾紋。

「你啊……總是令我跌破眼鏡呢。」

「你幫我看稿修稿吧。以前你不是常幫我改稿嗎?」

「太強了,這是長篇耶。」

五十嵐端詳A4紙。

「你竟然能寫這麼多……等等,你從什麼時開始寫的?」

「那次聚餐後啊,差不多一個月前。」

「那你很拚耶!」

五十嵐睜大眼睛。我好像很久沒看到五十嵐這麼興奮了,總覺得很高興,只見他的表情不停變化。

「拜你所賜,這一整個月,我一下班就飛奔回家。現在是工作最忙的時期,我不顧同事們刺人的眼光,堅持不加班,假日也待在家不出門。我還以為自己要死掉了呢。不過,這只是初稿,接下來需要你的協助。」

五十嵐笑了笑。

「書名……相當不錯啊。」

「對吧?因為是要送你的餞別禮啊。」

五十嵐用發光的眼神,仔細盯著稿子。

「以後這部作品,也許會擺在書店喔。」

我半開玩笑地說。

「嗯,我想有機會。」

五十嵐的表情是認真的。

「可是,公務員禁止從事副業啊,你幫我找找有沒有什麼漏洞吧。」

聞言,五十嵐出聲大笑。

「追求安定本來就不是你的作風嘛。」

月臺傳來新幹線的發車廣播。

「要是擺在書店,我會替你多買幾本,記得先練練簽名。」

接著,五十嵐說「保重啦」,走入新幹線車廂。

「五十嵐!」

我忍不住叫住他。

五十嵐在車廂內回頭。

「加油喔!」

這是吃同鍋飯的好友,真心誠意的打氣。

五十嵐露齒而笑。

「你也是!」

如同往昔,他的眼尾也在笑。

眼前的人,毋庸置疑是我當年認識的五十嵐諒。

『我叫五十嵐,請多指教。』

那個在無人的教室發現躲起來看書的我,對我露出陽光笑臉,手朝我伸來的爽朗青年。

五十嵐在東京長住了十年,最後要離開時,臉上帶著和當年一樣的笑容。

新幹線的門「噗咻」一聲關上。

五十嵐的笑容似乎瞬間一垮。

前往滋賀的漫長旅途中,他會想些什麼呢?

接下來的數十年,要怎麼度過呢?

我寫的故事尚未留下結局。

「要替我完成快樂的結局喔。」

我對著新幹線駛離的月臺喃喃自語。

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才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