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在中午前起床,伸手拿起手機。有七通未接來電,全都是公司打來的。
我衝了澡,只穿著褲子就吃起早餐,吃完才換上襯衫。
穿上以淺直條紋裝飾藏青色布料的襯衫,搭配我最喜歡的天藍色領帶。
我在鏡子前用髮蠟抓了抓頭髮,簡單地打扮一下。
穿上擦得光亮的皮鞋,手提裝著文件的公事包後,精神抖擻地離開家門。
抵達職場附近的咖啡館後,我坐在二樓的座位,約山本出來見個面。
他像平常一樣,二話不說立刻就答應。
走進店裡的山本發現我之後,滿臉笑容地靠過來。
「怎麼?今天這麼早下班?」
「不,我今天休假。」
「休假?那幹嘛要穿西裝?」
「有什麼關係。」
「搞啥啊?」
店員送來山本點的冰咖啡後,我清了清嗓子說道:
「我今天有話想跟你說。」
「什麼事?看你一本正經的。」
我挺直背脊,大聲說道:
「非常謝謝你的照顧!」
山本看見我突然低下頭致謝,緊張地說:
「喂喂!你搞啥啊?別這樣啦,好丟臉!」
我抬起頭來,看見山本露出害羞的笑容,邊說「你還真怪耶」邊搔搔自己的頭髮。
我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我真的很感謝你,你拚命幫助我……還做我的朋友。」
「彼此彼此啦,我在東京也沒有朋友,你幫了我大忙。」
山本嘻嘻笑著。
我對於看見那張笑臉感到滿足,開始切入正題。
「是因為公事包吧?」
我笑著說:
「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情形。」
山本的臉上浮現些許苦笑。
「就是一開始去『大漁』的時候吧?」
就只有那麼一次,我曾拜託山本幫我保管公事包。
然後,公事包裡有非常多東西足以說明我的身分。
山本原本苦笑的嘴歪斜成抿嘴一笑。
看來這是正確答案。
這傢伙實在是……
或許從那瞬間開始,山本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救我吧。
我們凝視著彼此一會兒。
然後,同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緩緩把咖啡送入口中,重振精神詢問:
「你的父母原本就住在大阪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我爸本來就是大阪人,但我媽是東京人。」
山本有點驚訝地回答我突如其來的問題。
「你之所以會搬家,是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
「是沒錯啦……」
我接二連三地繼續詢問神情詫異的山本:
「你是什麼時候回到東京的?你在小四的時候搬到大阪對吧?」
「嗯……算是長大的時候吧。」
「長大是指大學的時候嗎?」
「幹嘛幹嘛?身家調查?難道你還以為我是幽靈嗎?」
山本輕笑著說。
「你跟我的境遇好像。」
「跟你?」
「嗯。我只有讀高中時住在山梨,後來又回到東京。」
「這樣子啊?」
「因為老爸工作的公司倒閉……因此,高中時我住在父母位於山梨的老家。」
「這樣啊……」
「我當時對老爸和老媽說了很過分的話。」
山本沉默不語,把裝著冰咖啡的玻璃杯拿到嘴邊。
「全班只有我爸沒有工作,我對老爸說:『大家都很正常地在工作,為什麼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你做不到!』」
我邊說邊感到胸口一陣悶痛。
「但是老爸完全沒有生氣,甚至還在搬家當天跟我道歉,反而讓我更不甘心,還說不想再看到那種老爸;甚至責備母親,質問她:『為什麼你要跟那種沒出息的人結婚,害我過得這麼辛苦!』我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小孩。」
我稍微笑了一下,但這張笑臉看起來一定非常悲傷。
「但不管怎麼想,我根本沒吃到一點苦頭。現在仔細想想,如果老爸願意接受自己的薪水變少,一定也能在東京找到工作。但他之所以不這麼做,是為了讓我念大學。只要回到山梨的老家,經濟層面上一定會輕鬆許多。我想他們是為了要在那三年存下讓我上大學的費用。」
山本用吸管攪拌冰咖啡,隨之響起喀啦喀啦的聲響。
「抱歉,我一直講自己的事。」
「沒關係。」
山本靜靜地微笑說道。
「你也曾搬到大阪,然後又回到東京,感覺跟我有點像。所以我們才會這麼合得來吧?」
「不,我們之所以合得來,是因為我們倆的相遇是命運使然。」
「真噁心。」
我故意開玩笑地這麼說,山本也笑了一下。
「所以……」
我繼續說道。
「所以,我覺得自己也稍微瞭解你的心情。從現在開始……那個……」
山本看著突然語塞的我,露出彷彿在說「怎麼了?」的表情歪著頭。
「那個、就是……我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如果、如果……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說什麼都好啦!」
我講到最後,不小心用有點惱怒的語氣說話,而且為了掩飾自己的害臊,趕緊伸手拿起早就冷掉的咖啡。
「謝謝你,隆。」
我抬起頭,看見山本溫柔的眼眸。
那是一雙和我平常所見的開朗笑臉完全不同的溫柔眼眸。
偶然看見這雙眼眸時,我總是不禁倒抽一口氣。
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被看透了。
我為了掩飾這種心情,改口說:
「話說回來,喝了冰咖啡不覺得冷嗎?還是說,幽靈比較不怕冷?」
我嘻嘻笑著,山本也靜靜地笑了。
我的心意有沒有稍微傳達給山本呢?
還是說,他只覺得我是個喋喋不休地說著怪事的怪傢伙?
如果是前者,那真是比什麼都還要令人開心的事。
但是,我依然無法窺探這個表情豐富到反而像頂了張撲克臉的男人的內心。
不過,總有一天一定——
「你在想啥啊?」
這道聲音讓我突然回神,隨後看見山本露出一如既往的表情,抿嘴微笑看著我。
「那個,突然叫你出來,提出這要求實在很抱歉……」
我有點緊張地說:
「你可以先在這裡等我一下嗎?」
「可以是可以,怎麼了?」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啦……」
我站起身來,用力地深呼吸。
然後,帶著笑臉清晰地說:
「我去提一下辭職就回來。」
山本在一瞬間驚訝地睜大雙眼,接著馬上露齒大笑。
他頂著招牌的牙膏廣告笑容,用大拇指比了個贊。
我也學他擺出牙膏廣告般的笑容,露齒大笑,並用大拇指比贊回敬。
當我轉身準備邁步往前走時,又改變心意回頭說:
「啊,對了,你的真實身分早就被我拆穿啦。你這個愛說謊的傢伙。」
我嘻嘻笑說:
「給我在這裡等著!山本……優!」
我透過公司的玄關後邁著大步走路,在走廊發出吵雜的腳步聲。
擦身而過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往走廊的兩邊閃避,那景象實在很詭異。
我用幾乎踢破門的氣勢,推開看慣了的辦公室門。
因為開門的力道太大,導致門撞上牆壁,發出鈍重的聲響。
辦公室內的員工全都往我的方向看過來。
部長則在距離最遠的座位上瞪大雙眼。
下一瞬間,他就把那股烈火般的憤怒丟向我,大吼說:
「吵死了!你現在才來上班還想幹嘛!」
我冷靜地說:
「整天吵得要死的人是你吧?」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我知道所有人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部長的額頭冒出青筋。
他氣得雙唇直顫抖,靠近我說:
「你突然請假,現在又擺出這什麼態度……?」
他壓抑的聲調在寂靜的辦公室內迴盪,反而更加可怕嚇人。我甚至可以清楚聽見部長呼吸的聲音。
雖然同事們一臉膽怯,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對此毫無感覺。即使血管似乎快爆炸的部長,宛如恐怖電影中的角色般逐步逼近,我依然不害怕,甚至覺得很滑稽,費盡苦心忍耐著不要笑出來。
等部長非常靠近之後,我用宏亮的聲音宣佈:
「我從今天開始不幹了!」
和一臉爽快的我相比,部長卻是激動得讓人受不了。
「什麼!最近的年輕人果真沒用!不管是誰都毫無自尊心!你願意一輩子當喪家犬嗎!你的人生真廉價!什麼工作都做不來還想辭職,那就把薪水還來!竟敢造成公司的虧損!給我賠償!我要告死你!你這薪水小偷!大家都拚命工作,就你敢說這種話!你還算是人嗎!」
部長的口中噴出各種東西,發瘋似地吠個不停。我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禁佩服起他竟然還能夠換氣。
確認部長已經說完,正喘著大氣時,我冷靜地說:
「我可不想被沒人性的傢伙說自己不是人。」
部長髮出「啊啊!」的吼叫聲,我這輩子從沒聽過這麼奇怪的聲音。
「想告我的話歡迎去告,反正我手中也有一大堆你違反勞基法的證據,要不要上法院看看?我才不想待在這種把員工當棄子使用的公司。」
部長又再度對語氣冷淡的我咆哮:
「你到底知不知道社會是怎麼一回事啊!在這種地方挫敗的傢伙,這輩子不管做什麼都註定會失敗!」
為什麼不惜呼吸困難,也要吼叫到這種地步?
況且,為什麼我的人生非得被一個陌生人說三道四?
只有真正擔心我的人,才有資格過問我的人生。
怒氣湧上心頭。
難道部長以為我是因為害怕而沉默不語?他露出把人當傻瓜的表情,大言不慚地說:
「反正像你這種傢伙,一輩子都是喪家犬!」
這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我體內蹦出來。
「你憑什麼評論我的人生!」
聽見我怒吼,部長突然噤聲。
「我的人生才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這間公司而存在!我是為了我自己,還有我重視的人而活!」
我邊說邊感嘆眼前這個人竟然如此悲哀,因此心痛不已。
「滿口喪家犬、喪家犬,到底是敗給什麼東西?人生的勝負是由他人決定的嗎?說到底,人生是用勝負來區分的嗎?那怎麼樣算是贏?怎麼樣算是輸?只要自己覺得幸福不就好了嗎?我不認為自己待在這間公司會幸福,所以我要辭職。就是這樣。」
我又繼續說:
「真要說起來,你真以為這間離職率超高的公司永遠不會倒嗎?若是不停忍耐著、忍耐著,等到最後公司倒閉,連退休金都拿不到,可就後悔莫及。不提出問題所在,公司永遠不會成長。不該總是抱持『我以前就是這樣做,你照做就對了』的想法,應該要配合時代的變遷而修正才對吧?不管是人還是制度,都必須改變!」
稍微收斂了激動態度的部長控制著呼吸,低聲說道:
「你以為身處在這個時代,可以輕易讓你找到下一份工作嗎?人生才沒有那麼輕鬆!」
我定睛凝視著部長說:
「不輕鬆也沒關係,不如說人生不可以輕鬆度過。我就是太輕率地選擇了這間公司。不可以因為害怕待業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抱著只要能錄取去哪裡都好的心態而選擇工作地點。接下來我要尋找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就算費時也好,沒有社會地位也好,即使沒有工作,我也要找到不會後悔的人生道路!」
沒有人開口說話,在這詭異的空間中,我往前一步,靠近部長問道:
「部長,你現在很幸福嗎?應該沒有吧?如果你為這份工作感到幸福,就不會每天咆哮個不停。」
部長緊咬牙根,不發一語。
我轉身對同事們說:
「各位現在很幸福嗎?彼此搶奪業績,無法相信任何人,在不愉快的人際關係中工作著,你們滿意嗎?」
好幾個人避開我的視線,好幾個人靜靜地凝視我,五十嵐前輩也在其中。
我沐浴在眾人的視線中,竭盡全力地說:
「我沒有辦法改變世界!」
我感覺得出來,大家都在這瞬間停止呼吸。
「我甚至無法改變這間公司、這個部門,也沒辦法改變任何一個人的心情。我就是這麼渺小又毫無優點的人類。」
淚水不知不覺湧上眼眶。
「但就算是這樣的我,也可以改變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我改變自己的人生,或許也能改變我身邊重視的物件的人生。我擁有願意擔心我的人,也有朋友,還有掛念我的父母。我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不過,不管做什麼都好,我希望能笑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下去。別再欺騙自己、珍惜著父母親活下去,這樣就夠了。這就是現在的我擁有的一切。」
全部說完後,我深深彎下腰,低頭鞠躬敬禮。
「至今為止,受你們照顧了。」
有人發呆,有人驚愕,也有人明顯是心有所感。我沐浴在眾人的視線中,露出微笑。
「我將這半年間拜訪過的業者所得的資訊整理成這份資料,可以的話,請各位使用吧。」
我從公事包裡拿出資料,「啪」的一聲放在桌上。
最後,我必須告知一件最重要的事。
「部長,請讓我消化所有特休,我有請特休假的權利,我已經受夠了違法的工作環境。」
部長的雙眼瞪得又圓又大,以破碎的聲音說著:「你、你……」
「至少該守法吧?如果你真的為這間公司好,就得先從這點開始改變,讓大家健康又快樂地工作。我先告辭了。」
我轉頭往出口走去,此時,後頭傳來一聲呼喚。
「青山!」
是五十嵐前輩。
前輩對停下腳步的我說:
「……加油啊。」
我看著前方,掛著笑臉說:
「好的!謝謝你!」
希望總有一天還能再見面。
走出公司的玄關後,我猛然飛也似地奔跑。已經拿出沉重的資料而空無一物的公事包,跟著我一同甩動。
我的身體彷彿羽毛一樣輕,自然而然地踩著小跳步奔跑,完全沒有發現擦身而過的路人都轉頭看著我。
我自由了,再也不會回去那個地方。
穿過馬路,前方已經可以看見山本正等著我的那間咖啡館。
我飛奔至入口,喘著氣衝上二樓。
我抖動著肩膀大口喘氣,看向剛剛所坐的窗邊座位。
但是,山本不在那裡。
「咦?奇怪?」
他去廁所了嗎?還是等得太無聊就先回家了?
我邊調整呼吸邊四處張望,見到一名女服務生朝我走過來。
「不好意思,請問是青山先生嗎?」
我感到不可思議地回答:
「對,我就是……」
「這是要給您的東西。」
她遞給我一張折得小小的便條紙,看我摸不著頭緒地收下後,便輕輕點頭致意離開。
有股不好的預感。
我盯著放在手心上、折得小小的便條紙,下意識地不想開啟。
他原本坐著的窗邊座位還放著玻璃杯,裡頭殘留一點咖啡,冰塊幾乎都融化了。
不久前他還在這裡吧?
從座位旁的窗戶可以俯瞰我剛才走過的馬路。
他剛剛有從這扇窗看到我嗎?
他是用什麼表情看著我像笨蛋一樣甩著公事包跑步呢?
我佇立在原地不動,便條紙還放在手心。
如果開啟來,就再也見不到他——
我有這個預感。
突然出現在月臺,闖入我內心的他。
他儘自己所能,改變他人的人生後,默默地跑去哪裡?
我原本想著從今以後由我來幫助你……
為什麼要選擇一個人活下去呢?
你又該由誰來拯救?
喂,山本。
你也有得到幸福的權利啊。
我一直凝視著手心上的小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