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意識到即使時間來到中午，風也越來越冷。不知不覺間冬天就要來了，馬上要進入下一年。

我一事無成地又度過一年。

我發現自己開始慢慢恢復成和以前沒什麼兩樣的生活。

工作還是很艱辛，我也知道自己做什麼都是杯水車薪。

我也知道，就算上去頂樓，那個荷包鎖也不會因此開啟。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只是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似乎稍微能做點「什麼」。

當夢境結束，不過是回到毫無變化的每一天。

今後我依舊會一味過著彷彿倒轉老舊錄影帶的日子。

沒什麼，只要再忍耐幾十年就好。

我現在稍微可以在住家附近晃晃了。

路旁的便利商店內陳列著小谷制果的巧克力。

看見那個巧克力，我什麼想法也沒有。

沒事的，我可以繼續這樣下去。

五十嵐前輩後來也很擔心我，並照顧著我。

沒事的，和以前的生活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今天是星期天。

沒事的，至少是個有點幸福的日子。

我拿起手機，躊躇片刻後發信給山本。

『今天要不要去買東西？我想買冬季襯衫，幫我看看哪件好。』

我重看一遍寄出去的內容，簡直像是發給女友的簡訊，讓我不由得苦笑。

像平常一樣，他立刻就回信。

但是，回信的內容卻和平常不一樣。

『抱歉！今天我有點事情要辦。真的很抱歉，下次再約吧！』

我對因為簡訊的內容而驚訝的自己感到訝異。

我告訴自己，就算是山本，也是有自己的私人生活，不能赴約是理所當然的事。厚臉皮也要有個限度。

由於他總是隨叫隨到，我一直以為他單身，說不定人家早就有了女朋友，才會為了生活而去打工。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對山本一無所知。

我上街之後，快速完成購物行程，在山本以前告訴過我的店家中，買了一件應該可以穿到冬天的厚襯衫。

由於之後沒有其他行程，為了轉換心情，我在街上徘徊，瀏覽玻璃櫥窗。

櫥窗內展示的衣物已經是冬季風格。

再過不久，性急的街道就會染上紅色或綠色的繽紛聖誕色彩吧。

讓人空虛的季節又要降臨……

如果能在那之前交到女友就好了，但大概不可能吧，說不定聖誕節還得跟山本一起度過。

這麼說來，自從山本上次來找我以後，他不再埋伏等我下班了，看來跟蹤期已經結束。

那應該是代表，他認為我沒問題了吧？

還是說……

我想起山本先前曾露出的悲傷雙眸。

我是不是傷害了山本呢？

和我有相同表情的人——那個一臉想尋死的人，究竟是誰？

總有一天，山本會告訴我這些事嗎？

在街上徘徊膩了之後，我回到車站前。

站前設有一座大型的公車轉運站，人潮洶湧。

帶著小孩子的母親、像是笨蛋般笑個不停的女高中生、看似幸福的情侶——在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在享受人生。

我無意識地大大嘆了一口氣。

「回家吧。」

我自言自語著加快腳步。

此時，在往車站看去的視線前方，我發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山本……？」

他的神情和我平常看見的模樣完全不同，似乎在沉思著什麼，眉頭緊皺地不停往前走。

雖然他低頭凝視著自己腳邊，但應該什麼也沒在看吧。

我不禁跟在他後頭。

山本並未發現與他保持一定距離的我。

他低著頭快步走路，即將撞上迎面而來、忙著聊天的女高中生時，趕緊慌張地閃避她們。

但他一閃避就撞上服飾店的玻璃櫥窗。

在那瞬間，山本的表情驟變。

他似乎大吃一驚，雙眼睜得又圓又大，緊盯著玻璃櫥窗，全身僵硬得一動也不動。

那張臉蒼白得令人訝異，看起來非常膽怯害怕。

我想要立刻上前詢問「你沒事吧」，但山本那彷彿陌生人的神情令我猶豫不前。

一輛公車恰巧在此時進入轉運站。

他宛如要逃離般搭上公車。

確認已經看不見公車後，我才上前靠近轉運站。

看了路線圖後得知，那輛公車會經過住宅區、大學，再開往有名的墓地公園。

他究竟要去哪裡呢？

回車站的途中，我看了看山本剛才撞到的玻璃櫥窗。

那是一間隨處可見的年輕人風格服飾店，用好幾個常見的假人模特兒裝飾櫥窗。

難道說，他被這些假人嚇到了嗎？

乍看之下實在難以想像，但除此之外，這裡實在沒有其他足以嚇到人的東西。

偶爾會在山本臉上看到哀傷的神情。

那和他平常的笑容差異甚大，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究竟哪張臉才是真正的山本？

我在開往自家方向的電車中一直思考山本這個人。

他明明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話，卻不曾談過關於自己的話題。

我所知的山本個人資訊，只有他的全名和出生年月日，還有職業是自由業這件事而已，未免太少了。

真要說起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甚至不惜偽裝成我的同學來關心我的原因。

回到家後，我坐在床上開啟電腦，在網頁的搜尋畫面輸入「山本純」和「部落格」。

我以前曾不經意地詢問他有沒有使用Facebook，雖然他當時回答沒有，但說不定是有所顧慮才如此搪塞敷衍我。

結果，正如我所料地找到好幾個部落格，但大部分是和一位名叫「山本純」的女藝人相關的網頁。我還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名叫「山本純」的藝人。

繼續搜尋後，我找到唯一一個和那位藝人毫無關係的部落格。

那是年紀和山本差不多的一般女性所寫的部落格，格主的名字叫做「Mi」。

在這個部落格中，她寫了一篇「今天是山本純的忌日」的文章。這句話被搜尋網頁標記了起來。

我看了詳細的文章內容，得知這名男性在三年前結束自己的性命。

同名同姓的人啊。明明還那麼年輕。

我事不關己地心想「真可憐」之類的，繼續往下看部落格上頭的日記，最後在一篇標題為「我不會忘記你」的文章內，發現一個照片的連結。

我不經意地開啟那個連結。

然後尖叫。

「哇啊啊啊啊啊！」

我逃離電腦前，幾乎要從床上滾下來。

在那張照片中，和應該是「Mi」的女性一起比著V字手勢的人，毫無疑問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山本」。

我害怕地把電腦拉到身邊，仔細盯著照片。

絕對沒錯，那是山本。

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部落格裡的文章，寫得像是山本早就在三年前亡故。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陷入混亂中。

寫這篇部落格文章的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什麼惡劣的玩笑嗎？

但是，那篇弔唁死去的「山本」的文章，怎麼看都不像是惡劣的玩笑。

我把那個部落格頁面加至我的最愛中，再度搜尋「山本純」，並且，這次在關鍵字中追加了「自殺」。

搜尋後跳出了許多結果，遠超出我的想像，我開啟搜尋結果中的第一個網頁。

內容讓我驚訝不已。

『——年八月六日凌晨發現，宮田食品公司的員工山本純（二十二歲）於公司前死亡。警方判斷他是從十三樓高的公司大樓頂樓跳樓自殺。周遭的人指出，當時的山本精神不穩定，患有憂鬱症。宮田食品公司認為山本的自殺與職務無關，主張公司不應為此負責——』

我關閉這則文章後，又點開其他網頁來看。

從第一個搜尋結果開始，依序拚命閱讀大量文章。

不知不覺間過了好幾個小時。

搜尋出的網頁中也有幾篇文章裡附上了照片。

看起來像是大頭照的照片，很明顯和「山本」是同一張臉。

我闔上電腦，精神恍惚。

網路上說早已死亡的山本，卻出現在我眼前。

難不成……

此時，手機突然震動著響起鈴聲。

我嚇得跳起來，從褲子口袋中拿出手機。

「啊……」

看見手機螢幕後，我發出不成聲的驚呼，隨即把手機丟到床上。

雙手不停顫抖。

在床上不停震動的手機畫面上，寫著「山本」兩個字。

我不禁四處張望。

他該不會在某處看著我吧？

我不敢伸手去拿響個不停的手機，只能盯著手機不放。

冷汗從額頭滴下來。

不久後，手機不再作響，而是收到一封簡訊。

我戰戰兢兢地拿起手機，開啟收信匣。

「噫！」

螢幕上又顯示「山本」兩個字。

內文寫著：

『今天真抱歉啊。下次可以去你家玩嗎？』

全身毛孔噴出冷汗。

「不行！」

我發出高亢的尖叫聲，確認房門的鎖確實鎖上後，把頭塞進棉被裡縮成一團。

蜷縮成一團的我不停發抖。

——不對，等一下，好像哪裡怪怪的？

畢竟山本以前曾食慾旺盛地吃著飯啊？

難道那是隻有我才看得見的幻影？

不，不對，他也可以正常和店員們說話，並能付錢給收銀員。

如果山本是幽靈，我早就成為吃了好幾次霸王餐的犯人。

可是，說不定大家都被他給洗腦……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我在棉被裡左右搖頭。

不過仔細想想，這陣子確實發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

他果然是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知道我的名字。

我絕對沒搞錯。

所以，我才會相信他是我的同學。

不管怎麼回想，我記得在自己遞名片給山本以前，都不曾自我介紹過。

可是，他的確曾開口喊我「青山」。

他的確喊過。為什麼？

還有那張駕照。

那看起來的確是真正的駕照。

姓名也寫著「山本純」，而且照片和他本人一模一樣。

如果那是偽造的證照，不就是證據確鑿的犯罪行為嗎？

既然如此，他果然是……

幽靈？

難道這世上存在所有人都能看見，還能夠進食的幽靈？只有我不知道這件事嗎？

幽靈擔心看起來想要自殺的我才現身？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我出聲說話，打消自己的想法。

大家明明都能看見山本。

可是，網路上卻說「山本純」已經自殺身亡。

這件事也有寫成報導公諸於世。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那傢伙果然是幽靈吧？

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性。

他曾說他很擔心我。

他說，第一次見面那天，之所以會跟在我身後，是因為我看起來想尋死。

『因為我認識一個和你那天的表情相同的人。』

難道他說的人，就是山本自己嗎？

他為了阻止我自殺而現形？

也就是說，山本非常後悔選擇死亡……？

怎麼可能會發生這麼愚蠢的事！

我不停地反覆思考。

不行，完全睡不著。

爬出棉被後，見到一道微弱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鑽進來。

太陽快升起了。

漫長的一週又要開始。

今天的身體狀況糟透了。不對，應該隨時都是最糟的狀態吧。

不管怎麼逼自己不要再思考，山本的事情依然不停閃過我的腦海。

我重新閱讀雙方往來至今的簡訊，又一直重看網路新聞。

可是，不論我怎麼思考，依然一無所獲。

工作的事情加上懷疑山本是幽靈，讓我的腦袋簡直快要爆炸。

一夜未眠的我比平常還要早出門，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買了早餐套餐。

我理所當然是第一個到公司的人。

早到當然沒有加班費等補助，但我不介意，打卡後就開啟電腦。

只要埋頭做其他工作分散注意力，說不定就不會想太多。

我開啟網頁，打算搜尋業務合作所需的企業。

但是，腦中依然不停閃過山本的事情。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中搜尋了山本的情報。

可是，這麼做也不可能得知山本的真面目。

「不行！不行！」

我左右搖晃腦袋，雙手用力撐著桌子站起來。

距離開始上班還有好一段時間，總之先吃剛才買的早餐，轉移注意力吧。

我開啟辦公室的大門，走向通往頂樓的電梯。

來到頂樓後，便能感受到逐日變冷的風，今天又變得更加冷冽。

我筆直走向設定在柵欄一角的門，伸手確認荷包鎖，併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音搖晃，門卻連一點開啟的跡象也沒有。

我將手搭上柵欄，眺望著「外頭的世界」。

如果這道柵欄的門開啟，在門的對面等著我的，是自由嗎？還是……

「真蠢。」

我已經習慣自言自語了。

用力深呼吸後，我坐在一旁的長椅上，冰涼的溫度從屁股底下往上竄。

我咬著早餐的三明治，沒思考究竟是好吃還是不好吃。不過，還殘留一點溫熱的咖啡稍微療愈了我的心。

我慢慢吃，花了將近十五分鐘才吃完，接著就無事可做。待在頂樓也只會讓身體受涼，雖然時間還早，但我決定回辦公室。

坐電梯回到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我從距離比較近的後門走進辦公室。

開門後，我發現已經有人進辦公室上班。

對方背對著我，似乎在操作電腦的樣子。

就在我的位置附近。

不對，他人就在我的位置上。

辦公室一共有兩扇門，由於前門設定了打卡機，因此上班時一定得從前門進入。

對方似乎完全沒發現從後門進來的我。

他在我的座位上維持彎腰的姿勢，拚命操作電腦。

我慢慢靠近自己的位置，從後頭出聲。

「早安……」

嚇得上半身挺直的人，正是五十嵐前輩。

「青山！你是從哪裡進來的！」

五十嵐前輩用比平常還要強烈的語氣問道，神情看來似乎動搖不安。

「我剛剛去了一下頂樓，所以從後門進來……請問怎麼了嗎？」

我窺探著自己座位上已經開啟的電腦，如此詢問他。

我以為自己又犯錯，非常不安。

「沒有，我只是想要調查一下小谷制果的資料……抱歉，擅自開啟你的電腦。」

前輩邊這麼說，邊敏捷地關閉螢幕上的畫面。

「不會啦，這點事就由我來做吧。不好意思，你需要什麼資料？」

「不，沒關係，部長說過不要再讓你扯上關係。」

「可是，這本來就是我負責的，我應該盡力幫忙……」

五十嵐前輩似乎想打斷我的發言，立刻開口說：

「沒關係，這部分我會好好地做，目前契約也進行得挺順利的。就和部長說得一樣，你不用再管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五十嵐前輩的語氣似乎比平常還要冷淡。

這次這件事給前輩添了大麻煩，我打從心底感到抱歉。

「好的……真的很抱歉，中途交給前輩處理這些事。不過，雖然契約已經商議到最終階段，但如果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好談吧？」

聽我這麼說，五十嵐前輩這次用更焦躁的語氣說：

「我都說沒問題了！你很煩耶！」

我頭一次聽見前輩用這種口氣說話，嚇了一跳。

他一大早就來公司，果然很辛苦吧？我雖然想要盡力幫忙，但或許因此造成前輩的麻煩。

「對不起……」

只有我們兩人的辦公室內瀰漫著尷尬的氣氛。

我是不是連最後一位夥伴都失去了呢？

「……部長要你把電腦裡所有跟小谷制果相關的資料全部刪除。總之，你可以幫我把那些資料全部移到這顆硬碟裡嗎？之後的事情我會處理。」

五十嵐前輩的態度果然跟平常不一樣。

我開始想哭了。

「好的，我明白了，馬上就交給你。」

說完，我立刻將資料移轉到前輩的硬碟中。

只是，我之前弄錯的訂單資料不見了。反正那已經不需要，我也沒特別留意。

交還硬碟之後，五十嵐前輩用和平常一樣的溫柔語氣說：「突然麻煩你真是抱歉。」

我聽了之後覺得安心一些，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不一會兒功夫，同事們陸續來上班。

我開始做自己的工作。

突然，我感受到一股視線。

但回過頭後，並沒有和任何人四目相交。

想太多了嗎……？

可是轉頭面對座位後，我又感覺到自己被人盯著看。

一直到中午以前，我老是覺得背後有一股視線。

來到午休時間時，手機發出震動，畫面上跳出收到簡訊的通知。

確認收信匣之後，我發出「啊！」的一聲，引來隔壁同事的側目。

「啊，不，沒事。」

我在口中喃喃自語，快步離開辦公室。

我來到杳無人煙的頂樓，再度坐在冰冷的長椅上。

是山本傳來的簡訊。

『昨天真是抱歉。你已經去買衣服了嗎？還要買的話，下禮拜一起去吧！話說，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飯？到了星期一，應該覺得又煩又累吧？』

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

我現在是不是正在用簡訊和幽靈交流？

考慮片刻後，我回復他：

『抱歉，今天不太行。』

雖然我冷淡地回絕，但以目前的狀況來說，我也只能這樣回覆。

沒想到，山本竟然直接打電話過來。

我拿著震動個不停的手機，從長椅上站起身，左右踱步。

不久，電話結束通話了。

我穩住自己劇烈的心跳，煩惱著該不該回電。

「好，如果他再打來，我就接吧。」

對自己說完的瞬間，螢幕上立刻出現「山本」的名字，手機也連帶地震動起來。

他到底是從哪裡盯著我看啊！

這麼一想，我又陷入恐慌。

當我驚慌失措的時候，一不小心按下了接聽鍵。

手機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啊，隆？咦？喂喂～？』

看來我也只能答話了。

和幽靈，不對，和山本說話。

「喂、喂……」

『啊，抱歉，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山本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完全沒變。

「嗯、嗯，可以。」

『難得你昨天約我出門，真抱歉啊。』

「不會啦，我完全不介意，畢竟是我突然約你。」

『因為你沒有回我簡訊，我在想，你是不是生氣了？』

「啊，不是，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點忙。」

聽我這麼說，山本的聲調突然帶有一絲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咦？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們還是在你公司附近吃個飯吧……』

「不用了！」

我不禁用非常強勢的態度拒絕他。

沉默片刻後，我聽見山本用非常悲傷似的聲音說道：

『……你果然在生氣吧？』

「不是那樣……我知道了，今晚一起吃個飯吧。」

我做好覺悟後答應他。

山本聞言，突然改用開朗許多的聲音回道：

『那就這麼辦！我會在你的公司前接你！』

「嗯……那就晚上見……」

『晚點見囉～』

我結束通話電話後立刻感到後悔。

到底該用什麼表情見他？

難道我……被附身了嗎？

「怎麼可能……」

我哈哈乾笑兩聲，強迫打消不安的念頭。

「隆！辛苦了！」

一離開公司，就看見山本開朗得像傻瓜似的笑臉。

「要去哪間店？之前的咖啡酒館怎麼樣？那邊的軟殼蟹義大利麵超好吃的！啊，那間店的薯條也很棒！」

我們之前一起分食義大利麵的那間店啊？

那間店的光線很昏暗，我想盡量避免昏暗的場所。

「今天吃『大漁』好了，最近我們很少去那間店。」

我選了一間據我所知最明亮又吵鬧的店。

「喔！好啊！那是你喜歡的店嘛。」

山本似乎很開心地笑著。

原本應該早就坐習慣的堅硬椅子，今天卻覺得坐起來特別不舒適。

我選了最不會出錯的話題：

「大阪人真的人人都會有烤章魚燒的器具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

山本挑了挑眉毛，隨後又津津有味地喝起啤酒。

「因為之前電視上播了這種內容……」

他呵呵笑一下，得意又神氣地看著我說：

「當然會有囉。」

「咦？原來不是騙人的啊！」

我誇張地假裝自己很驚訝。

「一個人住的話，當然要先開場章魚燒派對！」

我發出「喔～」的一聲附和，佩服似地點點頭。

「對了！下次在你家辦章魚燒派對吧！」

山本出乎意料的提議讓我冒出一身冷汗。

「咦！可是我家沒有烤章魚燒的器具……」

「我會帶去啦！」

「不行不行！我家又遠、又小、又髒……」

「沒關係啦。」

「而、而且牆壁很薄，不太方便聊天……隔壁鄰居對噪音很敏感。」

「這樣啊……那的確不太好。」

「對、對啊，雖然我真的很想招待你來我家。」

我用比平常快一點五倍的速度喋喋不休地說。

「不然來我家吧？」

「不行不行，這樣不太好啦！」

我也不知道哪裡不好，總之就是不停搖頭。

「其實來我家是沒有關係，不過，來了你就完蛋囉。」

「咦！」

我不禁發出驚呼聲。

「會讓你回不了家喔。」

山本笑了笑。

我的背脊陣陣發冷，冷汗直流。

「你會瘋狂著迷於我的魅力喔。」

「哈、哈哈哈哈哈。」

「搞什麼啊，笑得像是在討好人。」

我蹩腳的討好笑聲讓山本有點不開心。

選錯話題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得想辦法換個話題才行。

焦慮的我終於想到週末發生的事。

「對了，山本，你星期天去哪裡？」

「星期天？」

「對，那天我一個人去買東西，然後在你之前告訴我的服飾店附近看見你。」

「我？你看錯了吧？我沒有去那附近。」

山本不以為然地回答。

「我看到你從那邊搭公車離開……」

「你搞錯人了。」

他冷淡地回答。

我真的看錯人了嗎？

不對，那的確是山本。

我回想起山本撞到玻璃櫥窗後，露出害怕膽怯的神情。

或許不要再提這件事情比較好。

我記得他當時彷彿逃離般搭上的公車，沿途經過的地點是住宅區、大學、墓地公園……墓地公園？

背後又冷汗涔涔。

難道是去那裡……

山本看我不說話，自己開口說：

「怎麼啦，隆？你該不會是太想見我而看見我的幻影吧？受歡迎的男人可真是辛苦呢。」

他笑著這麼說。

山本還是沒變，依然很健談。

他跟平常一樣，天南地北地和我閒聊，邊笑邊喝著啤酒。

但我光是假裝自己有在聽他說話地附和他，便已耗盡精力。

他一如往常，聊到一個段落之後，站起身來說：

「我去一下廁所。我們再喝一杯吧？」

「嗯，好。」

「不好意思～這裡再點兩杯啤酒。」

「好！」

我凝視著滿臉笑容地回答山本的店員。

「請問您要點餐嗎？」

店員以為我叫他，便靠向我的座位旁邊。

「啊，那個，我要花魚。」

「好的！」

我趁山本不在時，確認了他的啤酒杯。

啤酒已經喝光了，他的確有吃飯和喝酒。

「我幫您收空杯。」

店員說完，立刻從旁拿走我正抓著的空啤酒杯離去。

「喔，你點了花魚啊？好像很好吃呢。」

從廁所回來的山本看著桌面，開心似地笑了。

「是啊……」

我用跟初次見面時如出一轍的僵硬笑容回答他。

不想思考的星期二，我決定什麼都不要思考。

總是想著山本的事情也無濟於事。

如果他真的是為了幫助我而現形的幽靈，那我也只能努力工作，好讓他安心成佛。

總之，工作吧。

雖然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麼地步，但只要從能做的部分開始就好。

截至目前為止，我拜訪過的企業多不可數，其中有人願意聽我說話，也有人不願意。但不論是多麼瑣碎的細節，一定也藏有貴重的情報。我就按照各企業型別，將拜訪的過程全部整理成資料吧。

首先當然是小谷制果。

至少要先把這份資料交給五十嵐前輩。

他有需要的話再使用就好，若沒有需要，無視也沒關係。

我開啟電腦，一字不漏地把和野田先生對話的內容全都打成資料。

試著重新回想後，和野田先生以及小谷制果相關的情報在轉眼間越寫越多。

沒想到才半年，就得知許多那間公司和野田先生的情報。

一想起對方剛開始時，完全不肯聽我說話、令人灰心氣餒的初次見面情景，我的心逐漸溫暖了起來。

一早就對著電腦努力整理資料是有價值的，在中午前，我便將所有情報都整理完畢。

我打算在午休以前將這些資料交給五十嵐前輩，便往前輩的座位走去。

「五十嵐前輩，我整理了過去和小谷制果交流的情報，可以的話請收下使用吧。」

我遞出列印好的資料後，五十嵐前輩一瞬間露出驚愕的神情，並說：

「我不是昨天就叫你把資料全部都交給我了嗎！」

為五十嵐前輩氣勢洶洶的模樣震懾的我，支吾其詞地說：「不，那個……」同事們察覺到前輩大相逕庭的模樣，紛紛轉過頭來檢視狀況。

當然，部長也是其中一人。

五十嵐前輩毫不客氣地走向我的座位，擅自開啟我的電腦，不知道在確認什麼。

然後，他說「過來一下」，抓著我的手腕把我帶離辦公室。

前輩在一個人也沒有的茶水間低聲逼問我說：「我說過要你把資料全部交出來吧！」

我嚇得完全說不出話。

「對、對不起。」

面對退縮的我，五十嵐前輩用我方才交給他的紙本資料敲打著牆壁，紙張沙沙作響。他威嚇地說：「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那個……那是隻有我知道的情報……」

「你打算威脅我嗎？」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威、威脅……？」

「不要偷偷在一旁搞這種小動作，給我說清楚！」

我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腦中一片混亂。

「我……那個……以為如果能整理出以前和野田先生討論過的事，會對你有幫助……」

聽我這麼說，五十嵐前輩露出一臉詭異的表情。

「你……」

他邊開口邊與我保持距離，然後不發一語地回到辦公室。

我也茫然地回到辦公室，窺探著五十嵐前輩的模樣。

前輩似乎正在確認我遞給他的資料內容。

當他與我四目相接，臉上又浮現尷尬的神情，避開我的視線。

這起插曲結束後，正好是午休時間。

五十嵐前輩走到部長跟前，兩人結伴離開辦公室。他們離開時，部長似乎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因為方才的衝擊，讓我無法分神留意這種細微末節。

我已經想回家了。

要是可以因為身體不適而倒在這裡，該有多麼輕鬆呢？

午休結束後，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辦公室。

五十嵐前輩和部長都還沒回來。

超過午休時間三十分鐘後，他們才終於走進辦公室。

然後，部長靠近我的座位說：

「青山，你過來一下。」

我彷彿要接受死刑判決似地跟在部長後頭。

進入會議室後，部長一屁股用力坐在椅子上。

我則站在他面前，低著頭不發一語。

經過一段無言的空白時間後，部長緩緩開口說：

「你到底想怎樣？」

我靜靜地聽他說，心裡想著：「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讓五十嵐支援你，卻還喋喋不休地數落他的不是嗎！」

我沉默不語地直挺挺站著，一動也不動。

「我看你老是說，那是我負責的啦、契約已經談妥啦，一副自己的功績被搶走的態度！」

我想起昨天早上的事，但我明明不是那個意思……原來前輩是那樣子解讀的嗎？這讓我又更加厭惡自己的愚蠢。

「這麼眷戀功績嗎？想要業績到甚至不惜背叛對你有恩的前輩嗎？你這個人渣！」

部長口沫橫飛地大吼大叫，但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到底能做什麼！說話啊！你這混蛋沒帶嘴巴出門是不是？」

我腦中想著至少要解開這場誤會，希望能讓五十嵐前輩知道我其實非常感謝他。

「我……沒有那種想法……真的很感謝前輩。」

得向前輩道歉才行。

即使沐浴在辱罵聲中，我心底仍充滿這個想法。

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部長最後吐出的一句話刺入我的腦海中。

「我看你一無是處，倒是挺會惹人生氣的嘛！」

回到辦公室後，大家都裝作沒看見我。

總之，我先走向五十嵐前輩的位置，竭盡所有勇氣開口說：

「前輩，不好意思，能麻煩你跟我聊聊嗎？」

五十嵐前輩一臉困擾的模樣，但被部長催促說：「你就是人太好才會被他騎在頭上！把想說的話全告訴他啊！」這才勉強站起身。

來到頂樓後，五十嵐前輩粗魯地只說了一句：「幹嘛？」

我想跟前輩道歉到甚至願意當場下跪的程度，只希望不要被他討厭。

「那個……我從部長那邊聽說了，所以想為昨天的事情道歉。」

「昨天什麼事？」

「那個……我真的認為自己受到前輩很多照顧。之前我犯了錯，前輩仍願意支援我，我真的非常、非常……」

我低著頭說話，試圖傳達出誠心誠意的想法。

「夠了！」

五十嵐前輩焦躁地用粗暴的聲音打斷我，然後發出「啊～」的怪聲，搔亂自己的頭髮。

「你是故意的吧？想賣我人情嗎？」

我完全搞不懂前輩從一大早就如此焦慮煩躁的原因，不知道該如何道歉才好，只能無力地喃喃說著：「對不起……」

前輩卻露出更加煩躁的模樣說：

「你早就知道了吧？」

什麼也不知道的我，又再度用幾乎消失在空氣中的聲音，重複說著「對不起」。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幹什麼？我看你乾脆辭去業務的工作吧？你根本做不來也不適合。」

我只能安靜地聽著前輩說話。

前輩完全不隱藏焦躁的情緒，雙手抓著柵欄，像是動物園的猴子一樣用力搖晃欄杆，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響。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面對我說：

「是我乾的。」

頭腦不好的我心想他究竟幹了什麼？

前輩又再度深深嘆一口氣，露出似乎放棄一切的表情說：

「更改小谷制果訂單的人，是我。」

聽見出乎意料的話語，我頓時啞口無言。

前輩繼續說：

「你聽好，這個世界就是要互相爭奪業績、排擠對方。要是才工作半年的新人就拿到大契約，我會被要求拿到新人一倍以上的業績。你根本毫無緊張感吧？不僅立刻就相信他人，還不斷說好聽的話。那種做法在這個世界是不管用的。」

我實在無言以對。

他明明是我最信任的人，明明總是用溫柔的笑容鼓勵我。

「你知道我昨天擅自操作你的電腦吧？那是因為你的電腦裡還留有我偷換訂單內容當天的日期。你早就發現我試圖刪除證據吧？還故意說什麼要幫忙我。想跟部長報告就去啊！你真的很惹人厭！反正那以前是你負責的吧！你很不爽我輕鬆就拿到業績吧！」

「怎麼會……」

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態發展。

我只對自己沒發現前輩的心情感到愧疚。一想到前輩的言行全都是謊話，就悲哀到甚至喪失了開口說話的力氣。

「順便告訴你，我早就知道那天一定會接到野田先生打來的客訴電話，才故意待在辦公室裡，哪裡都不去。這麼一來，這項業務就會轉交給我負責。當我還是新人的時候，會確認所有下訂的貨物是何時送達，自行核對有沒有按時送達、有沒有出錯，才不像你一樣有時間悠閒地跑去吃拉麵！」

前輩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遙遠，宛如事不關己般在遠處作響。

「我可受不了要跟負責人開心聊天、感情融洽之後才拿得到訂單這種鳥事！」

前輩彷彿吐出穢物般這樣說道。

我腦中突然響起部長對我說過的話：

『你挺會惹人生氣的嘛！』

啊啊，這樣啊，追根究柢都是我的錯。

害五十嵐前輩豹變的人，不就是我嗎？

我存在於世上，只會讓人煩躁而已。

果然，我是個不應該出社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