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封狐還是一隻小狐狸的時候,模模糊糊在睡夢中聽見了這樣一個故事。
少女坐在榻前,溫聲細語的問道:“小狐狸——你想聽故事嗎?”
“從前,睡不著的時候,爸爸媽媽總是會給我講這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叫程朝朝的人,她有一天搬進一間屋子,然後遇見了一隻黑貓。那隻黑貓帶來了一盞神燈,神燈裡住著一個被黑暗困住的男子,他叫陸時暮。”
“這時候呀,有一位做飯很好吃打遊戲又很厲害的鬼差找了上門。鬼差告訴程朝朝,想要救出陸時暮的話就需要完成陸時暮的願望。”
“於是善良又美麗的程朝朝,帶著那盞燈,在鬼差的幫助下進入到了陸時暮的回憶,完成了陸時暮的心願。陸時暮和程朝朝,也因此互生情愫,於是就有了一個叫做程爭夕的小女孩。”
“程爭夕一天一天長大,也遇見了一位鬼差,他和爸爸媽媽故事裡的那位鬼差一樣,打遊戲很厲害就是了。”
少女託著腮,看向那隻蜷縮在床榻之上,用蓬鬆大尾巴蓋住自己的那隻睡得正酣的紅色小狐狸,嘆了一口氣。
“算了——說了你也聽不明白。”
她有些失落地垂下頭,微微紅了眼眶,極其小聲的道:
“小狐狸,我想家。”
“很想很想。”
當時的封狐沒有聽明白這個故事,也不明白她想的家在哪。
那時的他只是一隻還未化形的狐狸,在北冥海奄奄一息的時候,被恰巧過路的若水山神——文狸撿了回去。
上古有云夢,草深木盛,雲夢有若水之山,若水山上住著九尾一族,九尾一族中有一隻天地孕育而生的九尾靈貓,名喚文狸。雲夢子民感念九尾一族的庇佑,為文狸建廟,奉其為若水山神、雲夢神女。
文狸精心療養他受下的傷,將這隻未化人形的小狐狸養在了身側。大概是這位山神太過寂寞,所以總是同他講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故事中,有個神奇的地方,擁有著許多封狐聞所未聞的東西,阿拉丁神燈,薯片,遊戲......
故事中,一位名叫程朝朝的女子和一位名叫陸時暮的男子相戀,誕下一位名叫程爭夕的女孩。
故事中,這個名叫程爭夕的女孩,她喜歡上了一位鬼差,又意外來到了一個名叫雲夢的地方,成了若水山神。
後來,文狸不顧一切地救下了一人,小心翼翼擦拭著那個人臉上的血漬,眼淚不住的往下落:“你的樣貌與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世人皆道,山神大人帶回的那人樣貌極其俊朗,想是山神大人動了凡心之故。
後來,那人引起戰火,雲夢陷入長夜。
滔天蔓延的火海之中,小狐狸找到了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若水山神。
他手忙腳亂的用盡靈力維持著她的神魂,想要將她身上那些傷痕都抹去,“你別死,我求你,你活下去......你別死.......”
文狸笑了笑,強撐著傷做出一副輕鬆的模樣,“貓有九命呢,我不會死的,說不定我只是回家了......”
文狸和他講了最後一個故事:“小狐狸,我跟你說過很多很多故事,但我沒有告訴你——”
“文狸不是我的名字,雲夢不是我的家,若水山也不是我的家。”
“我叫程爭夕,我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怎麼樣也到不了的地方。可能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也可能是千年萬年之後。”
他用手捂著她的傷口,不顧業火焚身的疼痛,大吼道:“我能活很久,一千年,一萬年,不管過多久,我都能找到你,你別死,好不好......我們去求神,會有神能救你......”
文狸笑著道:“傻狐狸,我就是神啊。”
“可做神真的好累啊,我不是一個好山神,我沒能保護好雲夢。”
“好想家啊,好想爸爸媽媽.....真的,好想,好想......”
她的聲音逐漸黯淡下去,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了封狐自戕的箭矢,極其艱難的,一字一句的道:
“小狐狸......好好活下去吧......”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活到一萬年以後,就請找到我,然後阻止我來到這裡吧。”
*
萬里火海之中,她回眸的最後一眼。
“小狐狸,好好活下去吧。”
又做噩夢了。
封狐從混沌的黑暗之中猛地睜開眼睛,握緊自己手中的箭矢,猛地刺進自己的身體,四肢的疼痛如同電流一般擊遍全身。
鑽心的痛讓他快速清醒過來,他身上盛開著的妖豔之花也一瞬合上了花苞。
“魘祟!你以為這樣就能打贏我?”
血液蔓延而開,懸浮在空中,一瞬凝成箭矢,飛速的射進那些花苞之中,傳出一陣慘烈的嘶叫。封狐身上纏繞著的藤蔓在痛苦之中快速扭曲,像是要把他整個人碾碎一般,又在一瞬,失去了活力,脫落在了地面。
封狐抹了抹嘴角的血,一把拽過藤蔓,把魘祟飛速拉了過來,揚起一陣煙塵。
動作極快,電光火石之間,他就狠狠將魘祟踩在腳下,飛速將箭矢猛地插進魘祟的心臟。
魘祟狂亂的扭動起來,痛苦的吼叫撕破長空,但在這片歸墟之地,掀不起任何波瀾。
封狐踩著他的那隻腳愈發用力,又將箭矢往下刺深了幾分。
明明那張臉上帶著俊逸飛揚的笑,眼底卻溢位嗜血的寒意。
“靈獄牢這麼多年,難道沒人教過你規矩?我能跑,你敢跑試試?”
“敢壞我事,殺你一次又怎麼能洩憤啊。”
*
死生海,歸墟境。
無風無浪的海面之上緩緩走出一個人影,像是經歷了一場長久的廝殺。他渾身上下受著好幾處傷,正費力地拖著一具類似人狀的屍首,艱難行走於茫茫海面。
屍首似人,卻又非人。手腳猶如虎爪,雙目圓瞪,像是在死前痛苦地掙扎了一番,嘴巴大張著。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又不寒而慄的是,屍首身上盤繞著一根血色的藤蔓,上面開滿了詭異妖冶的血花,仔細看去——那血淋淋的妖花之中藏匿著一隻眼。
像是還存有生命似的,那隻佈滿血絲的眼珠木訥的轉了轉。
感應到些許異樣的封狐頓下腳步,回首看向屍首,那隻眼睛一瞬就失去活力,瞳孔渙散。
看見魘祟那噁心的模樣,封狐皺了皺眉,沒好氣的踹了一腳,低聲罵道:“晦氣東西,長這麼噁心還要逃出來。”
大動肝火的某隻狐狸對著魘祟屍體一頓發洩似的拳打腳踢,“叫你跑出去!害我功虧一簣!害我關鍵時候被帶回地府!我整整一萬年的努力,全毀你手裡!”
“老子跑出去是辦正事的!你跑出去幹嘛?!噁心我?!”
扯動自己身上傷口痛的輕嘶一聲,封狐這才收手,極其不滿的哼道:“要不是還得帶著你的屍首回去給府君交差,真想一把狐火把你燒的一乾二淨。”
封狐面色嫌惡地轉過身去,繼續拖著魘祟的屍首向著地府而去,而那隻掩於花葉之下的眼——悄無聲息地,瞳孔驟然一縮。
它......
翻了個大白眼。
*
殿內,青色的冥火映照在封狐的傷痕之上,殿上端坐在寶座上的那人清了清嗓,低沉雄厚的聲音迴盪在冰冷冷的宮殿。
“封狐,念你降伏魘祟有功於身,本君特免去你靈獄牢之罰,收編入冥府,擔任引魂使一職。”
封狐在專心致志玩著大殿裡那幾盞青燈的燈花,手指若有若無的拂過裡面的鬼火。
六案功曹的總管陰司大人高坐殿臺,咳了咳道:“封狐,本司在同你說話。”
封狐這才抬起眼眸,看向那位大人,呵呵冷笑一聲,“晚了,一切都晚了。”
陰司拍了拍桌案,“封狐,你犯下諸多罪行,府君已既往不咎,特許你鬼差一職,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音剛落,陰司瞥見門口走來的那隻黑貓,起身微微頷首:“靈貓大人。”
喵喵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大殿,跳上書案,坐在陰司的那堆文書之上,懶懶開口,“封狐,你還不謝恩?”
“謝恩?”
封狐繼續保持著那抹冷笑,凌厲的眼神落向喵喵,彷彿和這隻貓有了血海深仇。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鬧。
封狐想起自己那日聽信喵喵的謊言,相信了這貓說的——完成周越樓心願之後,就讓他引渡周越樓。
這樣故事中撮合程爭夕父母在一起的那個鬼差就是他,這樣程爭夕愛上的那個鬼差就會是他,程爭夕就不用為了救嵇池陷入險境,回到一萬年前。
他本能順利取代嵇池的位置,卻被喵喵通風報信,叫來羅剎一眾壞了事不說,硬生生受了九道天雷,被打回原型,差點魂飛魄散。
無錯書吧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躲到神廟,就又被喵喵領著人抓回六案功曹,被告知魘祟從他從前逃跑的那個洞裡跑了出來,封狐只得先去捉拿魘祟。
在歸墟里不知道和魘祟纏鬥了多久,終於將魘祟殺死的封狐,顯然已經變得——
有些精神狀態不太正常。
一萬年,整整一萬年。
封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度過的。
年少時的桀驁心性早就被萬年來暗無天日的關押磨平,不顧一切為了和那個人的約定自斷一尾逃出靈獄牢的鑽心疼痛,又在三百年間藏匿鬼市風餐露宿,四處打探她的訊息。
為了變成那個做飯很好吃,打遊戲很厲害的鬼差,問柳筱筱借錢去新東方進修廚藝,整天不知疲倦的練習打遊戲。
好不容易抓住一線生機,以為自己終於能夠改寫她愛上嵇池的命運,卻被硬生生打斷在了黎明的前夕。
一萬年來的風塵僕僕、罪孽加身,都像是一場笑話。
程爭夕啊程爭夕。
你為何非要喜歡上那個嵇池呢?
喵喵在一旁看著他眼底神情莫測,樂呵的在文書之中打了個滾,打斷某苦情男二的內心戲,“你見過程朝朝和周越樓了嗎?”
封狐陰冷冷的笑,“靈貓大人怕是貴人多忘事。鄙人方從歸墟回來,哪來的時間?”
喵喵幾分玩味道:“現在也不遲。”
*
封狐和喵喵站在醫院的角落,看著陸時暮攙扶著程朝朝去做產檢。
封狐捏緊了拳,身上的狐火險些都要把喵喵的尾巴給燒著,“不是?嵇池是不是有病?”
“我就知道我應該把嵇池殺了。那是她媽啊——他怎麼連她媽媽都不放過啊!”
“他還要不要臉啊?”
喵喵的爪子扶了扶額。
想過他笨,沒想過他這麼笨。
封狐險些衝過去把陸時暮按地上狂揍一頓,又忽然在聽到陸時暮名字的那一刻,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腦海之中忽然浮現出從前程爭夕說的那些故事。
與故人極其相似的容貌——是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容貌。
那個故事中,玩遊戲很厲害,做飯很好吃的鬼差——原來是他自己???
封狐忽然笑了出聲。
原來這一萬年,竟然真的是一場笑話。
*
老程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掌上明珠生下了一位掌中明珠。
然而令人詫異的事——新生兒哇哇落地的那天,腕間居然出現了一串程朝朝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東西。
相思子。
程朝朝和陸時暮萬分火急找到柳筱筱,柳筱筱看著那串相思子,愣了愣。
“那隻狐狸回來了。”
這個訊息傳來,對剛做母親的程朝朝無疑晴天霹靂,她咬著牙開口,“所以我的女兒要跟我一樣,揹負上什麼貓蠱的命運?她才多大啊!”
陸時暮的表情凝重,“有什麼事衝我來。”
柳筱筱對著心急如焚的夫婦倆搖了搖頭,連忙道:“不不不,你們誤會了。”
“相思子是九尾一族的心頭血所化,除去貓蠱解藥這一用途外......”
柳筱筱頓了頓,把想要說出的話嚥了回去,轉而道:“也會當作信物,贈予貴人,有辟邪保平安之效。”
她壓住自己心底的心虛,拍了拍程朝朝的肩膀:“所以死狐狸他……嗯……他就是祝福一下你們,畢竟你們結婚,他沒來嘛,別擔心。這就和先前的傳送符一樣,如果遇到什麼危急時刻,他能有所感知,前來相助。”
“畢竟陸時暮他這個死而復生的身份!很特殊嘛!所以就怕有什麼危險找上你們。”
夫妻倆這才長舒一口氣。
程朝朝如釋重負,笑了笑,“封狐這小子,雖然先前我總是怪他不著調,但人還怪好咧。”
陸時暮道:“他既然回來了,你若是見到他,讓他有空回來看看。”
柳筱筱訕笑著轉過身去,默默在心裡想:
相思子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九尾一族的命根子!
什麼信物?什麼貴人?
當然是定情信物!心愛之人!
彎腰,低頭,看向搖籃中笑著的那個小嬰兒。
小嬰兒的眉眼雖還未張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極了父親和母親的結合體,足以見得長大後出落的會有多漂亮。
柳筱筱在心中惋惜了一通,回頭望向樂呵呵的夫妻倆,眼底流轉出微不可察的同情,開口問道:“取名字了嗎?”
陸時暮道:“有想了好幾個名字,但具體叫哪個還沒定下來,我聽朝朝的。”
程朝朝接著道:“我家裡長輩關於她名字爭論個不停,吵的我頭疼,我還是打算讓她抓鬮自己選。”
柳筱筱點了點頭,“我送她一個名字吧。”
程朝朝望向柳筱筱,調侃道:“不收錢?”
柳筱筱清了清嗓,“我說正經的。”
“叫她——爭夕吧。”
她誕生於世的那一天。
恰是他永失所愛的一萬年。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