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地界內很少下雨,莊稼收成全靠遍佈在南潯中的聖湖。
上一次下雨,還是在距今的七百年前。
久違的,今日南潯上空烏雲密佈,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祈爻剛從瞳亭臺塔出來,獨自站在宮殿簷下避雨。
瞳亭臺塔附近一向安靜,連巡邏的守衛都不會往這邊過來。
於是,沒人知道南潯國堂堂大祭司,被一場雨困在了這裡。
風雨聲伴隨著淡淡涼意,祈爻望著遠處的水霧,想起自己昨日心血來潮卜的那一卦。
下雨的時刻分毫不差,而昨日她卻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雨越來越大,落在地上激起陣陣水汽,整座王宮變得有些朦朧起來。
溼濛濛的水霧裡,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由遠而近。
來人是祈舜,他帶著自己八歲的小女兒來給祈爻送傘。
來到簷下收了傘,祈舜向祈爻點頭致意,他低頭看向身邊的小女兒:“不是說要給大祭司送傘麼?”
小女孩懷裡抱著一把油紙傘,人看著還沒傘高,她放開祈舜向祈爻走去,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大祭司安好,這是給您的傘!”
祈爻垂下眼眸看向小女孩,她接過油紙傘,笑著點了點頭才開口說話。
“小忻忻有心了。”
看到祈爻臉上淡淡的笑意,小女孩心中一喜,頓時忘記祈舜先前跟她說過的規矩。
她正要繼續說話,剛張口卻被站在後面的祈舜叫住。
“祈忻,方才囑咐你的話都忘了?”
聽到祈舜的話,小女孩委屈地點點頭,已經扯上祈爻裙襬的手慢慢鬆開。
給祈爻送了傘,沒說上幾句話,祈舜帶著自己的小女兒離開。
走出去好一段路,祈忻看祈舜的神情還是有些嚴肅,以為是自己剛剛無禮的行為,惹得他不高興了。
“阿爹,您在生我的氣嗎?”
聽到祈忻的問題,祈舜在心裡嘆一口氣,他收回思緒說道:“阿爹沒有生你的氣,方才阿爹是在想事情。”
祈爻回到南潯接替大祭司的位置,已經快過去將近百年。
這麼久的時間過去,祈舜每次看到祈爻時,心裡依然免不了一陣感傷。
他那位從來都是恣意灑脫,滿面春風的阿姐,身後永遠跟著追隨者的南潯王女,最後卻變成了不苟言笑,總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南潯中的大祭司。
雖說這是祈爻自己的選擇,但每每看到她獨自一人時,祈舜心裡還是感到非常心疼。
他們四兄弟中,誰不知道祈爻是最怕寂寞的人。
如今祈爻成為別人眼中,滿是神性高高在上的大祭司,身旁已然很少能看到有人伴隨。
而祈爻看上去,似乎非常習慣自己身份的轉變。
從逍遙自在的王女,變成超然不群的大祭司。
而祈爻這個大祭司,做得絲毫不比上一任大祭司祈弋差。
雨勢漸漸小了一些,祈爻感知到王宮某一處中的異動,她撐起傘慢慢往那邊走去。
還未走近,祈爻已經聽到伴隨著風雨的爭吵聲。
“哥!已經快兩百年了,連祈王都說過你不必再守在這裡,可你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自己?”
“東恆欠牧婭將軍一條命。”雨中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沉悶,“只要我還活著,便該永遠守在牧婭將軍墓前,彌補東恆犯下的過錯。”
“可是——”
黎舟的話還沒說完,男人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小舟,你走吧,以後不用再來看望我。
東恆的一切事宜,皆由你——”
祈爻的身影慢慢從水霧中出現,男人的話音頓時落下。
站在簷下的男人有些侷促地張了張口,面前還有一個跌坐在雨中的黎舟。
“大祭司安好。”男人向祈爻行禮,完全不顧剛才兩兄弟推搡中,被他推倒在地的弟弟黎舟。
原本站在簷下一角看戲的巴克,當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朝祈爻行禮。
祈爻微微頷首,她來到黎舟面前向他伸手。
一向雍榮華貴的黎舟,此刻卻落魄地坐在雨中。
看上去狼狽不堪的黎舟,一雙桃花眼依舊勾人,滴落在他臉上的雨水,反而襯得他格外惹人心疼起來。
黎舟起身後,終於有些回過神來,他行了個禮才開口說話:“大祭司安好。”
“雨會下到明日晌午。”祈爻把手裡的傘給到黎舟手中,“傘便贈與殿下了。”
說完祈爻不再言語,轉身越過簷下的男人,獨自一人往墓陵中進去。
三人沉默著目送祈爻的身影,消失在墓陵大殿的轉角處。
場面安靜了一會兒,雨勢忽而更大起來,噼裡啪啦打在傘上的聲響尤為突兀。
“小舟,你回去吧。”男人話音落下,轉身往墓陵回去。
看著雨中的黎舟,巴克在心中嘆著氣。
他們今日來到南潯,是代表東恆和西郡,在牧婭將軍忌日這天前來祭拜。
巴克完全沒想到,自己會看到東恆的兩位王儲,當著自己的面起爭執。
確切地說,是黎舟單方面起的爭執。
兩兄弟吵完一架,不僅結果沒有改變,還讓南潯的大祭司撞見。
屬實是有失體統。
“你王兄自己解不開自己的心結,只怕也聽不進別人的話。”
聽到巴克出言安慰自己,黎舟轉頭看向他:“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錯,當初進荒地的人還有我。”
“你們兩兄弟要是都在牧婭將軍墓前贖罪,東恆豈不是要後繼無人?”
黎舟想要反駁巴克的話,又發現事實卻是如此,轉而只能低頭沉默不語。
看黎舟失魂落魄的模樣,巴克走過去擠在傘下,他望著遠處的雨霧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早些回去。”
黎舟看向巴克的目光中,帶著疏離和疑惑,顯然不覺得自己和對方,親近到可以共撐一把傘。
“你該不會想獨佔這把傘?”
黎舟剛要說話,巴克緊接著說道:“本王告訴你,絕無可能!”
這可是小王女送出手的東西,絕不能落到黎舟手裡!
說話間,雨勢漸漸大起來,水霧大得讓人看不清路。
黎舟回頭看一眼墓陵的方向,最後還是收起思緒,再度打起精神來。
“既如此,便與巴克王同行一段路就是。”
二人同行的路上,偶爾會看到在簷下躲雨的巡衛,雨聲中隱約能聽到,是在討論這場大雨。
“你習慣了麼?”
黎舟幾乎是立刻就明白,巴克說的是什麼事情,他微微抓緊手裡的傘道:“沒有。”
“可是小王女看上去很習慣。”
在祈爻當上大祭司那一天開始,所有熟悉她的人都不自覺認為,祈爻會無法習慣自己身份的轉變。
然而事實卻相反,祈爻這位大祭司當得,遠要比上一位更出色——
祈爻將進入神山的人帶了回來。
這是南潯史上第一個,進入神山之後再度返回的人。
“我們從未真正瞭解過她,又怎能認為她會習慣不了?”
“話雖如此。”巴克目光幽深,“可我更喜歡還是王女時的祈爻。”
黎舟聽得出巴克話裡的苦悶,“不習慣的人是你。”
“你不也一樣!”巴克嗆聲回去,“我只是覺得她看上去太孤獨,這本不該是她承受的東西。”
聞言,黎舟靜默良久,而後才緩緩說道:“我們何時見到,大祭司身後會跟著人?”
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他們甚至會許久都見不到大祭司人。
大祭司只會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其他時間從來行蹤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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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爻從王宮另一邊,獨自往瞳亭臺塔走來。
四周一片寂靜,月色之下唯有她一人對影成雙。
來到瞳亭臺塔下,祈爻剛往階梯上邁出一步,忽而又收回步伐,向另一邊黑暗的屋簷下走去。
“小忻忻。”
“啊!”黑暗的角落裡,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
“你一人在這做什麼?”
角落裡磨蹭著走出來一個小小的人兒,正是祈舜的小女兒祈忻。
“大祭司安好。”小小的人兒,動作笨拙地行著禮。
祈爻微微一笑,朝她伸手示意。
祈忻面上一喜,當即撲到祈爻懷裡咯咯地笑起來。
“小忻忻是偷跑出來的?”
“嗯!”祈忻滿臉自豪地點頭,“阿爹阿孃都沒發現呢,小忻忻是不是很厲害?”
祈爻幫她把脖子上戴反的銀項圈擺正,又說道:“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害怕?”
瞳亭臺塔附近向來無人會靠近,祈爻平時能見到的活物,更多時候是無主的四靈。
“我想見大祭司,就不怕啦!”
聽到這裡,祈爻不由一愣,類似的話她也曾在這樣的年紀,和已經成為大祭司的祈弋說過。
【我想著見阿兄,就什麼都不怕!】
“小忻忻很有膽量。”
祈忻笑著點頭,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們不要告訴阿爹,是秘密哦!”
祈爻被小人兒嚴肅的模樣逗笑,她抱起祈忻往外走去。
“好,大祭司走小路送小忻忻回去。”
將祈忻送回祈舜的宮殿外,祈爻目送著小人兒偷偷溜進門裡,赫然發現祈忻的性格,跟小時候的自己十分相似。
確認祈忻回到宮殿後,祈爻才獨自往瞳亭臺塔回去。
從廊下走出來,可以看到月色之下,不遠處的神山上隱隱閃出微光。
祈爻望著神山思緒飄出,祈忻的種種表現,都讓她明白自己被嗄神眷顧著。
她朝神山恭敬一拜,而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