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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日出

2011年8月23日,是那一年出伏的日子。天氣立竿見影地涼了下來。那天,《新世紀曲藝》雜誌社要接待一個人。

一大早,剛到雜誌社上班的時間,八點的時候門準時被敲響了,推門而入的是翟行之的母親張穎和父親翟光耀。兩人的神態在短短三個禮拜中彷彿老去了二十年。他們花白著頭髮,佝僂著背,一步一步蹭進辦公室來。陳主編首當其衝地站起身來迎接,盧思思也把泡好的茶順勢端了過去,可張穎只是有氣無力地擠出一個笑容,然後擺擺手,連說話好像也是吊著最後一口氣兒似的:“我拿了東西就走,麻煩各位老師了。”

說罷,她徑直向姚遠對面的工位走去——姚遠之前並沒有告訴她翟行之在這裡實習時坐在哪個位置,但那個工位似乎有一股神奇的魔力,牽引著張穎向它走去。姚遠將提前收拾好的一箱子東西拉到桌子中央,那是翟行之在這裡實習的時候所留下的。儘管他只在這裡實習了一個多禮拜,那張桌子上面卻多了很多躍動著生命氣息的東西,譬如鉛筆袋、記事本、筆蓋兒被咬出牙印的簽字筆、用了一半的橡皮、他喜歡看的體育雜誌,還有前一天泡了茶一定會留到第二天才洗的馬克杯——這最後一次是姚遠幫他洗的。

“我幫您搬下去吧。”姚遠說。

翟行之的父親趕忙湊上來,想要從她手裡接過箱子:“沒事、沒事,您忙吧,我來搬就好。”

姚遠固執地別過翟光耀,徑直帶著他們走出門去:“其實不用麻煩您兩位來一趟,我可以給送到醫院去。”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之後有任何事情請儘管聯絡我,無論是出錢出力,我都可以做。”

翟行之的母親沉默了一陣,直到他們坐著電梯來到一樓,她才回了一個飽含倦意的微笑:“沒事,姚老師,這些天也麻煩您總是往醫院跑,照顧我們行之。”

“您不用客氣,以後我也會繼續照顧他的。”姚遠即刻堅定地回答,“他一定會好起來的,我知道。”

張穎的臉上好像玻璃上融化的雪一樣軟下來,她說:“行之這孩子,從小就正義感爆棚,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實習,又是要做這麼個選題,他覺得特別有意義,還覺得和你特別聊得來,每天晚上回家都要跟我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她停頓了幾秒,從包裡拿出手機在上面按了幾下,又將手機遞給了姚遠,“這是你們去小南村的那天他給我發的簡訊,去的時候給我發了一條,下午又給我發了一條,我看時間,是不是差不多在你們出事兒之前。”

那上面第一條傳送於2011年7月30日早上9點01分,寫著:「媽,我們出發去小南村啦!」

張穎回道:「好的,注意安全,保持聯絡,多會來事兒。」

第二條,也是最後一條傳送於2011年7月30日晚上7點23分,那上面寫著:「今天可太刺激了,等我回去給你講,哈哈哈!要我說,我和我們姚老師現在可是出生入死的過命交情了!」

張穎回道:「你又耍什麼貧嘴呢,別跟領導沒大沒小,快點回。」

將手機還回去的時候,姚遠一不小心碰到了張穎的手指尖,那隻手突然握住了她的,一股枯槁而冰涼的力量順著她的手指傳到全身,她抬起頭來,正正對上了女人的雙眼。那是一雙與翟行之如出一轍、形狀飽滿的眼睛,臥蠶好像總是笑著,眼角飛挑著伸進鬢髮裡。

“你瞅瞅他,都大難臨頭了,還在耍貧嘴呢。”

姚遠垂下眼睛,內心暗自想,是啊,我有幸見識過……

“您別看他現在說不了話,搞不好腦子裡還在耍貧嘴呢。”

夫妻兩人被愁容印刻的面孔好像明亮了一些,姚遠知道那應該是因為他們走到了初生的陽光下。張穎的手還攥著她的,那女人的臉也不及曾經那般冰冷了,她說:“姚老師,這幾個禮拜,謝謝您的幫忙,我知道我們不在病房的時候,您幾乎隔天就去。”她張開嘴,又閉上,然後又張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在姚遠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又說,“我看到你給行之留的那些東西……還有很多相聲……這孩子,從小最好這口兒了……”

“是、是,他可是在意這實習呢,老說能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兒,天天給我們唸叨哇。”翟行之的父親接話道。

“等他畢業了,歡迎他再來我們雜誌社工作。”姚遠回答,“不過他這麼優秀,應該能有更多好去處。比如現在,網際網路就很熱門兒呢。”

幾人好像真的開始沉浸在幾年後,翟行之順利大學畢業的想象之中。翟行之在雜誌社實習的時候,午休時和她閒聊,問她有沒有想過十年後會怎樣。她那時候回答,沒有想過,因為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想那麼多沒用,能努力活完今天就已經花了我全部的力氣了。翟行之興師動眾地喊,不至於吧,姚老師,您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十年後還等著您改變世界吶!

姚遠給他翻白眼說,你怎麼知道我以前沒想過改變世界的?等你到了三十歲——

翟行之打斷她說,三十歲怎麼了,三十歲也可以改變世界,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都可以。我就想,等我到了三十歲,還不得在工作上稍微升個職?像姚老師這樣,帶個實習生什麼的?您覺得呢?

姚遠的思緒就像她的名字那樣飄遠了。十年後,2021年啊……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她那被束縛了多年的想象力已經無法支撐她在腦海裡構築完整的未來畫面了。

“這孩子很想進媒體的,我覺得當記者也不錯。”翟光耀的聲音響起。

——十年後,他能在哪家媒體做個高階記者了麼?姚遠不太瞭解這個,但她還是肯定地點點頭說:“他播音的條件也很好,還能去做主持人呢。”

就在這樣的幻象裡,張穎突然說:“姚老師,我知道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行之他就是會這麼做的,並不是因為你把他帶到危險的地方。”

真正勇敢的人,會自己找尋危險。

*

將張穎送走之後,姚遠在辦公樓下停留了一陣。初秋的陽光已經很烈了,蠶食掉了所有清晨的涼意。她抬起頭來,手指併攏成一個涼棚架在眼睛上方,努力看到更遠。她沒有成功,因為樓群遮住了所有。

若是小南村的話,他們大概能夠看到剛剛躍升到半空的太陽。

手機響起了提示音,是宋永浩給她發了一條簡訊。

「我打算繼續深入調查平寧曲藝團,跟上級請示了,領導還挺支援的。準備從孫杰提到的他們跟曲藝團聯合申請的曲藝文化發展專項基金下手。今天下午我會去一趟,要一起來麼?」

姚遠凝視了那條簡訊幾秒鐘,然後按了返回按鈕。她回到主選單,開啟QQ,點開自己和小路還有安琪的群組,傳送了一條訊息:「宋警官要繼續調查曲藝團了,今兒讓我和他一起去呢。」

「這還不快去?」安琪很快跟進道。

「對啊,這還不快去?」小路鸚鵡學舌地說。

「注意安全。」小路又加了一句。

「我們這週末去一趟北京,到時候和姚老師一起去醫院看看行之?」安琪的訊息又很快彈出來。姚遠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這個女孩兒在她那掛著三四串的水晶小熊和鏈子掛飾的索尼愛立信翻蓋手機上飛快地打著字,掛墜兒隨著她手指的動作嘩嘩作響。

姚遠回覆了一個“好”字,然後退出去,回到和宋永浩的簡訊介面,同樣打了一個“好”。

手指停在傳送鍵上,隨即又回去加上一句特別翟行之的話:把他們一網打盡!

簡訊傳送出去之後,她關上螢幕,又抬起頭來看向天空。

太陽從林立的高樓之間探出腦袋來。

選題還在繼續。姚遠想。他們在剛入盛夏時開始了這個選題,又在夏天結束的時候將它重新拾起。與剛開始不同,她不再懼怕回到小南村了。如果需要,她可以回去更多次。那裡應該還埋葬著姥姥很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