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廷認為果然還是有必要找黎澤進行一次深談。
隔過一個週末回到景明中學,他當晚就去做了這件事。
這是季安廷第一次真正站在黎澤這間寢室裡。
與其說單調簡潔不如說沒有半點菸火氣。
除了書本和筆電,擺設全無。
比薛寶釵還雪洞的房間。
“有事?”黎澤也不招呼季安廷,僅僅為他開了門就坐回書桌前面。
季安廷看見筆記本螢幕上的走勢圖。
他不禁湊了過去:“能看嗎?”
“嗯。”
“這家公司啊,”季安廷看到一個熟悉的名稱,就虛虛指了一下,“這隻我也加在自選股裡了,短期來說……”
他平時有興趣做點股票和投資,但全都是玩票性質,小打小鬧。
說起這些總歸還是喜歡的,因此他侃侃而談。
黎澤就那麼靜靜地聽著,不插話不打斷。
直到季安廷終於想起來這個寢室的初衷,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黎澤終於說了自從他進屋以後的第三句話:“你為什麼會做教師。”
“就是混個文憑你信嗎?反正以後都要回家賣票的。”季安廷說,“我家祖傳下來的,那本來就都是些收門票的地方。”
“你不去做投資很可惜。”黎澤語氣淡然地回覆他。
“我家的長輩都搞傳統藝術,我和我妹哪個都不是這塊料。”季安廷彷彿自嘲地笑笑,“能收門票也不錯了。”
“為什麼不自己出來試試。”
季安廷忘了那天后來到底和黎澤又說了些什麼。
黎澤的語言風格話真不算多,但言簡意賅,切中要害。
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蠱惑了。
竟然被比自己小好幾歲的男生帶跑了思路。
原本想談的事情沒提幾句。
季安廷有點懊惱。
但不得不承認黎澤的話為他埋下了一顆名為躍躍欲試的種子。
這個學神,實在不簡單。
從此季安廷才開始真正去了解黎澤。
他開始打卡式造訪對面的寢室。
柏策這段時間忙於繪畫,只當季安廷是閒得無聊。
也就從未問過他為什麼突然喜歡對門打卡。
實際上季安廷和黎澤經常都沒什麼交流。
同一個房間裡季安廷像是單口相聲,黎澤始終保持沉默。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剛來找黎澤,柏策也跟在後面一下子竄進了屋。
平時一副懶洋洋又漫不經心樣子的柏策前所未見地有點慌。
他迅速關緊門,對黎澤說:“讓我躲躲!”
“什麼情況……”
柏策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別出聲!”他聲音很小地警告著。
季安廷只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柏策放開捂著季安廷的手,轉身透過門鏡看了下。
隨後立刻跑到黎澤所在的窗邊。
季安廷滿臉問號地也去看門鏡。
一個挺漂亮的女生站在柏策緊閉的的寢室門口。
她身材高挑面板微黑,打扮得十分熱辣。
“簡直了,她怎麼上來的?”柏策聲音壓得很低。
“你這是有什麼情況?”季安廷一邊代替觀察敵情一邊壓低聲音打聽。
“惹不起躲得起唄……還能有什麼?”柏策扶額,“我媽遠親家的,挺小就認識。”
“說是遠親其實也就剩個同姓了。”他又補充。
季安廷不再問了。
外面站的黑妹子沒見到人,明顯不死心。
她從毛茸茸的小拎包裡掏出一隻閃瞎眼的手機,開始撥號。
“WOC……”季安廷覺得眼睛疼,“她這手機上貼了多少水鑽……”
“WOC……”此時站在窗邊的柏策也說了這個詞。
因為他的手機響了。
柏策像是從兜裡拿出了定時炸彈。
捧在手上接也不是掛也不是。
最後只能往窗臺上一放,很鴕鳥地順其自然。
季安廷看到黑妹子的臉在門鏡中陡然放大。
她立刻精準地判斷了手機鈴聲出自黎澤的寢室,過來敲門了。
怎麼辦。
季安廷眼神瘋狂請示。
我莫得法啊。
柏策攤手並慫成一團。
兩人一起求救地看向始終站在窗邊一言不發的黎澤。
黎澤沉默地看著兩人此刻比某知名短影片博主家的汪星人還水潤的泡泡眼。
敲門聲越來越猛,季安廷懷疑這位頗有姿色的黑妹子已經用腳踹門的時候,黎澤向門口走去。
他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柏策心領神會地在黎澤過去開門的時候躲到了門背後。
“我找柏策……”黑妹子剛說了四個字就呆住了。
“不住這。”
黎澤難得說“廢話”能說這麼多字。
這聲音這臉這氣質……凍死個人。
黑妹子明顯抖了一下,還退後小半個步子。
季安廷這時突然靈光一閃,戲精上身。
他從窗臺上拿起了無人應答自動結束通話的手機,衝過去把門又開啟到一個更大的角度。
“我是老師,他上課玩手機我沒收了。”季安廷說著把手機拿在手裡,故意在黑妹子眼前晃了晃。
柏策在門後恨不得現學隱身術。
他呼吸屏住,氣都不敢出。
黑妹子不買賬:“騙誰呢!”
這人看起來年輕,但穿著打扮像是老師的樣。
可第一個來開門的……
“這人怎麼看都是高中生吧!”她移開視線,但手指還指了一下黎澤。
似乎被美顏暴擊正面K.O.,不敢直視了。
“補課。”黎澤面無表情。
“……”
黑妹子僵持許久無果,最終一無所獲地被擊退了。
臨走時甩過來的一記眼刀裡滿滿的氣鼓鼓和不甘心。
“得救了……謝了啊你們兩個!”柏策憋得臉有點紅,彎下腰深深吸氣。
“好說……”季安廷還想客套兩句,但黎澤沒給他這個機會。
“回去。”
季安廷和柏策被打包掃地出門,頃刻間就一起一臉懵b地站在了樓道上。
回過神來的時候,面前已經是緊閉的黎澤寢室的門。
兩人回了自己的寢室,季安廷這時才注意到柏策拿著手機的、平時基本都在口袋裡待著的右手。
這隻手乍看之下外形和諸多美術生無甚分別,手指修長卻骨節分明。
但右手的前三隻手指上全都看不到應該有的,那一層因為長期握筆生出的淺淺的繭子。
反而是有一道深刻的傷疤。
幾乎覆蓋了整個手背,如同被封印般鐫刻在手上的西方龍。
“你這傷?”季安廷還是挺震驚的。
“啊,很多年前了。”柏策不以為意,“不好拿筆,但現在沒什麼影響,左手一樣用。”
……你可真想得開。季安廷腹誹。
“怎麼傷的?”
“就意外。”柏策眯起桃花眼,他伸出手擺在自己眼前注視了一陣。
接下來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說到:“有命就不錯了,那時候哪還顧得上計較一隻手?”
季安廷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家人,水深啊。
一個兩個都太有故事。
想到這裡他又不禁佩服黎澤。
就真能瞞住柏策,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好。
季安廷因此又想,或許是柏家也像他自己的表親沈家一樣,兄弟姐妹之間沒有利益爭執的緣故吧。
畢竟柏澄月和她的兩位兄弟關係一直很好。
難得又到週末,季安廷終於回到家裡。
他一進門就癱在沙發上。
或許是做實習老師的緣故,他覺得自己最近精神頭和體力都嚴重透支。
“我覺得……我不適合當老師啊……”他伸出一隻手,從五指張開的縫隙中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又在發什麼神經?”放學回家的季安穎看到季安廷這種難得一見的頹廢樣子,無比嫌棄,“這傷春悲秋的樣,比當老師還不適合你。”
季安廷從沙發上坐起來,滿臉認真地盯著季安穎:“有學生說我就是不適合當老師。”
“不適合就回來接家裡的事啊。”季安穎不以為意,“你本來也就是混文憑混實習鑑定而已。”
“我覺得那更不適合,我就沒藝術細胞。”
“那你想做什麼?馬上就要畢業了。”季安穎甩下肩上的書包,走到客廳落地窗邊,靠窗抱肘,看著自己20來歲還不太著調的親哥。
“我想試一試,真正有興趣的……”
“什麼啊?”季安穎覺得自己的哥哥突然有點神經兮兮。
“我想試試,去開個公司。”季安廷笑了笑,“這次是認真說的。”
“你自己?”季安穎挑眉。
“不是自己,有個很靠譜的人邀約……”
“可以啊,反正現在還能試錯,試試才不後悔。”季安穎不等他說完就立刻贊同了,“其實我也有想做的事。”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再熬半年,高考完了我準備去上節目,去選秀。”
“……?”季安廷也被她這發言驚了一下。
“我也認真說的。”季安穎眼神很堅定,“我們家人都是搞傳統藝術的,可能不會支援,但我還是想。”
“我就是喜歡這些,也覺得自己有能力做到。”
“所以為什麼不去試試?”
“你也一樣。”
“創業也去試試吧,我支援。”
季安廷很久沒說話。
黎澤、柏策、甚至季安穎……都早就有了長遠的規劃。
一連數年都在將就和得過且過的竟然只有他自己。
也只有他自己還沒下決心啊。
這一次對話,或許是季安廷和季安穎從小到大唯一的和平共處時間。
————
“你不對勁。”柏策放下打草稿的軟炭筆,看著從糊弄式備課轉為專注於創業相關事項的季安廷。
“我只是覺悟了。”季安廷躺在寢室的床上划著pad,“再不努力就被你們這群小孩甩下去了……”
“有時候我覺得對面那個是怪物。”柏策對著門的方向指了指。
“怎麼突然來這麼一句?”季安廷不解。
“我是說,時不時我就覺得他那人對什麼都不執著,可能聰明人做什麼都太容易了才這樣。”柏策認為季安廷沒聽明白自己的話,只好展開來說。
你自己也挺怪物的。季安廷想著。
領域不同而已,但我在這裡實習光是看你們拿獎都替你們手軟了。
“他骨子裡就是冷的。”柏策又說,“畢竟有那麼一個媽。”
“這種家庭關係里人沒變態就不錯了。”
“也不對,他也不能算很正常,起碼是個感情缺失的樣子。”
“他只是冷了點吧。”季安廷聽了柏策的三連,覺得不至於。
“不,我覺得他骨子裡就是冷到底的。”
“怎麼說呢……現在網上有種說法叫共情能力很不靈。”
“對門這個就差不多。”
其實這種骨子裡的冷也好,外在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也罷。
或許是知道了兩人實際是堂兄弟的緣故,季安廷總感覺他們有一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語言很難形容。
於是他不自覺地就說出了這樣的話:“說不定你就會發現他有些地方跟你自己像……”
“饒了我吧。”柏策攤手搖頭聳肩,“換個話題。”
他立刻轉了話題問他:“你最近要弄的事情怎麼樣了?”
————
無錯書吧季安廷家裡是藝術世家,要創業最大的問題是資源而不是資金。
他目前唯一獲取靠譜經驗的渠道只能是同年的表弟沈秋笙。
與他不同,沈秋笙雖然還要繼續讀碩士,卻已經深度參與沈家各種事業好幾年了。
又一個週末回到家裡,他電話求助,如實講述了自己的想法。
“把你的真實想法和未來規劃都開誠佈公地和舅舅談一談。”
“如果方向定了,最好再找一個可靠的合夥人。”
沈秋笙只有這兩條建議。
季安廷掛掉電話,沉默地地看著手機。
“要攤牌了?”季安穎從他後面經過,“我幫你看著,總不會讓他打死你。”
“而且爸其實沒你想的那麼不民主。”
季安廷聽了她的話依然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上樓敲了門。
“爸,我有事要和你說。”
…………
週一回到景明,季安廷又一次敲開了黎澤的寢室:“跟我爸攤牌了。”
“嗯。”
“他跟家裡商量以後,同意了,5年搞不出來個名堂,就乖乖回家。”
“嗯。”
“你說我做什麼,做到哪,能行嗎……”
“為什麼不。”黎澤忙著手上的程式,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你一定可以。”
季安廷看著螢幕上滾動的一串串資料,許久無言。
那天后他不再去打卡了。
————
三個月的實習期結束。
離開學校的之前,季安廷特意再一次找到黎澤。
“我想好了,”他的桃花眼中有堅定的亮光,“我想邀請你……”
“要成為我的合夥人嗎?”
“好。”
依然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但黎澤這樣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