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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努力努力

安城,五月末。

夏天的痕跡已經順著略帶潮溼的風綴滿了每一棵樹,每一片雲。

“你要是已經想好了,外婆自然不會多說什麼”,李季淑慈愛地摸摸許黎歌的頭,“但是在這件事上,我能給的幫助有限。”

許黎歌無聲搖搖頭,挽住外婆的手,安靜地陪她走在校園的鵝卵石小路上。

李季淑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自你媽媽走後,你就再沒來看過我們,現在你想來這邊上學,雖說可能教學質量比不上寧海,但從我心裡來說,我是很開心的。”

許黎歌低著頭,“對不起,外婆,是我不好。”

“我們怎麼會怪你?”李季淑無聲嘆了口氣,“我和你外公教了一輩子書,很多事都想的太簡單,現在想來,當初支援你媽媽獨自一人去外面闖蕩,支援她去追求她的導演夢,到底是對是錯。”

母親是一個極度需要寬容的角色,既要撐起子女渴望翱翔的天地,又要默默承擔分別時翻江倒海的不捨以及日復一日的擔憂。

許黎歌一時失語,她抬起頭看著遠處泣血的夕陽,難以自禁地湧起濃厚的悲涼,這種情緒在過去的一年裡斷斷續續地包裹著她,每每出現,都像深夜裡翻湧的海浪,裹挾著沉慟輕易就能將她淹沒。

直至此刻,她在外婆極度柔和的目光裡,才悲然落下淚來。

李季淑輕嘆了口,時間並未在這位柔和寬容的長者上留下太多痕跡,眼角的皺紋都彷彿只是畫家筆下格外用心的筆觸,書寫了歲月,卻從未減去一分靈魂裡的真摯。

她將許黎歌擁入懷中,“崽崽,不要怪自己好嗎?”

許黎歌在這場盛大的暮色裡淚流滿面,壓抑的哭聲匯入初夏的晚風,轉瞬,又是一個新的夏天。

等到許黎歌的情緒逐漸平息,李季淑擦乾她臉上的淚水,又是那種極度平和的目光,“崽崽,你不會再讓自己被困住了,對嗎?”

許黎歌伏在外婆的肩頭,重重點了兩下頭,哽咽開口,“不會了,外婆,我不會了。”

李季淑輕撫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好了好了,不能再哭了,等會要讓你外公看到了,他又要哀聲嘆氣好幾天”,頓了一下,又輕聲開口,“我也會很心疼。”

二人接著在校園裡慢慢走著,其間李季淑會時不時給她介紹學校裡的各個地方。現在正是下午吃飯的時候,兩人身邊不斷有大批學生結伴而過,大多都會停步禮貌地向李季淑問聲好,也有無數的目光投向她旁邊眼眶微紅的漂亮女孩。

不管怎麼說,校園都是個讓人放下防備心的地方。在歡笑聲、吵鬧聲,各種生機又蓬勃的聲音裡,許黎歌感到一陣久違的釋然。

“本來我前兩年就該退休了,不過我實在是沒事幹,身體也還行,就跟學校裡說再多教幾年”,李季淑帶著她走到人少的地方,和她聊著閒話,“如果你真要來這裡上學,我去和學校裡說,應該沒什麼問題,我這張老臉應該還是有點面子的。”

許黎歌輕聲應了一聲,看著遠處嘈雜的學生,沒再開口。

“但轉學的手續肯定還是要你爸爸才行,你還沒跟他說過這件事吧?”

雖說是詢問的語氣,但李季淑知道她肯定沒說,不然她不會這麼一副煩悶的模樣。誠然,她這唯一的小外孫女確實是長了一張人見人誇的臉,美而不妖,濃淡相宜,但李季淑也沒想到,以前那麼活潑的小女孩,現在還是長成了這樣疏離隔絕的性格,像早春的寒枝,和她媽媽如出一轍。

但李季淑只是心疼,小小年紀,心裡藏那麼多事。

“我期末考試前肯定會跟他說的,”許黎歌思忖了兩秒,“我打算來這邊過暑假,然後就不回去了。”

李季淑沒問其他的,只說:“好,到時候你外公肯定很高興。”

“雖然你可能不是很想聽外婆囉嗦,但我還是想問問,”李季淑把她散亂的髮絲撥到身後,“你在那邊過的還好嗎?”

許黎歌抿著嘴,半晌才開口,“其實還行。後來我爸把當年的事都告訴了我,那個阿姨也來找過我,”她頓了一下,“但是我沒見她,我不想理這些事。”

她磕磕絆絆的,又說:“我還有兩個很好的朋友,他們一直陪著我,”許黎歌長舒一口氣,“在我不鬧了之後,其實所有人都對我很好。”家人、朋友、老師,沒有不對她千般寬容,百依百順的。

“說到底,大概還是我自己的原因。”

李季淑還是很溫柔地看著她,如同她對許黎歌那段胡鬧的日子不置一詞。

“不過最近好像我爸那個小兒子回來了,但我沒見過,聽說是生了病,在住院。”她看起來很平靜,彷彿那個父親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人不是她自己,“我覺得這也是個機會,他應該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在這一刻,李季淑不知怎麼去形容她心裡的複雜。

自從在周檸桉追悼會上白素英的露面,這場鬧劇一般的過往就此水落石出。說不準誰更愧疚,誰更無辜,但許黎歌是實打實的,在追悼會上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場,隨後半個多月都一蹶不振。

當初對誰都乖巧可親的小女孩,如今也知道利用別人的愧疚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倘若愛裡摻上無法抹滅的愧疚,那對施愛者和被愛者來說,都是一場日復一日的凌遲。

李季淑還想開口說些什麼,突然前方響起一陣爭執聲。這裡算得上是一個小公園,臨近夏天,植被也都旺盛得很,她們坐在小石凳上,前面的人影擋得嚴嚴實實的。

但人總是喜歡看熱鬧的。

這場意外將她們之間沉重的氛圍驅散了些,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的都沒再開口。

“你到底拉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有事就說。”這聲音清凌凌的,倒是意外的好聽,就是好像不怎麼耐煩。

“就是吧,我那個表妹非說想和你交個朋友,你看……”

聽到這裡,許黎歌眸光裡興致更盛了些,嘖,這麼一聽,不耐煩的那個估計是個帥哥。

“你一天到晚還有沒有點正事了?我不是說過別再給我找這種麻煩事?”

聽出來他有點生氣了。

“誒,誒,我也不想的嘛,但是她說要是我不答應,她就要把我逃課去網咖的事告訴我爸,到時候我就沒零花錢了,”說話的人帶著明顯的討好意味,“那我就沒錢請你出去吃飯了啊。你就幫幫我唄,見一面就成,她等會就來了。”

“做夢,你覺得我缺你那兩頓飯?”

許黎歌還在想這帥哥還挺有原則的,沒想到身旁的外婆直接站起身朝前方那兩人走去。

誒!哪有走人家面前去看熱鬧的!

許黎歌趕忙拉住外婆的手,低聲說:“外婆,你幹嘛啊?這樣他們會看到我們的。”

李季淑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寬心,同時笑著低聲應道:“今天外婆讓你看個現場版的。”

許黎歌嚇得瞪大了眼,暗道:現在老師都可以現場看八卦的嘛!

轉頭李季淑就已經到了那兩人面前了,許黎歌一咬牙,算了,這熱鬧不看白不看,反正尷尬的也不是我。

她硬著頭皮跟在李季淑身後,目光望過去的時候恰好撞上前面那兩個男生轉過身來。

嘖,右邊那個男生,長得真的……確實是與那個聲音很相襯。

“阿黎?”那男生突然喚了她一聲。

他眼神裡的東西太澎湃,許黎歌一時愣的忘了應。

為何會這麼喚她?許黎歌看著他的眉宇在記憶裡仔細思索了一遍,那抹熟悉的感覺一瞬而過,不知所蹤。

我一定見過他,她想。

周時祺看見她眼裡的茫然,眼裡的驚喜迅速消散。原來,她不記得我了嗎?

許黎歌看著他眼裡的驚喜迅速轉為黯然,還有一些更深的東西她看不明白。這些年她收到過無數人投予她的目光,同情的、愛慕的、可憐的、友善的,但她從未看過如此悲重的,像一幕沒有星月的暗夜,沉得看不到一點光。

她腦海裡莫名想起一句詩:十年驅馳海色寒,孤臣於此望宸鑾。

許黎歌突然想解釋些什麼,“我……”

在她絞盡腦汁思索之際,李季淑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你這丫頭,連小祺都忘了?難怪一個月也不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許黎歌驀然驚覺:“周時祺?”

頃刻間,眼前的少年與記憶中的年少朋友重合,那份熟悉感覺終於落到了實處,同時又暗自懊悔,怎麼會連他都沒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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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太驚訝了,我一下沒回過神來。”她沒說是真沒想起來。

周時祺立刻揚起了笑,說:“沒事的。”

旁邊的趙錫州一時摸不清頭腦,弱弱出聲:“李老師,你怎麼在這啊?”

問題一出,許黎歌和周時祺神色各異。

周時祺剛想開口解釋,但對上李季淑淡然自若的目光,又閉嘴不說話了。

“我啊,剛想找小祺有點事,沒想到在這碰上了”,李季淑笑眯眯的說著,“你們聊完了沒啊,聊完了小祺跟我走吧。”

至於為什麼會在這鮮有人至的園子裡碰到,在場另外三人各有所思,但意外默契的都沒有開口。

“小祺,你這是打算和趙錫州的表妹交個朋友?那要不等會你再來找我?”李季淑仍然笑眯眯的看著他。

周時祺立馬否認:“不是!老師,我現在就可以走!”

許黎歌抿著嘴,極力忍耐著不要嘴角上揚。外婆是會說話的,開口就打了別人個措手不及。

“那行,趙錫州你就和你表妹解釋一下。”

趙錫州低著頭,尷尬的腳趾摳地,乾巴巴應道:“好的,好的。”

李季淑帶著兩人向外走,忽的又轉過身來,對著趙錫州說:“下次再讓我聽到你逃課,你也不用去求你表妹了,看我會不會放過你。”

趙錫州一口氣還沒舒完,聽到這裡,猛然嗆了口氣,連忙邊咳嗽邊應道:“不敢了,不敢了。”

待三人走遠,許黎歌才笑出聲來,“外婆,你在學生面前都這麼有意思的嘛。”

李季淑笑笑沒說話,反倒是旁邊的周時祺接道:“老師是一位很特別的老師,所有學生都很喜歡的。”

“是嘛?”許黎歌眼裡浮起笑意,“那外婆,我有幸做你的學生不?”

“這個,我下半年確實是教高三”,李季淑說,“但高三十多個班呢,現在也還不確定你到底讀哪個班。”

周時祺掩住心裡的軒然大波,問道:“阿黎你是要來三中讀書?”

“對啊,想來這裡上學,”許黎歌看著他,笑了下,“說不定還能和你做同學呢。”

周時祺僵背,彷彿血液都在頃刻間靜止,像是天降彩票砸中一般,連走路都顯得有些呆滯。

他不過腦子的說了句:“我在653,實驗班。”

察覺不妥,又立馬接了句,“老師就是教我們班的語文。”

許黎歌一愣,隨即笑道:“實驗班啊,好的,我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