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不會自稱奴婢的人。”
夏蘭面色森然,那雙靜默的眸子異常冰冷:“你還真是有心了,竟然會注意到這種小事。”
乘風瞥了一眼穆傳玉的房間,直接伸手將夏蘭拉到不遠處的迴廊。
夏蘭沒有掙扎,她知道乘風已經看穿自己,那她也沒必要繼續遮遮掩掩,不然反倒顯得自己心虛。
“你要是想去告訴你們將軍,那就儘管去吧。”夏蘭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以她對乘風的瞭解,乘風作為一個忠心的隨從,必定會將今天的事情悉數告知。
乘風沒有接她的話:“不要告訴夫人。”
現在所有人的生活就像一個恰好達到平衡點的天平,一旦夏蘭朝任意一邊投上一顆小石子,整個天平就會瞬間傾斜。
“記憶在我的腦子裡,嘴長在我身上,想不想說取決於我一念之間。”
“既然如此,我與你達成一個協議,你看如何?”乘風緩緩開口。
“我不會把你恢復記憶的事情告訴將軍,而你會對夫人守口如瓶。”
夏蘭的眉毛微微挑起,乘風竟然選擇為她隱瞞這件事?
從馬車上摔下來後她一下子恢復了記憶。最初確實陷入了是否要告訴穆傳玉真相的兩難境地,直到今日穆傳玉同她說自己對失去記憶的釋懷。
那一刻,她才下定決心。
既然穆傳玉現在不想知道,那她就不會說。
直到她想知道為止。
能白白換取乘風的一個承諾也挺划得來,要是孟懷璽知道自己恢復記憶,指不定再把她從馬車上或是高牆上摔下來,試圖再把她摔失憶。
“那好吧。”夏蘭故意裝得自己不情不願地答應。
“你必須保證你絕口不提,任何形式的告知都不會。”
乘風輕輕頷首:“你也一樣,不要對夫人旁敲側擊。”
兩人達成約定後,夏蘭鬆懈下來,直接倚在旁邊的柱子上,有些好奇:“說起來,你怎麼發現我不喜歡自稱奴婢的?你不說,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到這點。”
“之前聽夫人和你說話時注意到的。”乘風凝視著遠方,“當時教導規矩的李嬤嬤訓斥你說話不分尊卑,事後夫人寬慰你,說你想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
原來是剛進府那會兒。
乘風看她一言不發,估摸著她是在回憶過去:“也或許是我和你一樣,都是一個下人,所以你才會注意到這些事。”
夏蘭聽到這裡有些不樂意了:“誰和你一樣是下人了。在我和玉姐姐眼裡,她就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我們之間是平等的關係。要是姐姐跟妹妹還論起主子和奴婢這套,你不累我累。”
乘風之前領受過夏蘭的暴脾氣,被嗆了兩句倒也沒生氣。
“你是怎麼想起來的?”他岔開話題問道。
“是從馬車上摔下來,那個時候你磕到了頭,是吧?”他雖然反問夏蘭,但卻非常肯定,一定是馬車那會兒。從那之後,夏蘭再也沒有自稱為“奴婢”。
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正午的陽光打在夏蘭的身上只留下絲絲縷縷的暖意。
“那也是你們辦事不力。”夏蘭想起那藥就忍不住調侃:“當時我們兩人聽得清清楚楚,這藥可以逐漸讓人喪失記憶且永遠沒有恢復的可能性。你瞧夫人,摔一下記憶就沒了,再瞧我,摔一下記憶反而回來了。純純擱這耍弄人。我看你們這是從江湖騙子手中淘來的次等品吧。”
乘風也從未服過這等藥物,並不清楚兩個人服下後的反應竟是天差地別。
“那你恨我們嗎?”
夏蘭頓時蹙眉,她沒料到乘風的問題問得這麼直接。
真是個耐人尋味的好問題啊。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鞋面。今日她穿著的鞋子是繡著花樣的,普通人家的姑娘是根本穿不起的。
她不禁想到逃難時的衣衫襤褸,心底忽然湧現出一絲罪惡的幸福。
“愛恨交織。”
這就是夏蘭的答案。
她痛恨腳下這片土地,痛恨眼前這些人,是他們給自己帶去了無妄之災。
可也是託這些人的福,自己現在的日子過得真是滋潤太多了。她打小就沒穿過這麼舒適的面料,也沒吃過這麼多美味的菜餚點心,更沒住過這麼寬敞華麗的庭院。能享受到這些,她也確實很開心很喜歡。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貪圖享樂而忘記仇恨,特別虛偽?”
沒等乘風回答,夏蘭已經自問自答:“我就是虛偽,為著眼前這些蠅頭小利而完全無視過去我受到的傷害,簡稱——”
“好了傷疤忘了疼。”
“你可以嘲笑我了。”夏蘭朝乘風伸出手,示意他可以評價自己了。
乘風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的滿臉都是坦率自然的笑,可眼底卻是揮之不去的哀傷。
“但其實你什麼都做不了,不是嗎?”乘風的聲線冰涼,說出來的話也是冷冰冰的事實。
“你真的心懷怨恨也沒用,你根本無法改寫已經發生的慘劇。”
“更何況,我們只是這場慘劇的一把刀罷了。”
乘風冷冷的視線刺痛了夏蘭的心,她立刻撇開視線,低垂著眼眸,一言不發。
的確,她找任何人都沒有用,孟懷璽也好,乘風和騰雲也好,這府裡的任何人也一樣,全都不過是大雍手中的一把刀,刀尖對準了誰,不是由刀子自己決定的,而是由持刀人決定的。
她找刀子發瘋復仇根本沒用。
可持刀人更不是她這種普通小民能接觸到,甚至傷害到的。
夏蘭抑制住心中的悲傷,努力牽動嘴角,擠出一絲禮貌的笑。
“我困了,等會兒夫人醒來我會過來的,不用來找我。”
說完,她匆匆轉過身,沿著迴廊快步離開。
她三步並作兩步下了臺階,強忍著的淚水最終決堤般瘋狂湧出。
直到回到房間,她猛地關上房門,身子沿著門邊一點點滑落,最終跪倒在地。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自己想起這些事情?
她不是已經忘記了嗎,那就讓她一直忘下去不好嗎?上天何必捉弄她,讓她短暫麻痺自己一陣,隨後對自己重拳出擊。
這對她太過殘忍。
有時候,她真想一直泡在甜蜜的糖水裡,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