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門生的心中所想,方庸不禁心生惻隱,他沒想到貴為皇子的穆佑平,竟有如此淳樸的渴求,和如此憐人的苦楚。後宮之事方庸從不留意,但細想到宮中歷來對諸皇子的賞賜,以及皇子王爵的敕封史,讓他漸漸明白了穆佑平的不公遭遇和苦楚來源。
宮中賞賜不如其他皇子也就算了,在王爵敕封的大問題上,太子和晉王皆在束髮禮之前的三個月內被冊封為一字親王,而穆佑平直到束髮禮之後也沒有晉升親王的訊息,仍為二字郡王,待遇差距真是切切實實地明顯。
方庸看著眼前這個儀表堂堂的少年,熟視了好一會,方溫和道:“殿下的訴求老夫知曉了,學習畫術一事,包在老夫身上。”
穆佑平聽罷喜出望外,鄭重給方庸行了一禮,興奮謝道:“多謝夫子!”。
方庸的臉上也揚起了笑意,目光柔軟道:“殿下平日的用功老夫都看在眼裡,在殿下這樣的年紀能靜心修讀、通文識意,已然是個中翹楚;俗話說‘盡人事、聽天命’,殿下只管將自己的事情做到極致就好,剩下的事就交由天命吧,切莫有執念。”
或許是方庸的話太具深意,穆佑平愣了一下,才遲遲應道:“謹記夫子教誨,學生自當勤勉律己,將所做之事臻於極致。”
方庸的笑意愈深了,眼角的皺紋勾勒出清晰的線條,“那自今日始,下午散學後的一個時辰,是屬於三殿下的畫術課。”
無錯書吧穆佑平在夫子的笑容和眼神中感受到了親切、和藹和認可,不由得心頭一熱,徹底開啟了話匣子,撒嬌一樣笑眯眯道:“不僅畫術,詩、文、書、畫,我都想學!還有兵法!學生對兵法也很感興趣!有很多問題想請教夫子!夫子博覽群書,古兵書您一定全部看過吧!”
“哈哈···!!”方庸爽朗大笑,“看過,看過!”
“那您一定要教我!”穆佑平搖著夫子的袖口,歪著頭乞求道。
“兵法,詭道也,可比舞文弄墨的本事艱澀多了,殿下當真想學嗎?”方庸語氣幽幽,定睛問道。
“當真!學生近日翻讀《六韜》,被其經天緯地的韜略深深吸引;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者,禮也,戎者,兵也;學生自啟蒙以來,所學之道,所讀之書,皆關乎一個‘禮’字,而兵事卻涉及很少,所以學生要學!一定要學!”穆佑平一臉神往地講著,似乎還沉醉在閱讀兵書的樂趣中。
寒風吹過,捲起片片落葉,師徒二人駐步於長階之上。
方庸很滿意穆佑平方才的解釋,喜悅之情已悄悄爬上他的眉梢,對他來說,遇到一位如此好學又如此聰慧的弟子也屬幸事,自己的畢生所學似乎終於找到了託付之人。
“好,老夫教你!”方庸莊重地吐出這幾個字。
此時資善堂直講官馬升走了過來,他早就注意到了方庸和穆佑平之間的談話,走上臺階時甚至模糊聽到了方庸對於穆佑平的應允。
馬升抱著一摞書,腦袋上全是問號。
三人寒暄客氣了一下後,馬升向方庸使了個眼色,暗暗道:“方夫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一處偏僻小亭,馬升小心翼翼地觀望四周,確認無人後對方庸小聲道:“方才下官偶然聽得了夫子對三皇子的允諾,可是要在課餘閒暇裡教他什麼東西?”
方庸原以為馬升是有要事相商,沒想到是拉自己來此八卦的,頓時有些不耐煩,淡淡道:“這是老夫的私事,於公事無礙。”
馬升見方庸不願將此事相告,面有慍色,稍抬聲調道:“並非下官有意打探夫子的私事,而是下官不想眼睜睜看著老夫子走入歧途!”
方庸聽罷,臉頰閃過一絲極為清冷的淺笑,出口道:“馬大人有話可以直說。”
“那好,我就明說了!”馬升再次左右瞭望了一番,隨即說道:“如今誰人不知太子和晉王最受陛下恩寵,朝野群臣想盡辦法靠近兩位皇子,爭破腦袋在他們面前表現,做夢都想做個從龍功臣,而你我近水樓臺,在這資善堂每日都能見到他們,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夫子不僅不知道珍惜,反而跟宮女之子三殿下打得火熱,這不是步入歧途嗎?”
馬升的話令方庸感到胸口一陣憋悶,前者話音剛落,方庸便急不可耐地怒斥道:“你住口!”
而後方夫子正色洪聲道:“資善堂為何處?是這天底下最容不得髒汙的地方,是培育大乾命脈、關乎大乾國運的地方,如果連資善堂的講官都是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輩,豈不是要為這江山社稷埋下禍患!你方才所言太子和晉王之事,絕非你我應該考慮的事情,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被當頭棒喝一頓的馬升頗不服氣,橫眉激辯道:“方老夫子年少成名、名滿天下,卻終生難入兩府、難為宰執,可曾想過原因為何?那些統領中樞的相公們有幾個比得上夫子的才學,卻為何久居高位,一呼百應?夫子至剛至正,卻不通機變,不諳官事;別人三五成群,夫子獨行於世,別人委曲求全,夫子寧折不屈;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官場之事非黑白二字所能概述,夫子才高八斗,理應懂得這個道理。如今機會就在當下,倘若夫子審時度勢,擇主而事,盡心輔佑,他日成為帝師,何愁不進兩府,何愁不為宰執?夫子的王佐之才也能得以施展不是嗎?”
直講官的這番話雖有暗諷之意,卻也稱得上苦口婆心。不惑之年的馬升不甘心一輩子只做教書匠,意圖參與儲位之爭,為將來放手一搏,他十分清楚自己的頂頭上司方庸的名氣和才華,迫切地想要與其同處一輛戰車,假如讓方庸領頭涉水,自己跟在其身後,將是再完美不過的情形。
方庸垂目而立,若有所思,少頃,徐徐說道:“老夫為官幾十載,從小小知縣一步步做到刑部侍郎,所到之處皆一心為民,盡心履職,從不營私舞弊、攀附權貴。確實如你所說,老夫未入兩府,不在中樞,撐破了天也才做到個刑部副職,但老夫問心無愧。總有人勸我說,莫論是非,莫問黑白,然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倘若心中無是非黑白之戒尺,哪怕只越雷池半步,也將永無回頭之路,潰堤之勢既成,再想收手就難比登天了。如果施展才華要以模糊黑白為代價,那老夫甘願於此教書,甘願永世不為宰執。”
說著說著,方庸眸色一轉,忽的透出一抹銳意,他彷彿猜透了馬升的心思,直言道:“馬大人若想接近太子亦或晉王,儘可放手去做,老夫不會干預,也不會趟這攤渾水,不過作為同僚老夫想提醒你,儲位之爭兇險萬分,走錯一步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馬大人若是捲入其中,還是小心為上。”
方庸說完,便轉身拂衣而去,馬升邁出步子想伸手拉一下,但張開的口半天也只吐出了一個字:“哎·····”然後就只是神情木然地僵立在那裡。
方庸走出小亭數步,頓然停了下來,又頭也不回地說了句:“還有,以後不要再說什麼‘宮女之子’之類的有損師德的話了。”隨後便揚長而去準備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