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樣的天氣裡是無法前行的。烏雲在烏雲中翻騰,狂風在狂風中疾行,沙塵在沙塵中肆虐。而他們只能前行,以求得暫時的庇護之所。
在北境,鬼幻的天氣也會時常露出難堪的臉色,好讓自然的亂象掩蓋住自已的真實。在北境的守村人,除了忍受惡劣的天氣之外,還要忍受心靈上的孤獨。而現在,只是忍受惡劣的天氣倒是反顯得似乎美好了很多。
他們彎腰低頭地艱難行進著。
或許此時此刻,閉口不言是最為正確的選擇:首先可以減少體力消耗。冒風前行如同身負重物,是極耗體力的行為;其次,沙塵無法直接入口,減少了身體上不必要的難受。可是此時此刻,如若真的閉口不言,又似乎缺少了某種氣氛。
不能讓狂風沙塵將這方天地獨佔了去。“作樂”是“苦”的最佳良藥。這大概是經歷過苦難的人的深切感受。任何時候,人生不僅僅只有痛苦。
“風起雲往,人生何嘗不是這樣!”陳希農停下腳步語重心長地感嘆了一句。
“風起雲往,人生就是這樣。”楊皓婉很是肯定地接了一句。
“皓婉,你說人一生的路是自已選擇的呢還是命運安排的呢?”
“我認為是命運替我們安排了路,但走不走是由自已選擇的。”
“那若是人不按命運的安排走呢?會怎麼樣?”
“那只有走了才知道。”
“我同意婉小弟的看法。就像我執意跟著你們出發一樣。但我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因為和你們在一起,雖說前面是艱難險阻,可心裡踏實,這讓我覺得美好,也有所期待。”
牛運認真的樣子顯得有點兒滑稽,只是滑稽背後更顯他的真誠。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充滿力量又富有智慧。
就在這抑揚頓挫之中,心跳的聲音更加穩健清晰,這就是人心的力量。
在這樣的天氣中停下腳步專心對話,也是一種樂趣吧。須臾之間,似乎狂風也沒有那麼猛烈,沙塵也沒有那麼可怕,身體也不再那麼吃力了,這就是希望的力量,這就是人心的力量。
人的一生要面對無數的惡魔,惡魔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內心的惡魔在和身體之外的惡魔遙相呼應,蠶食著人的心靈,損耗著自已的能量。
人只要有赴死的決心,赴死的膽魄,便可以將內心的惡魔封殺在深淵之中。這樣便成了勇敢的自已,自已的心也成了赤子之心。雖然未必會有必勝的把握,但最起碼值得,這便是生命的意義。
事實上,此時狂風捲著沙塵已將天地攪得混沌。不知道從哪裡滾來的一顆不大不小的石頭,和他們擦身而過,看樣子他們必須儘快找到一個庇護所。
這是一處由一塊巨石探身而出形成的庇護所。石下的土早已開始鹼化,加上常年得不到雨水,致使生出了一個極淺極淺的坑窪。躲在這裡,才發覺溫暖與寒冷的差距,讓人不由得連打幾個寒顫。
“也不知道北境下雪了沒有。”楊皓婉拍打著身上的沙塵,淺灰的衣裝經過一路的危險和風沙的洗禮,倒是有點了淺白的味道。
雖說她常年駐守在北境,可是她的面板絲毫看不出惡劣環境雕刻的痕跡,鵝蛋的臉龐總是掛著一絲幼孩的紅潤和細膩,如同一朵出自淤泥的荷花。
幾根散亂的頭髮早已打進了她的嘴唇。原本扎高的髮束顯得有點耷拉,她的樣子儼然就是一個俏女子的模樣。
現在她的嘴唇看上去形似枯井,卻在枯井的周圍,生出幾根綠枝來。她的頭髮柔軟卻又韌性十足。在嘴唇和髮根之間,那幾根散亂的頭髮有致地輕輕晃動著,訴說著遙遠的孩童夢。
這會兒,她的臉龐彷彿一片青青的草地,沙塵只會更加穩固它們的根。這讓她看上去莫名的可愛了幾分。
“應該快了吧。”陳希農目視前方,發呆似的答道。他的眼前,是荒涼的山脈。
山脈宛如一張巨大的地毯在鋪開時沒有拉平的摺痕,又如狂風掀起的水波,但它畢竟不會是犁出的田壟,因為田壟上會有油綠的植物。
天空和山脈一個顏色,如同一張巨大的網,又如一個深邃的洞。未知裡滲露著幾分詭異,勾起人的遐思,動搖人的心智。
“是啊,應該快了。那你是希望下得早還是下得晚呢?”楊皓婉笑眯眯地看向陳希農,她在盡力地將緊閉的雙唇向臉的兩邊撐開,微笑裡透著幾分鬼精。
換作別人,現在大概是一副鬼臉的樣子,而在她的臉上,倒是一泓湖泊迷醉在了淺灘之上。淺灘之外,兩個圓圓的酒窩像是鎖住湖水一般,生怕它們流向浩瀚的海洋。
“你呢?”
“我先問的你。”她依然笑眯眯地看著陳希農。
“我希望下得早。”他看向楊皓婉,想看看她對於他的回答會有什麼反應。
“為什麼?”她收回了微笑,有點認真起來。
“大雪封山,或許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下得晚。”
“為什麼?”陳希農好奇地問道。
“因為下雪了,會越來越冷,他們就難熬了……”楊皓婉說著,神情有點難過。
“不會的,他們一定會照顧好自已的。放心吧。”
“是啊,他們都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肯定能照顧好自已。”牛運也安慰道。
“你不瞭解我的父親。他的心裡從來沒有自已。”
“也許吧,但至少你瞭解你的父親,我的父親我也不瞭解。”牛運的樣子有些失落。
“牛運哥……”楊皓婉帶著歉意。
“沒事,我沒事。我都快忘了他的樣子了。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出門前總要抱一下我,回來了也總會在我的額頭上連親好幾下。”
“母親常罵他:‘哪有做父親的這麼慣著孩子的,我看啊,指不定會慣出一個逆子來。’”父親總是狡辯道:‘那你倒是教育啊,你不也是捨不得碰一下。’母親總是笑著搖搖頭。”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也很恩愛吧。”楊皓婉探詢道。
“是啊,他們至少從未在我的面前吵過。他們吃飯的時候總是把菜夾來夾去,當我不存在似的。”牛運攤了攤手。
“其實我有時候挺羨慕你的,無拘無束。想怎麼過都可以。”
“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要無拘無束,活自已想活的活法。”
楊皓婉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對嗎?當然,不能坑蒙拐騙,要行得正、坐得直。”牛運突然挺起胸膛,自豪地道。
“別跟女人似的,大聲笑兩聲。來,笑出來。”
“怎麼笑?哈——哈——哈——這樣嗎?”楊皓婉的笑不是笑,只是讀出了“哈”這個字而已。
“這哪裡是笑,這是哭!不,這還不是哭,這是——算了,跟我學。”
“哈哈哈哈……”牛運的笑聲瞬間徘徊在山谷之間,能激起浪花似的。
“你有什麼高興的事嗎?”楊皓婉皺著臉問道。
“沒啊——沒,沒有。”牛運不解地撓了撓頭。
“那你笑什麼啊。”
“不是——這不是在教你怎麼笑嗎?”
“高興了自然會笑,幹嘛要裝笑。”
“不是——這——你怎麼跟個女人似的,不講理啊。”
“誰說女人不講理呢?”
他們之間的對話被風吹著翻過了一道又一道山脈,最後翻成了一連串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