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大監從容地來到跪拜在地的眾臣面前“眾卿家請起”
“多謝殿下”
“車馬顛簸,子嬰殿下身體不適,還需在車中靜養片刻,請眾愛卿稍安!”待眾臣起身後,穆大監將實情相告。
眾臣跪拜而迎,殿下停車不下;
這種時候,這樣的架子,屬實不太適合了;
若是其他人如此行徑,容易讓人認為孤傲無禮,早早便會招來御史的嘴炮轟炸;
但子嬰終究是的不同;
穆大監據實陳述,反而讓大家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等等也無妨!
為何?
誰當真會去計較瘋傻之人的無禮舉動?
更何況還是奉旨監國之人!
不會,也不敢!
故而穆大監的實事求是,反而換來眾臣‘我懂,我懂’這般的眼神交匯或反應。
左右二位國相未置一詞,帶頭矗立在原地等待,也為身後眾人樹立了一個榜樣。
季夏之初,接近午時的陽光還是較為毒辣的;烈日炎炎之下,已有數名體虛之臣揮汗如雨,內燥難耐,但終究沒有一人掉隊。
未幾,馬車車身開始有了動作,伴隨著輕微的吱呀聲,車門應聲而開;
這會領頭的兩位國相學乖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車門處,未見子嬰本人,絕不下跪!
“殿下慢些……”
當翠月牽著子嬰的胳膊出現在車門外時,右相帶著眾臣率先跪地恭迎
“臣恭迎子嬰殿下”
“臣等恭迎子嬰殿下”
雖說恭迎的是子嬰,但翠月也是首當其衝;她哪見識過這等場面,這麼多朝廷大臣在她面前跪地叩首,小小婢女消受不起;
她楞在車上,侷促不安地甚至忘了要做什麼,直到接收到穆大監的眼神示意,方才緩緩地牽引著子嬰下車。
子嬰無甚變化,他表情肅穆,目光清涼,看起來是休息好了,周身沒有一絲癔症影子;倒是梳洗拾掇之後,渾身散發著脫塵還俗,有股輕揚悠遠的滋味。
等待沒有白費;
這個出場,連憨憨的洛長史也不禁暗暗喝彩。
“眾卿請起”穆大監招呼完眾臣,連忙返身將行程安排稟報子嬰
“陛下託付監國大任,子嬰殿下需先至太廟祭祀先祖,而後探視陛下,最後再到章臺宮主理朝政”接著他擔心翠月不懂禮數,貼心小聲地對翠月道“翠月姑娘莫慌,領著殿下,看著奴才行事即可”
“多謝官家”翠月無比感激,穆大監此舉大大緩解了心中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
“不謝不謝”穆大監笑意盎然“姑娘喚奴才大監便是”
“多謝大監”
“殿下請隨奴才入宮”穆大監親自在前方引入,翠月牽引子嬰,識趣地在其身後跟著;而後才是一眾大臣。
一路上,子嬰表現得極為安順,再未曾有過失心之語;
這也讓隨行眾人久懸而起的心神略感安慰,眾人皆大大鬆了口氣。
一行人先來到太廟,在大監的示意下,翠月領著子嬰跪在了宗室靈位面前。
太常司馬南早早地便恭候在子嬰身側,展開手中的竹簡叨叨地代替子嬰向先祖陳述。
子嬰雖跪坐在地,但其眼神自進門起,便再未離開過台山眾多靈位;
當他將眼光落到最末端的數十個嶄新制作的靈位之時,一行清淚再也藏匿不住,悄悄的從鼻翼之側滾落。
好在處於如此莊重之地,眾臣皆垂眉低目,根本無人留意到這個細節。
考慮到子嬰的精神狀況,也是擔心其突然失去心智,或許會大鬧宗廟;太常早在二位國相首肯之下,省去了眾多繁瑣的環節;
這著實令子嬰輕鬆不少,離開宗廟之時,他亦未發出任何怪聲;接著來到陛下養傷的寢宮,子嬰的整個狀態都還算不錯。
寢殿之中,數位正在為陛下換藥的太醫聽聞子嬰殿下到,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原地轉身恭迎
“微臣叩見子嬰殿下”
子嬰在翠月的牽引下,一步一步地靠近龍床上,渾身血味之人。
龍床之上的男子與子嬰同宗同族,他赤裸著上身,躺在那裡毫無生氣可言;
曾幾何時,二人關係還算密切,對方還得稱子嬰一聲‘堂兄’呢;
現如今,他的臉色薄如金紙,氣若游絲,嘴唇蒼白毫無血色;
他的上身體型健碩,絲毫不見一絲贅肉,胸膛微微鼓起,呼吸起伏几未可見;
右側腹部上,一大片滲人的異樣顏色;當中一寸許長的皮肉微微向著兩側翻卷,露出了內部蒼白嫩肉;四圍暗紅發紫有著明顯的臃腫;
搭在床沿的右手,一道貫穿傷割開了皮肉,同樣有著不協調的浮腫,其內白骨依稀可見。
翠月見到龍床之上的陛下這副情形,不由雙腿一軟,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後撇過頭去不忍直視。
子嬰另一隻袖裡,緊緊握住一物,他暗暗地將此物握了松,鬆了握,看向陛下的眼神輪流變換著顏色。
“你毀了宗室,殘暴地屠殺血親,若不是你,我又怎會落入今日之局面,大秦如何會落得如此下場”之前陛下殺心太重,子嬰只能明哲保身;數月以來所吃的苦,所見所聞,足以令他無比憤怒;
情緒逐漸堆疊而起,他右手緊握,無比興奮的感覺在其腦海中炸裂開來。
“還不快快起來,為陛下包紮傷口?”穆大監沒有留意這些,他看到陛下這番景象,心中難過之意更盛,聲音不由得跟著冷冽了幾分。
“諾……”穆大監語調裡帶著不善,眾太醫聽聞應聲而起,圍在陛下跟前繼續著方才的動作。
“仔細著,莫要再傷了陛下”大監依然怒火難消,開口斥責“若有任何閃失,仔細自己的性命”
穆大監的呵斥,拉回了子嬰即將失守的心智“是啊,若在此時行兇,得手的機會是極大的;但若出了手,自己定然會在瞬間便被拿下,屆時無論事成與否,自己以及家人皆……”
子嬰原本緊握的手,再度鬆開。
“穆大監多慮了,微臣不敢”一位太醫率先表態。
“臣等不敢……”
“哼”大監衝著領頭之人冷哼一聲,接著像換了個人般對著陛下開口“陛下,陛下!您睜開眼看看吶!子嬰殿下來看您了!”
……
陛下此時處於深度昏迷,能有反應才怪!
方才領頭的太醫再不管子嬰等人,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陛下身上。
“刀具炙烤”
便有人將一柄小小的破皮刀刃放置在燭火上烘烤,片刻後遞給為首之人。
子嬰見他接過小刀後,將陛下腹中的一些腐肉割下,投擲入床榻前的青銅盆中。
“將神醫為陛下配置的解藥拿來”
“諾”
“神醫,藥快用盡了”只見領頭太醫將一瓶藥粉均勻地撒在陛下的腹部與右手傷口之上,藥粉方才粘上皮肉,便有暗紅色膿血緩慢滲出
“草民自會再行配置”
“將膿血吸拭乾淨”
“諾”
……
在這靜謐的對話中,子嬰的心態再度變化。
床上之人亂了朝堂,禍害了地方百姓;驕奢淫逸,無惡不作;何曾管過天下人的死活;如此斑斑劣跡,罄竹難書,簡直死有餘辜;
子嬰仇恨的情緒再度燃燒,他再次緊握手中之物,濃厚的恨意將他的腦海焚成一片空白,盯著陛下的胸口,終於向前踏出一步;
“陛下被刺客圍攻之時,正在為百姓謀求許多新的生計”穆大監見子嬰前行,並未多想,以為只是血親之間的相互吸引喚醒了他的一些神志;
他站在子嬰身後淡淡地開口,將刺殺一事娓娓道來“刺客用淬過毒的匕首在陛下身上留下了兩處傷口,也是因為陛下胸懷萬民才願意放下的屠刀;陛下親口下旨留其性命;在行將昏迷之前,留下口諭‘子嬰監國’”
穆大監的聲音很淡很淡,卻足以令子嬰聽清每一個字。
一切都不是試探!
穆大監這些輕飄飄的話語,擊中了子嬰內心某處的柔軟,近來大小事情如潮水般將他淹沒;金石相擊之聲於子嬰的內心深處傳來。
他駐足不前,胸腔之內似乎有什麼東西
裂了……
分崩離析!
散落滿地!
他愣在原處,不進不退,只有死死緊握攥幹血色的右手。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
原來他所傳回的那句話是真的!
原來近來的所有傳聞都是真的!
原來刺殺是真的!
原來監國聖旨也是真的!
這一切都是真的!
只有自己才是裝的!
他對自己居然能有如此期許!
自己所為,足以令其一番誠心付諸東流;
或許
自己,真的可以再信他一次!
罷了罷了!
為了大秦!
那便捨命,再信他一次吧!
滿腔怒火瞬間凝結,子嬰的右手,一點一點地在鬆開。
沉默了許久,子嬰率先開口,打破沉靜“他情況如何?”
“不太好”大監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話,可話音剛落,大監便再度變了臉色。
他疾步追到子嬰身前,小心翼翼地出聲詢問:“殿下,你……你……”
“如何不好?”子嬰開始習慣了正常說話,語氣中透出了嚴厲。
聲音比方才大多了,被洛長史阻攔在外的諸位重臣皆可聞。
穆大監確認了答案之後,頓時激動得胸腔酸脹,瞬間熱淚盈眶;
他根本不顧子嬰的提問,‘噗通’一聲跪倒陛下的床榻之前。
“陛下,陛下!您聽到了嗎?陛下您睜眼看看吶……子嬰殿下,子嬰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