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御賜了壓驚茶,朝臣一番感念皇恩才終於散宴而去。景明領令親自帶著禁軍去看守昭獄。一回頭,瞧見小姐居高臨下正盯著王爺瞧,目色鬱郁。
景明想勸,下一刻,小姐突然抬手一掌就揮向了王爺臉面。
堂中不留幾人了,聖上立在案前,宮女太監早已出去。景明下意識閉眼,預料之中巴掌的聲音卻是沒有響起。
萬卿帝拉著她的手,瞧上頭勒馬太急留下的擦痕,朝著他道:“你先去吧,今夜看顧好都雲諫莫要再出事......太嬪娘娘那邊也不必去報了,明日一早,朕宣他去請安即可。”
景明知道這是讓他不要多嘴的意思,瞧了小姐面色並無不應,哪裡會有不從,即刻應聲而去了。
闔上房門的那一刻,恍惚聽見小姐似乎哭了:“我早告訴過你,萬事萬物小心謀劃!如今局勢,誰不是想扒你筋吃你肉?”
“阿醉,我......”
“你想死去死,混著他們,天下所有人死了才好!”
內裡一陣瓷盞墜地鏘鳴,沈春酌開了門疾步而去。
皇城的冬日終於來了。天邊捲了場雲,疾風突起,捲過她鬢間碎髮,吹開她凌亂的玉冠。她在抬手扶住發冠時已經來不及了,青玉墜地,青絲撲垂。雨捲進了屋簷,淅淅瀝瀝,擋在了傘外。
萬卿帝抬著傘,回過頭朝他招招手,單手抱著起懷中的沈春酌,出了宣政殿。她露出的半邊臉,眼淚早已糊了滿臉。
他在這一剎忽然覺得羞愧難當,彷彿被人扒去了皮肉,流盡了鮮血,空洞得風一過心中就是疼。
他知道的,他的性命不只是他一個人的。
這麼多年,阿醉為他上下求索,刀指在脖子上也沒有哭得這麼令人難受。
他常常在想,如果那一年中州沒有兵敗,匈奴沒有踏遍中州三郡十四城。
那麼他們應該只會是個敦實之家,足衣足食。聽說中州一帶入夜之後月若銀盤,星垂平野,夜晚裡或許也只會有奔飛的大雁、跑跳的野兔,阿醉或許也只用管她想養的小狸奴。
母親會為她尋一直烏雲踏雪,最乖最乖的性子,會叼自己尾巴逗阿醉笑。
她只用笑就行了。
不用學弓箭刀槍,不用爾虞我詐,入口的酒水她最不喜歡也要憋足氣喝,被餵了十多年傷身敗體的藥也要恭順從良。
他是不是隻用像嚴鶴軒一樣,憂心自己妹妹那麼傻那麼乖以後要怎麼辦?
傻阿醉,莫要尋一個三妻四妾的夫君;傻阿醉,也沒有必要那麼聰明;傻阿醉,父兄母親自然會護你一輩子周全。
也不用在先皇帝勃然大怒,將他禁閉於幽室時抱著他,教他背《治安疏》:“為人臣者對下理應全情為民,簡樸清廉;對上即便忠言逆耳,也要肝膽赤誠。為人君者對下應博大謙和,心繫民生;對上則要謹慎穩重,接納忠言。”
“阿兄啊,莫要怕,中州三百里英魂依仗你,他們會是你的依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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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卿帝抖了抖傘上的雨水,坐在榻上瞧她案上畫了半幅的煙雨朦朧。小半個時辰之後,蕭大學士顫顫巍巍的身影才跨入洞門,才一入門便顫顫巍巍地跪下了身。
他來做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萬卿帝看著他風燭殘年、兩鬢斑斑,在門口颳起的風雨之中跪地咳嗽。
“楊升,扶蕭大人起來。”
蕭瑞謙擺著手磕頭:“臣,是來請罪的,怎麼好意思坐在皇帝跟前思罪!”
“思罪也坐著思吧。”萬卿帝執筆,描了半邊春山,道,“楊升,扶大學士起來。”
蕭瑞謙不得已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接過宮人奉茶,瞧著皇帝畫了半刻的青山水流。
“聽聞大理寺的案子出來了?”
御前暗洩考題,這也就罷了,可是以批條暗自對號,考卷之中三言兩句便可對等相應多少兩黃金,暗自將進士之榜明碼標價販賣中第高低。事發之時,禁軍搜查到他們窩贓地點,三個小廝還在往半人高的火焰之中扔紙,都沒來得及燒完,更不用說金銀足足搜出滿滿三室。
蕭瑞謙又要跪地請罪,卻被萬卿帝一個眼神便呵止,只能幹叫著:“臣死罪。”
“想來先帝學文景之治,卻不想下頭的臣子不願做文景之臣。”萬卿帝收了筆,叫楊升將畫收去晾著,“劉溢潘如意二人入詔獄了吧?”
“是老臣沒有管教好孩子,謝聖上不殺犬子之恩。五十大板便讓老臣受去一半,以表子不教父之過!”思及那將會斷腿殘廢的五十大板,蕭瑞謙又抹著眼淚要哭,以慈悲返俗而來的萬卿帝卻是看也不看。
“令郎年歲也不小了。”萬卿帝道,“此次不過是給蕭學士的警醒,再不好好看顧,是有違蕭學士一家的清風。”
“聖上——”蕭瑞謙一愣。
“蕭學士單打獨鬥這些枉佞之臣這麼多年,也真是年紀大了,心力交瘁。家中孩子顧不上,才放得不長進了——蕭學士也該尋兩個學生才是。”萬卿帝聲音依舊和睦,像是商量一般,卻是不容置喙的道,“我聽著獄中剛剛放出來的那個都雲諫,捱了好些刑罰也未屈打成招,瞧著是個硬骨頭——想必好好教養就大有可為,不會負了學士的才學。”
蕭瑞謙驚慌的抬頭,卻見萬卿帝立在窗前,天光刺目,他正直壯年的身軀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連他,也不過是這滔天皇勢下乾癟弱小的軀體。
“這板子......不怪學士來求,那便年後再說。”萬卿帝淡淡,聲音自陰影之中傳來,“年後,蕭學士也致仕吧。”
“聽聞蕭學士膝下已有孫兒孫女,不過三五年紀煞是可愛,學士也該含飴弄孫,享享天倫之樂了。”
說罷,皇帝已經轉出了門。
風乍起,蕭瑞謙跪地俯首送走皇帝,寒風再一次吹得他衣袍鼓起,他跪坐在雨中,等一干宮人都走完後才摸了一把後背,摸到了一背的濡溼。
不知是雨,還是大汗淋漓。
前朝行走宮中,除去皇帝親有的賞賜,誰也不得擅自抬轎。此時蕭瑞謙卻看著歇在前頭那頂御賜的轎輦,再也生不出還敢坐上去的心。
“大人何必心死。”
有人披著大氅從側殿之中走出來,走進了才見竟是那御前侍官,前幾日至冬宴上執證據當庭責舞弊一案的沈大人。
“風雨不歇,蕭大人稍歇片刻再走聖上也不會怪罪,”
蕭瑞謙此時草木皆兵,雖是不顯,卻還是暗暗對他有些防備之意。
他也並不介意:“聖上請蕭大人來,定是要緊事。”
“是要緊,”蕭瑞謙半笑不笑,“沈大人家屬荊州?”
沈春酌怎麼會聽不懂他什麼意思,也笑了一聲:“我不過是山上不入佛眼的俗家子弟,哪裡知道家屬哪裡?何況都雲諫和劉閣老都是荊州出身不也一樣痛下殺手?想來這家屬何處也是無用。”
他如此直率,到讓再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蕭瑞謙扭頭怒目而視。
“蕭大人,你就這麼甘心嗎?”沈春酌不慌不忙偏頭看他,“令郎一派單純可信,他們便如此誘哄坑害,真是好歹毒的心腸啊。”
“他劉奉罪責摘得這麼幹淨,誰又拿得住他!”蕭瑞謙咬牙切齒。
然權臣就是權臣,不過一瞬,已然恢復常態,撫著白鬚嚴面不言,竟是裝出來的笑也不笑了。
“世上沒有乾淨的事情,這一樁讓他藏好了,下一樁狐狸尾巴還收得住嗎?”沈春酌面上已經沒了笑意,他說,“越是大事兒,他的尾巴越是容易露餡兒。”
蕭瑞謙看著他的側顏,道:“誰能動得了他的手?!”
“大人說笑了,”沈春酌看著雨幕,“我若是沒有本事,哪裡會向大人自薦呢?”
“就憑你?!”御前侍官,連品階都沒有的東西。
“機會可就一次。”沈春酌道,“若是不能一次將他按死,大人就不必再來找我。”沈春酌瞥眼瞧著他的神色,又添了一句,“娘娘為先帝供奉經書的一片心意,聖上也是惦記的。”
沈春酌說罷,像是要走了,蕭瑞謙猛然一頓,急言:“先帝在位,吞取錢財的貪官汙吏也不過是革職查辦,沈大人如何就能打包票按死他!?”
沈春酌微微側過身,垂眸笑道:“劉大人手裡還捏著御前禁軍巡防邊城要務的兵馬,他說不清的賬,自然能去哪裡?總不會真的這麼好心,為聖上分憂了幾千人的俸祿糧草吧?”
蕭瑞謙忽感不寒而慄,再去看他,他已經裹著大氅抬著傘融進了雨幕裡。
終於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敢問沈大人,為何又想殺他?”
“我?”沈春酌的聲音淡淡,自雨幕之中傳來,染了幾分蕭索之氣,“我不喜歡這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