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聽到安僧說“小師弟要了迷藥”的時候,就預感不好。
當時還心抱僥倖,覺得未必運氣如此之差,偏偏什麼事都撞到了他的面前。
浮筠面容與她相仿三分,畢竟從小當公主教養,不似自己伶牙俐齒,自然沒有自己能應付紀松岫這隻聊齋裡蹦出來的狐狸。
“也罷,”沈醉倒道,“被你查到了我尚且不算是輸,功虧一簣而已。”
紀松岫笑得比偷了雞的狐狸還狡猾:“此事就你們二人所為?”
“自然不是,”浮筠笑道,“姐姐還拉了個宋小將軍當擋箭的,幸而宋小將軍不辱使命,我才有機會下手的不是?”
沈醉點她的腦袋:“所以怎麼透出的風聲?”
“風聲已經不重要了。”紀松岫提燈,也不再理會宋錚的事情,道,“總之此事,黑鍋只能由死人來背。”
“那日大雪,奴婢是奉令送銀絲炭往議事堂去的。”內務府宮女白朮磕頭道,“遠遠地看見了著朝服的大人與內監說話,二人立在簷頭之下,我將火炭送進去時人還在,等我一出來就已經走了。”
周有為臉色黢黑,咬牙而問:“御前行刺那日為何不肯說?”
白朮被他嚇得一抖,形容可憐:“奴婢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不知此事會事關御前行刺。不過是見到好多次劉大人與趙大監走得極近,以為也不過是......”
“內監與前臣走得極近?”周有為大怒,“胡言亂語!”
趙全意是何許人?
那可是先帝欽點堂堂正正的司禮監,早就不再是一般而言的太監,說司禮監與朝臣相近,豈不是直接說宦官與朝臣勾結?!
周有為忽而冒了冷汗,開始覺得事情一夜之間發生了極大的變動!
“奴婢不敢欺瞞!”白朮流著眼淚磕頭,“若不是趙公公已經死了,奴婢定然不敢——”
“什麼叫趙公公死了,你才敢出聲?”周有為厲聲怒斥,“你拿朝廷法度當做什麼了?”
“趙公公給了銀兩要我閉嘴,否則就要將我打死,奴婢實在害怕......”
周有為冷汗嘩嘩:銀錢私賄,威逼利誘。
此事已經有三成把握會是真的了!
可是周有為知道決不能束手就擒,劉坤保連著劉家!
“他一個內宮太監,哪裡來的資格隨意打殺宮婢!”周有為猛地砸了桌上的鎮紙,揚聲,“此宮女胡亂攀咬,當不得真,押下去!”
“周大人這是要押誰下去?”
堂前一行人官袍威嚴,疾步而來,平雨川一腳踢開他的鎮紙,闊步走了進來:“周大人,這是御前行刺的大事,你不審我審,免得周大人置聖上安危於不顧!”
周有為不料他失勢良久,還能突然蹦出來咬自己一口,忙道:“聖上龍體誰不惦記,可是這個宮女她信口雌黃,三言兩語怕是做不得真!何不等——”
“多等一日,聖上就危險一分!”平雨川有理有據,“先前就有刺客橫行京都,若是混入皇城,豈不是危及聖上安危?”
話已至此,已經是不能不審,周有為強行鎮定緩緩下座,讓了堂位。
他與平雨川不同,平雨川是寒門,是直臣!先帝不喜也好位置被架空也罷,卻也實實在在是大理寺卿。可是他不一樣,此事背後串著劉家,劉家還牽著蕭家,世家縱橫遍佈,若是此事不成——
他的冷汗“唰——”的就下來,劉奉行事惡毒兇狠,若是將劉家牽扯進去,明日他就該失足墜井了。
此時此刻,他只敢強作鎮定,厲聲呵道:“好,你既說趙全意要將你打死,緣由何在,一一道來!”
白朮磕頭,期期艾艾:“奴婢原是安太嬪宮中,可是中秋夜沈家小姐入宮來,我沒照看好,受了貴妃娘娘的責罰,在內務府掃撒火炭。我犯了錯,若是再次獲罪,趙公公按宮規處罰了我,我哪裡還活得下去?”
白朮擦淚:“我不過以為是劉大人與趙公公爭吵動了手,怕我滿宮亂傳,壞二人名聲,可是劉大人失蹤了我是又急又怕,偏偏此時——”
“趙公公親自找我讓我閉好了嘴,他塞了銀兩給我,脅迫我說:冬日嚴寒,若是我失足墜了水,一結冰哪裡還有人找得到我?”
周有為面色一寒,忽而想起了找不到人的劉坤保。
“我不敢吶大人,我家中還有老母病重,等著我的俸祿抓藥救命——”白朮抓著他的袍角,膝行兩步,大哭,“大人,趙公公所給銀兩還在房中藏著,大人不信儘可以去搜,我一分都沒敢動!”
筆帖錄冊被平雨川帶走,周有為妄圖阻止,拉著他的手露出了慘白的笑容:“你說,兵部侍郎劉坤保,不會真的——”
“先打了冰層,去水裡撈吧。”平雨川臉色不好,反問。
“不若等撈起來,查驗一番,”周有為低聲,“那宮女猛然間就蹦出來,怕是有些詭異。”
“周大人!我記得你不是一步三顧的人啊?你也忒小心了!”平雨川道,“呈去御前,聖上自有定奪。”
周有為眼看攔不住他了,急得在堂中坐立不安。他沒想到事情到了這一步,居然還會蹦出一個攔路虎來。原本以為此次可以攀上大樹,不料自己反而深陷泥濘。
他以為只要按照劉奉的意思,讓端安王不乾淨,沈醉不乾淨就好,可現如今劉奉自己家先不乾淨了,這個案子誰還敢查?
也不是沒人敢查。
平雨川不就敢嗎?
世家依仗祖輩功績,寒門依仗的就是天子權威。
這案件表面是查御前行刺,實際上已經是世家與這個半路出家的皇帝的較量了!
他越想心裡頭越是急得厲害,笑都笑不出來了,急匆匆地抬了轎子往劉府中去。
劉奉是軍家出身,可是先皇面前已經交了兵權,如今重獲御軍大權,正與御軍指揮使規劃新的校場。
白正業剪了他院中的蠟梅,二人正在說校場的開支。
周有為慌里慌張地進門來,白正業收拾著瓶中花枝,也不行禮,笑道:“周大人晚來了,這會兒只能聽劉大人說些財物俗事。”
劉奉有些不虞,揮退了追趕而來的小廝,讓他們上茶伺候,問道:“慌里慌張的做什麼?不是我說你,你骨子裡那點兒窮酸氣什麼時候能改改?”
周有為聽得心中不快,可是又不敢回嘴,咬著牙受完了他的苛責,笑道:“大人,不是大事我如何敢叨擾?”
白正業放了花瓶,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周有為在這堂中一口水摸不到,一路過來冷汗還沒幹透,又凍得渾身發冷,此時勾著身:“大人,剛剛內務府之中跑出了宮女,說趙全意與咱們五少爺有勾結。”
劉奉在案前抬著墨盞,冷哼一聲:“趙全意死了,我兒子也死了,勾結什麼?”
周有為總覺得他有意給自己臉子,卻不敢多話,只道:“那宮女的意思,怕是咱們五少爺被趙全意毀屍滅跡。”
劉奉冷臉:“言下之意,坤保就是他殺的?”
周有為顫顫巍巍點頭。
劉奉重出一口氣,提了毛筆看他:“我兒子都死了,我就當他為天家盡了忠。誰指使的這個宮女出來誣告?”
周有為小心翼翼地搖頭。
他沒聽懂,白正業卻瞭然,問:“你是此次查案的提刑按察使,按下去就是了,不必來報。”
周有為滿腹辛酸:“此事平雨川半路殺了出來,恐怕已經將筆帖錄冊送去御前了。”
劉奉手中的墨盞落了地,暴怒之中,不分青紅皂白手上的毛筆直直地朝他砸了過去,生生甩出一身的墨點子。
“蠢貨啊蠢貨!案子都快要結了你都看不住?!”劉奉大罵,“此番鬧到御前,就是要將端安王與那沈醉摘出去。”
白正業連忙拉住劉奉,親手端了茶盞給他:“劉大人息怒,局勢瞬息萬變,咱們這一次好歹握住了御軍,不算虧!”
“還好有御軍!”劉奉喘著粗氣,“還好我在御前死了個兒子!否則就應了沈醉那番話——”
——“端安王麾下禁軍失了手,我在御前莽撞栽了跟頭。”沈醉那日的沈醉偏頭看過來,目寒如雪,語氣淡淡,神色與萬卿帝都多了三分相似,“怎麼就御軍撿了便宜,得了青眼呢?”
劉奉捏著手中的茶水,目光緩緩移向了周有為。
“我兒子死了,白遭他們一番誣陷!你別怪我,我是怒火攻了心啊!”劉奉垂垂老矣,掩面痛心,“罷了,他死了就讓他去吧——你不要與平雨川多糾纏,這人最是難以對付!”
周有為心說此趟來得值了,他所求就是這一事萬萬不可觸怒劉奉,跪地磕頭道:“求大人指點!”
“你先前呈給皇帝的御案萬不可再改口,忠君忠國,你沒有過錯!”劉奉看著他跪地的後腦,目色不辨,“端安王與沈醉借工部勾結並非虛假,袖箭一樣還未查明,你且咬住,才是聖上‘忠心不二’的臣子!”
“跪謝首輔!”周有為叩拜感激,茶也不敢喝,衣也不敢換,連忙按著劉奉的話,入宮面聖去了。
大寒的天,大片的雪,劉奉揮手砸了滿桌的瓷瓶玉器,駭得伺候的僕人跪了一地屏息靜氣。
“沈醉這人不對,”他按住了面前的白正業,“勞煩世侄,多幫我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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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七從牢獄之中出來,聽著線探報了幾日的事,轉身欲與內裡的沈醉道:
“主子,最近在查咱們的人越發的多了。”
“宋錚,劉奉,”沈醉微微屈了手指,問道,“還有誰?”
“白正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