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大晴,霧靄流雲。
白正業與宋小將軍相對而坐,邊上候著侍茶的小廝正要換盞,白正業已經抬手為他倒了茶水。
今天去抄查沈醉倚梅院的周有為還沒回來,周有為這人向來牆頭草,風往哪邊吹順勢就一倒。宋小將軍這是有意等著周有為呢。
白正業撩眼瞧了一眼他:“宋小將軍大雪不在家,怎麼委屈坐在這裡吹冷風。”
“與指揮使大人在一塊兒,不委屈。”宋錚面容漠漠,端坐如鐘。
周有為到時,他們二人正是氣氛微妙,後頭的軍士搬了幾箱書卷進來,白正業擱了茶盞,道:“沈醉家裡抄出這麼多的東西?”
周有為擺手:“他那個宅子烏煙瘴氣!我寧願早些收了東西,不呆也罷!”
“倚梅宅一帶可是沿江伴柳,”白正業不敢苟同,“莫不是那邊起火?”
“起什麼火,太平呢!”周有為早已看見了宋錚,忙不迭過來招呼了一番。幾人面上均和平氣靜,一同喝了茶水。
周有為見宋錚不欲走,面上也笑,不避諱著他:“快將沈醉那些書卷好好翻翻,看看可有什麼密函書簡、或是暗信記號,千萬莫要遺漏!”
堂中翻書的聲音頓時不止,嘩啦作響。周有為接上先前的抱怨,道:“那倚梅宅上下——簡直敗壞斯文!”
白正業瞧了他一眼:“怎麼說?”
“那沈醉,家中豢養的都是些什麼姬妾?”周有為錘手大呼,“淨是些勾欄妓子,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如何委屈,求人將她們帶走,半點規矩也無。好歹他也是聖上跟前的臣子,竟是半分不得教化!”
周有為牛飲了一口茶水,道:“真是被擾得受不住了,方才大張旗鼓地將所有的東西悉數帶回來查驗,也是無奈之舉啊。”
白正業作勢安撫,說著:“畢竟小門戶,周大人勿要動怒。”
周有為似乎真的氣急,拍腿怒斥了好一會兒,方才恨恨:“讓小宋將軍看笑話了。他這些舉止屬實沒有規矩,別的也就罷了,丟的都是咱們朝臣的臉面,都是聖上的臉面!”
宋錚默默地聽著,說:“那這般稽查,大人是在查什麼?”
“自然是查他是否與內監勾結,是否結黨營私,再或者是否手腳不乾淨,行背君逆臣的大逆不道!”
宋錚抬著茶盞移步三兩下,說:“我瞧還有禁軍的兵器錄本,怎麼牽扯到了禁軍上去?”
“那沈醉的袖箭不清不楚。”周有為說道,“想必是從端安王爺手中漏出來的東西......”
後半句話及時止損,周有為是順著眾人攛掇出來的線索一一去查的訊息,便是有錯也要一錯到底。
周有為在白正業的目光底下反應極快:“總之就是軍中漏出去的,禁軍御軍都得查——咱們御軍也一樣在點兵器庫錄。就怕要防著他舉止不端,暗行賄賂,騙了誰也不一定。”
幾人迎合一番,宋錚到了輪值,收拾來了東西要走。周有為有禮恭送,回頭一看白正業也坐不住了。
“他在這兒就是為了等著你們從沈醉宅子回來。”白正業道,“誤了我好多事。”
“這宋錚怎麼和他處一道兒去了的?”周有為低聲咕咚,“沒道理。”
“左右逢源之人,沒道理討人心的事多了去了。”白正業說著。
旁邊的軍使忽而呈了賬本過來,翻給他瞧了。
周有為一拍桌子,大怒:“好啊,他一個御前的侍官,怎麼會沾染上工部的差使?”
白正業動作微微一頓:“什麼?”
遞過來的賬本子讓白正業多看,他像是忽而想起來什麼,微微笑了一聲:“這不就是端安王爺找工部置辦下新校場時候的事情嗎?”
周有為不妨還有這樣的事情,先是一驚,忽而明白了為何沈醉金銀財寶不拒,文人墨畫照收,以為是個貪心不足附庸風雅的蠢輩,卻也還有三分的腦子。
忽而獰笑:“指揮使大人,瞧見了沒有?這御前的人行止不端,結交王爺投其門下最是大忌!他的把柄必是不會少的!”
白正業微微一笑:“我可還有沒有機會更進一步,依賴大人了。”
周有為知道這是個燙手的山芋。他所掌握的線索都是些捕風捉影,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引起軒然大波。他咳嗽了一聲,提起那賬簿,想著:沈醉這人心術不正,若是串通誰人,一併欺君,想來御前演一出刺殺的大戲,他也未必不敢做!
這麼一想,忽而覺得大計可成,不消幾日,他也再不用頂著這寒門無用臣的稱呼。拍案道:“大人日後功成名就,可別忘提攜小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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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過之後,一行人從皇帝議事堂之中出來。
端安王爺面色不霽,率先而去。景明一路扶著他上了馬車,低聲說:“周有為真的逼得好緊,就差指著咱們說謀逆了。”
紀鴻璟理了衣袖,端端正正坐好:“皇上做主將校場過了明路,我已經算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還揪著這個,嗬。”
他發出聲冷笑,景明提了馬韁,道:“他們不就是要把咱們踢出局去嗎?如今遂了他的願,只盼著少去獄中找小姐的不快。”
“哪就是朝著我們來的?”紀鴻璟目色不快,“他們分明是衝著聖上,我被他們一塊兒帶倒。”
“那——”景明一亂。
“聖上被撩了虎鬚,”紀鴻璟看著兩岸宮牆退去,出了宮門,說道,“單單是阿醉去昭獄一事,聖上就忍不了。”
宋錚今日果真帶了不辣的羊肉湯,看著沈醉挑食,瞥眼道:“周有為將你與端安王勾結陷害的事參到御前去了。”
“急功近利,”沈醉道,“他嘛,好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不稀奇。”
宋錚盯著他看:“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會和你扯上關係?”
“我是聖上的心腹,”沈醉波瀾不驚,挑了羊肉湯上頭的薑末,道,“聖上說什麼,我就該幹什麼。”
“就連刺殺?”宋錚目色如炬。
“噓——”沈醉輕聲,“總之小將軍的事,我是為您辦到了。”
“工部平白無故你三兩句話,為什麼要......”宋錚剛剛開口,忽而想清了。
新的校場讓出去,就到了劉奉手裡,要想手中的御軍可用,校場就是帖銀子砸錢都得辦,工部這筆錢都拿得出,沒道理邊軍的餉還敢拖延。
“皇帝沒什麼實權嘛。”沈醉吃飽喝足,撩了筷子,“總是麻煩些。”
“聖上就不怕一盤棋砸手裡?”宋錚微微咬牙,“這可是拱手讓人。”
“國事當前,先緊著邊軍。”沈醉站起身來,仰頭看向牢獄的小窗:
“今聖到底是辛家皇后娘娘十月懷胎,聖上也是記掛著邊軍的。”
“皇帝分明就是要給邊軍獻好!”劉奉看著工部送來的銀兩算冊,“百官宴近了,聖上終於願意在此事上退讓一步。”
周有為恭敬道:“畢竟還仰望閣老,新帝到底稚嫩一些。”
窗外還透著劉家姨娘的哀聲哭泣:“你讓我去見見老爺,坤保到底怎麼了?”
“老爺——老爺——!!”
劉府家中已經掛了白,劉奉前幾日被朝政煩憂,不得休息。今日回來又被姨娘哭得大為惱火,茶盞嘭的落地,罵道:“拖出去,貴客在前,越來越沒有規矩!”
劉夫人看著那姨娘哭得梨花帶雨,靠在侍女懷裡站也站不住了,還在朝著屋中喊:“老爺,坤保最為孝順——”
劉夫人一個眼色,旁邊的侍女立刻捏了帕子將她的嘴堵住了,身邊的小廝立刻將幾人牢牢捆起。
“夫人,”侍女問道,“我們將芳姨娘帶回後院?”
“什麼後院,”劉夫人輕輕捂了口鼻,“貴客跟前失儀,害老爺臉面,怎麼做還要我教?”
聞言的芳姨娘猛然聲嘶力竭地嗚咽,掙扎越發的激烈,卻無可奈何地被小廝架了下去。
“後院那口井?”小廝試探著問夫人的侍女。
“五少爺生死不明,芳姨娘怎麼會輕易投井?”侍女道,“綁好了,茶飯不思,餓死的就行。”
周有為恭恭敬敬的領了令出門,遇上劉夫人正和顏悅色的留他晚飯,心中一陣感激,但是依舊不忘劉大人交代的正事,行了禮告辭而去。
劉夫人進門來,道:“這人眼皮子如此的淺,讓老爺在聖上面前落了不好。”
劉奉何嘗不知周有為脾性:“好歹御軍回來了,新帝權弱,這點兒小事也就無傷大雅。”
“我也是怕老爺和聖上離心。”劉夫人說著,又想起了孫女,“谷夢那兒還是沒訊息嗎?”
“她那兒是冷宮!”劉奉喝了茶,語氣緩和了些,“蕭家的乾兒子還在裡頭奉職,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多等!”
劉夫人“好”了一聲,又給他倒茶順氣。
劉奉依舊覺得心裡頭微微的亂了,事情越演越烈,卻戛然而止在這一個瞬間,他不知為何想起來沒有蹤影的劉坤保,他就像是一頭扎進水裡的魚,很快就沒有了蹤跡,可是水面的漣漪卻依舊讓他心慌。
長宮深深,燈火通明,皇帝一樣半夜出宮,將沈醉抱上了馬車。
掀開簾子,浮筠坐在內裡露出了一個非常抱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