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驚雷,四下無聲
萬卿帝手中的賬本驟然就摔在了桌上,寒聲道:“尚書不自個兒說說,等著朕來?”
林尚書差點兒癱跪在地上,直喊:“皇上、臣該領罰——”
“那便領吧。”萬卿帝俯身虛扶了他一把,側面便送上了一小盞顏色濁渾的酒水。
皇帝懶懶地歪倒在座上,看著他盯著杯盞驚慌不置信,又含著哽咽般的哭聲,就在眾臣將要起身磕頭求恩時,突然語氣溫和起來:“林尚書大驚小怪,錄墨之事若讓你受罰,便是我朝律法嚴苛了。”
林博倫如釋重負跪倒堂中,被萬卿帝說著:“不是叫你不用跪嗎?”起身時踉蹌絆倒了自己,“噗通”一下再一次跪了回去,萬卿帝一揚手,下頭的小太監殷勤地扶起他坐回座位,眼前還在是虛汗的迷濛,就聽見萬卿帝道:
“林尚書總怕什麼?又不是欺君之罪,不會真拉尚書出去砍腦袋的。”萬卿帝揮揮手,“喝吧。”
席間原本大氣不敢喘的動靜驀然詭異,林尚書顫巍巍捧過杯盞,終於咬牙說出:“謝聖上賜臣杯酒,只是老臣家中八十老母已然重病,臣求——”
“令慈不適宜這樣的藥酒,”萬卿帝忽而出言打斷,“不過御醫倒是可以去尚書家為老人家瞧瞧。”
林尚書一呆一愣,似乎全然沒有聽到萬卿帝說了什麼。
“釋然師傅親釀,”萬卿帝說,“諸位也嚐嚐?”
太監捧著酒盞送到眾人跟前,剛剛還冒著冷汗的朝臣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抖了好一會兒才接乾淨酒盞,隨著眾人道謝皇恩。
“咱們剛剛說到哪兒了?——哦,邊軍軍餉是吧?”萬卿帝點道,“兵部郎中呢?”
識相地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去犯皇帝逆鱗,軍餉開支撥得出多少就得撥多少。
朝臣四顧尋人。
無人應答。於是突然間熙熙攘攘,交頭接耳問起人去哪兒了。
萬卿帝突覺不好,驀地轉頭,對上了沈春酌那一張無辜的臉。
“聖上瞧我做什麼?”沈醉低聲,“朝臣出什麼事兒,就一定是我做的不成?”
“前車之鑑不過一月。”萬卿帝說,“我這不是瞧瞧你是不是還沒教訓完?”
沈春酌眼裡沉靜:“御軍巳時換班,宋小將軍早走了,我在御前,哪兒挪得開身?”
萬卿帝瞥了一眼窗外,總覺得她難能可貴乖順一日便是有鬼,猛然震了一下寬袖,道:“最好真是。”
許是他動作太大,身邊要換茶盞的太監沒有太穩,茶盞驟然落了地,急忙跪地在御側磕頭請罪,只是堂中正是揚聲宣兵部侍郎,一時間竟無人在意。
萬卿帝隨手揮道:“起來。”
那起身的太監勾著身子,就在萬卿帝揮手讓他下去的一剎那,握著碎瓷片劈手揮向了皇帝的側頸——
始料未及,所有人面色懼驚,滿目色變,眼看避無可避——
“聖——”
忽見御側沈醉袖中一動,電光火石之間,寒光眨眼而過,那太監握著瓷片的右手腕已被射穿,瓷片“噹啷”落地,血色四濺。
大殿一片死寂,四下尖叫:“護駕、護駕!”
禁軍拔刀而來,寒光四射,扭住小太監扔下了大堂,圍住了皇帝。
人群之後的萬卿帝眼神微眯,看向了沈醉。
就連沈醉自己,也被隔出了御駕之外,捏著袖中的箭木跪在地上,吸著口氣恨恨地微微閉了閉眼。
議事堂之上,萬卿帝撿起了身邊的碎瓷,那顯然就不是杯盞瓷器,長而尖細,上頭已經沾了那小太監滿臂的鮮血。
禁軍叫著“護駕來遲,罪該萬死!”下跪。機靈反應過來的朝臣已經伸著脖子往外大叫:“太醫,傳太醫!”
萬卿帝手中瓷片一扔,叮鈴亂響,砸得杯盞落地滿地狼藉,寒聲而問:“今日巡查搜身的,是御軍還是禁軍?”
禁軍首領伏首:“是微臣。”
“拿下各方宦官,”萬卿帝瞥了一眼跪在角落的沈醉,道,“禁軍革職查辦,通通去大理寺受審!”
皇帝手上的佛珠子沾了黏膩的鮮血,突然間笑了起來:“瞧瞧,冬日雪大,已經有人等不及要辦新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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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侍郎失蹤,御前有人行刺。
大理寺卿正在御書房之中領令,沈醉就著冷薑茶吃了幾口糕餅。
劉奉從外頭轉了一圈回來,依舊沒有找到自己兒子,眼下光景找不到人就是兩個意思,要麼就是離席去了,那刺殺一案怎麼混進來的兇器就脫不了干係;要麼就是早一步就被刺客殺了。
他灰著張臉坐下來,看外頭臨時調回來的御軍守衛森嚴,就聽到身邊小沈侍官說話:“劉大人是真不仗義。”
“你這是什麼意思?!”劉奉無人之處目眥欲裂,“這與我有什麼干係?!”
天色暗,雪越大了,所有人都被留在堂中等皇帝傳喚,氣氛肅殺凜然。
“端安王麾下禁軍失了手,我在御前莽撞栽了跟頭。”沈醉偏頭,目寒如雪,語氣卻淡淡,“怎麼就御軍撿了便宜,得了青眼呢?”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劉奉壓了聲音,“我兒子還失蹤了呢!”
“一個不成器庶子,舍了他下這麼大盤棋,換的可是御軍執掌,未嘗不划算。”
“你!”劉奉猛然一動,那邊御前的侍衛就側目來看,只能緩緩地坐了下去,平復道,“與我未必有關,卻是沈大人出了風頭。”
“大人就是大人,若是不聰明些的,還真當大人是在誇我了。”沈醉道,“風頭?怕是日後我與這二字都無緣了吧?”
“沈大人這次可是御前救駕第一人,怎麼能這般的說自己?”
“劉大人是想誇我今日救駕有功,還是想說我日後為君忌憚?”沈醉盯著他,目色寒涼,“大人是想告訴我,我袖箭殺得了刺客,也殺得了皇帝嗎?”
兩側玄窗大開,風突襲,撲雪來,瞬間就掛滿了他的鬢髮。沈醉抬手撣了撣肩頭大雪,被皇帝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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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點了明燈,禁軍和今日輪值的內宦都撤了腰牌受押出去,御前軍一樣沒有找到兵部侍郎劉坤保,跪在御前稟報。
大理寺卿平雨川坐在萬卿帝的下首,左邊是御軍殿前指揮使白正業和五軍督察府監察御史馮傑舟,再右邊就是禁軍都指揮端安王。
端安王急召入宮,駕馬而來,入了御書房之中不一會兒衣衫盡是雪水痕跡。九卿並未撤出宮中,依舊在殿中焦躁不安的等宣旨,內裡更是面色沉重,聽著御軍上報。
“人就是這樣從眼皮子底下不見的?”
端安王受了馮傑舟的眼神,不好搭話。事實上這一遭事情裡,最不宜出頭的就是禁軍指揮都督,御前行刺的人是從禁軍巡檢裡漏網的,兵部侍郎劉坤保也是在禁軍換上班時失蹤的。
一切都來得太巧了,巧得就像是故意留了痕跡給人去抓,又像是千絲萬縷總是握不住背後的真相。
近君侍候的人都是御前行走,每一個人從上到下都嚴查過,就連入宮前涉及的親戚交友一樣不落呈給皇宮輔臣錄冊入本,現在已經調本跪在殿外等著責罰。
負責查詢兵部尚書的御軍虞候垂目道:“大雪最易擾亂行蹤,現下已在安排四處清掃雪跡勘察。”
坐上的萬卿帝緩緩撣過他們,宮女跪在地上捧著銅盆,他指尖的血跡一點點揮散在溫水之中,佛珠揮動,宮女靜默不敢僭越,垂首退下了。
那串佛珠沾了水跡,玉石原本青墨色的光輝居然透出一點兒藍意來,萬卿帝撥著珠子,不知在想什麼,允了。
於是外面便傳出聲音:“聖上,禁軍驍衛昆豺到。”
昆豺其貌不揚,跪在下方,平雨川看了他一眼,也不拐彎抹角:“行刺太監你搜的身?什麼時候?何人作證?他與你什麼關係?”
這昆豺是宮門之變一起提上來的府衛兵,同批驍衛人盡皆知,搜身也按規矩並無不妥,跪地一一應答。
萬卿帝看著他,微微捏了捏佛珠:“御前侍官沈醉,誰搜的身?”
眾人微微一抬目,立刻就壓下自己的神色。
昆豺依舊答話:“沈侍官御前而來,按規矩不必再過我們驍衛,故而小人不知。”
端安王垂目看著面前的毯子,淡啜了一口茶水。
事實上事情發展到此刻,與沈春酌所說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差錯。若只是在御書房後頭打傷一個兵部侍郎,禁軍最多落得個巡查不嚴瀆職的罪名,既顯得在職不力,又能讓御軍出類拔萃,得個威名。
可是已然不對勁了,就是料到了劉坤保會死,也沒有人料到,宦官會行刺。
身邊是平雨川中氣十足的呵責問話,門外是大小官員切切索索低聲交談,混亂之中,萬卿帝與端安王二人看見了對方的眼睛。
彷彿周遭剎寂,二人在局勢混亂之中對視的這一眼,沒有一個人露出了善意。
所有跡象都將一切指向了端安王,萬卿帝在坐上,忽而朝他扯出了一個不輕不淡的笑來。
你說,她為什麼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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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在偏殿洗了手,袖箭也被御軍帶走,按例還要再搜一次身。
楊升站在門邊,道:“不必了,聖上宣呢。”
御軍欲圖拒絕:“公公——”
“聖上急宣,”楊升過來朝著諸位福了福身,“袖箭也不必卸,此番不得多虧沈大人御前救駕有功嗎?”
幾個御軍交頭而視幾番,最後點點頭,將袖箭交還給了他,待他前腳剛走,後頭小吳就說:“這不是剛剛傳下來的意思嗎?”
身旁的人拍了他一下:“那可是好寶貝!”
隔壁就有人笑:“自然是好寶貝,御前大人用的呢。”
“周哥周哥!”小吳伸著脖子,看著他們都走遠,方才道,“你也看到了吧?用的是最好的黑狼皮。想必是皇上賞的,內裡還刻了咱們聖上的——”
周裴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哈哈......的確,最好的黑狼皮,還是腹肚細毛截!”
宋錚入門進來,偏頭見了,轉身進來:“閉嘴,御前侍官不可胡議!”
小吳周裴立刻靜了,等他出門,小吳又才低低道:“咱們宋將軍不是不喜歡沈大人嗎?整天說人家小白臉,還打耳洞,娘們兮兮的。”
周裴眼見著宋錚走了,才與小吳蹲在火堆邊,撥著裡頭的火炭:“那叫耳璫,京都之中的男子,若非豪強世家不許自佩。”
小吳張著十指烤火:“哦,聖上賞的啊。”
周裴後半句“倒是會結契兄弟的男子之風,偶爾也有人賜予下去”生生嚥了下去。
不過目光詭異地看了一眼跟在沈大人之後的將軍,忽而覺得頭疼了。
“你可沒告訴過我,這人會死。”宋錚跟在他身後,低聲,“大人可真是將我耍得團團轉。”
“劉坤保死了?”沈醉不慌不忙地轉入廊下,問道。
宋錚提著劍:“現在還找不到,大抵也活不了。”
“嗯,”沈醉在前頭,頭也不回,“死個劉坤保可就沒人卡著邊軍的脖子了,御軍也撇清干係,宋將軍不謝我?”
“依照你說的計劃,我該給劉家賣個人情!”宋錚道,“結仇還是送恩,什麼於我有用還是分得清的。”
“你分得清,可是他劉奉兒子孫子多得數不過來,他就記得清嗎?”
宋錚捏緊了手中的劍:“你算計我?”
沈醉終於偏了頭,也僅僅不過是看他一眼,長睫立刻就盈了雪,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我這下與宋小將軍是同舟共濟,算計小宋將軍做什麼?”
“你自己要往上爬,不能用軍部的兄弟給你填路!”宋錚聲音裡生生有了寒意,“這樣就拿人命做了墊腳石,我沒膽與大人同舟共濟。”
“將軍這話好生沒理。”沈醉哂笑,“如今御前被忌憚的人可是我,御軍此次壓了禁軍一頭,好日子在後頭呢。”
“多謀而不義,你已經跌在自己的坑裡!”
沈醉未見怒意:“我若與大人說,我也是受了構害,大人會信嗎?”
“狡猾豎子,以為我會聽你一派胡言?”宋錚不屑,“御軍與邊軍承你一恩,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承蒙將軍照顧。”沈醉停在御書房門邊,和煦溫柔,“道同與不同,此時下定論,還是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