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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叫小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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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土狗第二天沒有等到絡腮鬍叔叔和長髮姐姐。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被一陣吵鬧的聲音給驚醒了,迷迷糊糊裡,我眯著眼睛去看,只看見玻璃門外頭聚集了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打著領帶,手裡拿著電話,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

為首的那個人看到了我很驚訝,看著我:“奇怪,這地方都報廢了多久了,怎麼還有小孩兒在這瞎玩兒。”

他走近了些,衝著我擺了擺手說:“小孩兒,醒醒,喂!趕緊醒醒回家找你爸媽去,這裡叔叔們還有事情要做嘞。”

“咦。”

皮鞋碰撞地面發出踢踏踢踏的響聲,在空蕩蕩的廠房裡頭回蕩,他慢慢地走近了,就看到緊緊貼在我身邊的老土狗,神色立馬變得嫌棄了起來:“怎麼還有條瞎了眼的土狗。”

“臭死了,臭死了,我去!”

他一隻手捏著鼻子,另一隻手伸出來驅趕:“這裡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趕緊滾一邊兒去。”

我看見老土狗忽然走上前,護在了我的身前,壓著嗓子發出低低的吼聲。

我立刻反應了過來:糟糕了。

老土狗以為男人要打我。

老土狗從來沒咬過人,只不過他會在別人作勢要打我的時候,護在我的身前,不管前頭擋著的是誰,它都會像現在這樣,壓著嗓子發出低低的吼叫聲,作恐嚇狀————那也就是它的極限了,畢竟它也只是一隻瞎了一隻眼、脾氣溫順的老土狗,一輩子沒咬過人,除了虛張聲勢,再也做不出其它的行為。

可那個高高壯壯、穿著西裝的男人,顯然不是一個好相與的,根本不會被一直瞎了眼睛的老土狗給嚇住:在老土狗衝著那個高壯的男人發出聲音的時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聽見空中傳來一聲嗚咽。

老土狗飛了出去。

“砰”

一聲悶響。

老土狗的背部和牆壁發出劇烈的撞擊聲,它斜斜地躺在牆壁邊緣,輕輕地喘著氣。它和我的眼神對上,尾巴在空中搖晃了幾下,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是失敗了,沒能直起身子,它平靜地看著我。

那穿著西裝的男人收回了腿:“真tm給臉不要臉,再不滾把你帶回去做狗肉湯!”

我感覺到身體裡忽然爆發出一股強烈的力氣,支撐著我衝到老土狗的面前,把它抱在懷裡,接著往門外跑——一路上也沒人攔我們,甚至沒人看我們一眼,我們很順利地走到了玻璃門外。

老土狗恢復得很快,出了玻璃門就能下地走路了,我和老土狗在門外頭靜靜地看著,看見玻璃門裡頭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拿走了地上的床墊、食物、衣服——那是我和老土狗擁有的所有東西。

他們把那些東西端上了一臺貨車,然後貨車開走了。

於是我和老土狗又一次一無所有。

我和老土狗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發現那群人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相反的,圍繞在「基地」旁邊的車越來越多,「基地」裡裡外外、進進出出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等了很久,一直到我和老土狗互相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眸子裡讀到這樣的資訊:

這地方住不了了。

我和老土狗都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個現實——如果你經常流浪的話,你就會知道,這種事情經常發生,習慣就好。

我和老土狗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從天亮走到了天黑,我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往何處,只知道跟著老土狗一起走就對了——它靠著自己的生存技巧,養活了自己也養活了我,也一定能帶我找到新的地方。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星星掛滿天空的時候,我和老土狗一起來到了新的地方。

這裡和我們原來的地方差不了多少——一樣有街道、一樣有樓房、一樣有能找到東西吃的垃圾桶、一樣有能喝水的河流、一樣有能討得到過期食物的便利店……這地方很適合我們兩個生存。

我們甚至在這個地方找到了新的、沒人住的房子——裡頭還有不知道誰留下的廢棄床墊,就和我們上一個基地一樣。

我和老土狗對於找到了能夠棲息的地方這件事都很驚喜,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床墊上依偎著睡過一晚之後,我們決定把這個地方當作新的「基地」,在這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流浪生活。

說到流浪這一點——我必須誇獎一下老土狗,我能夠活下來完全是老土狗的功勞:它對於生存很有一套。除了昨天抓到的那一團黑糊糊的死老鼠不太靠譜,其他時候幾乎從來沒有失手過。

從我有記憶開始,它就到處翻著各種能吃的東西在遇見絡腮鬍叔叔和長頭髮姐姐之前,它什麼東西都給我吃,從餐廳垃圾桶的剩飯剩菜,到便利店扔掉的過期麵包,到一些不認識的肉類,我就這樣依靠著它帶給我的食物活了下來。

在遇見絡腮鬍叔叔和長頭髮姐姐之後,它好像逐漸明白‘我’作為一名‘人類’到底能吃些什麼,不能吃些什麼,它專門去翻那些包裝好了的,被扔掉的過期食品,叼在嘴中,送到我的旁邊。它很聰明,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一隻狗——我後來甚至發現它會觀察其他和我長得一樣的生物在吃些什麼,然後去尋找相似的食物。

有時候,它會偷偷溜進小超市裡,叼一袋牛奶或一袋泡麵便飛速地溜了出來,大部分時候是失敗的,會被老闆打出來,但如果成功了,這便是小剛難得的豐盛大餐了。

我不喜歡看到老土狗被打,於是這事兒就由我代替老土狗去幹,我攔著老土狗,自己跑到商店裡面去拿包裝好的食物吃——大部分時候會被抓,但是我被打的機率比老土狗被打的機率要小得多。

這一天,小超市沒開門,旁邊的蛋糕店開門了。

趁著蛋糕店裡頭沒人,我快速地衝進店裡,鎖定今天的目標:有肉的麵包好吃、有奶油的蛋糕好吃,但是我一般會拿上面什麼也沒有的麵包——這種麵包通常分量很大,一包有六到十片,夠我和老土狗吃很久。

今天運氣很好,店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挑了一塊很大的麵包,揣進兜裡,轉身要走的時候,被攔住了去路。

“小朋友,這樣是不對的噢。”

我抬頭去看,發現講話的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哥哥,他看著我,眼神認真而溫柔:“小朋友,我剛剛都看到了,你把那塊麵包放進衣服裡了。”

我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好吧,今天其實很不順利,剛拿到麵包就被發現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我應該會被眼前的男人揍一頓,但是被打就被打吧,麵包必須得帶回去,我和老土狗這兩天運氣不好,幾乎什麼也沒吃。

而且白襯衫哥哥看起來不壯,打人應該不疼吧。

我又抬起頭,看了一眼白襯衫哥哥,沒有把麵包從衣服裡頭拿出來,反而緊緊地把麵包給抱在懷裡。

“咦,小朋友,你臉上怎麼……”他這才像是看清楚了我整個人一樣,忽然很驚訝地看著我,走到了我的面前,兩隻手用力地扶著我的肩膀,問道:“小朋友,你臉上沾的都是什麼東西,等等!”

要來了嗎。

拳頭也好、巴掌也行……不管是什麼,我都能接受,因為我和老土狗很需要今天的食物。

我閉上眼睛。

三、二、一……

倒計時數到了零之後,我卻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痛感,反而是感受到臉上傳來溼潤的觸感,我睜開眼睛去看,是哥哥手上拿了溼紙巾,一下、又一下地擦拭著我的臉龐:他擦得很溫柔,很仔細,那張潔白的溼巾很快被弄髒,他丟到垃圾桶裡,又拿出了一張新的溼紙巾,繼續輕柔地擦拭我的臉。

溼巾很冰,但是白襯衫哥哥擦起來卻讓我感覺很舒服。他蹲在我的面前,平視著我的眼睛,一邊擦一邊輕輕地問:“怎麼樣,我這樣擦,不會痛吧。”

我搖了搖頭。

又不是捱打,只不過是擦臉而已,怎麼會痛呢。

在上一個基地,長頭髮姐姐是第一個幫我擦手的人,在這個蛋糕房,生平第一次又有人幫我擦臉,總感覺長頭髮姐姐、絡腮鬍叔叔和白襯衫哥哥身上散發的氣息很相似。

他們好像是同樣的人。

“擦乾淨了 ,還是個小帥哥呢,哎呀。” 白襯衫哥哥滿意地笑了,把那張已經變黑的溼巾丟到了一邊,拉著我走到了玻璃門的前頭:“”你看看,是不是擦乾淨了。

玻璃門被擦得很亮,從裡頭我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我和玻璃門裡頭的自己對視,第一次認真地看自己的臉。

原來我就長這個樣子。

白襯衫哥哥站在我的身後,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容溫柔:“小朋友,你要學會照顧好自己呀,臉上怎麼弄得這麼髒。”

白襯衫哥哥笑得很好看,我卻開心不起來。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衣服肚子的位置明顯地有一個鼓包:那是剛剛被我“放進”懷裡的麵包。

白襯衫哥哥看出了我的不開心,輕聲問道:“怎麼啦,小朋友?”

我嘆了口氣,依依不捨地把藏在衣服裡面的麵包拿出來,遞給他。

他如果打我一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拿走那袋麵包;但是他沒有打我,還幫我擦手、擦臉,我沒有理由不把麵包給還回去。

但是把麵包還回去,意味著今天晚上我和老土狗又要餓著肚子度過一個夜晚了。

好煩啊。

我看見白襯衫哥哥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麵包,放到了自己的手裡。我吸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說不定現在出發,還能去垃圾桶裡翻找到一些剩飯、剩菜,帶回去和老土狗一起分享;如果找不到,就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就是不知道老土狗今天的收穫怎麼樣,如果它也沒找到東西吃,今天只能餓著肚子過了。

“等等,小朋友,你先別走。”

白襯衫哥哥攔住了我,他牽著我的手往前走。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只看見白襯衫哥哥又從蛋糕店的陳列櫃裡頭拿出了兩瓶水,三個麵包,兩個三明治。全都揣在懷裡,滿滿登登徳,緊接著,他拉開了收銀機,朝著裡頭投了幾張紙幣、幾個硬幣。

他轉頭看我,說:“你聽。”

‘丁玲’一聲,收銀機自動合上的時候發出脆響。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哥哥笑著對我說:“這樣就代表付過錢了嗎,你聽明白了嗎。”

我靜靜地看著哥哥。

“現在暫時還聽不懂也沒關係,你現在還沒什麼錢,這麵包用員工價買也算便宜,我就先幫你付了。”白襯衫哥哥蹲下來,平視著看我,神情忽然變得嚴肅:“但是你記住噢,長大了+以後自己賺到了錢,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伸手自取,一定要付過了錢才能拿東西。”

“好不好?”

我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眼前的白襯衫哥哥,好像在教我什麼東西,像是老土狗在教我生存,去哪裡找東西吃一樣。

雖然我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也不太清楚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看著白襯衫哥哥那雙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白襯衫哥哥看見了我的反應,馬上開心地笑了,他伸出手,遞出小拇指跟我搭在一起:“好,跟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就算答應我啦!”

我不明所以,呆呆地伸出小拇指,跟他搭在了一起。

兩個小拇指交叉相疊,再用大拇指蓋個章,一個誓言就這麼完成了。我感受到他的溫度在我的指尖傳遞、跳躍,順著小拇指一直傳遞到心臟,我恍惚間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生命中的什麼東西,隨著誓言慢慢搭建,好像我們兩個的‘命’,隨著這個誓言交織在了一起。

但我那時太小,還來不及理解這些,就被一個更尷尬的事情拉回了現實。

我忽然尷尬地發現。

拿不下。

兩隻手拿著一個巨大的塑膠袋,衣服裡面兜著一袋麵包,左邊口袋裡頭裝著一個蛋糕,右邊口袋裡裝著一個麵包,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之前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煩惱:因為食物太多,沒有辦法拿得動的幸福煩惱,所以我一時間呆立在原地。

白襯衫哥哥看出了我的窘迫,笑出了聲音:“怎麼啦,一個人拿不下是不是。”

我臉紅了,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從我手裡接過那個巨大的塑膠袋,放進自己的手裡,跟我說:“小朋友,你等一等哦,我幫你把這個帶回家。”

他牽著我走出了蛋糕店,衝著旁邊便利店喊了一聲:“小劉!!!”

旁邊那家便利店馬上露出了一個光禿禿地腦袋,回應道:“怎麼了呢羅哥!”

白襯衫哥哥看起來和他很熟,馬上笑著衝著他說道:“我送這個小孩兒回家,你幫我看著點店被。”

“放心吧哥,你直接去!”門口的少年走了出來,露出了整個身子。他看著好像和白襯衫哥哥差不多大,衝著這邊揮了揮手:“我今天也沒啥事兒,你要是忙你就不用回來了。”

“謝謝啦小劉!”白襯衫哥哥手一揮,鑰匙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落到了對面少年的手中。

此時「小劉」也看清楚了我的模樣,他馬上湊到了我的邊上, 一隻手指著我:“你說的「小孩兒」就是這小子?”

看見白襯衫哥哥點了點頭,「小劉」一雙粗而黑的眉毛馬上蹙起,聲音也變得憤怒了起來“哥,你還剛來沒多久,不知道呢,這小子是小偷,心思可……”

少年話還沒說完,就被白襯衫哥哥一巴掌拍了回去。白襯衫哥哥的手掌和少年的光頭碰在一起,發出啪嗒一聲清脆的響聲,緊接著他的語氣嚴厲:“小劉!我平時怎麼和你說的!”

小劉捂住腦袋:“哥你不知道,他在我們這可有名了!成天到晚地跟一隻土狗……”

小劉剩下的話被白襯衫哥哥的眼神逼回了肚子,他甩了甩手上的鑰匙串,連連嘆氣道:“哎,哎!”

緊接著,他還像是不服氣似的,用力地跺了跺腳:“真拿你沒辦法,你要去就去吧,誰能攔得住你啊!”

還沒等白襯衫哥哥回覆他,他就很快地一轉身,走進了蛋糕店裡頭,把玻璃門給關上了。

我皺著眉頭看眼前的兩個人。

白襯衫哥哥在幫我。

可是為什麼呢。

我做了「錯事」,按照道理說,那個光頭哥哥的反應才是正常,我應該被人打一頓、被人罵一頓才對。

但是白襯衫哥哥沒打我也沒罵我,反而給我拿了乾淨的水和麵包,我不懂。

但我又忽然想到,在便利店的時候,在蛋糕店的時候,在街上游蕩的時候,總會看見一些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類」,他們喊出兩個詞,成年的「人類」就會給他們買乾淨的水和麵包,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於是我學著記憶中,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兒喊出了那個詞。

“爸……爸……”

白襯衫哥哥石化了。

他轉過頭來,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他看得我有些心虛:這是我第一次喊出這個詞,可能喊得不太好,如果喊得清楚一些,他就不會是這個反應了,於是我努力地張開嘴巴,這回喊得更加清晰一些了:“爸爸……”

還沒等我喊第二遍,白襯衫哥哥馬上蹲了下來捂住了我的嘴巴:“小朋友你記住了,這可千萬不能亂喊。”

我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這個詞不對,得用另一個。

白襯衫哥哥鬆開了我的嘴,我於是順暢地喊了出來:“媽……”

白襯衫哥哥放棄了,他可能看出了我不太會說話,退而求其次地道:“你願意喊啥就喊啥吧……”

我抬起頭,忍不住笑了,沾沾自喜地笑。

這回終於喊對了。

我以後就喊白襯衫哥哥「媽媽」好了。

緊接著,白襯衫哥哥又睜大了眼睛,期望地看著我道:“小朋友,你應該叫我「哥哥」,知道嗎,你來試試,你喊我「哥哥」。”

“各……可……”

“咯……咳……”

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有點難,我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正確地說出口,就放棄了,退回了自己的舒適圈:“爸爸、媽媽。”

“好吧。”他挫敗似的低下了頭,妥協道:“等你以後學會了再更正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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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白襯衫哥哥來到了我和老土狗的「基地」。

看著眼前的建築,白襯衫哥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問我:“這就是你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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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住在這個地方啊?”

我又點了點頭。

白襯衫哥哥又問了一句:“你家裡人呢?”

我指了指蹲在旁邊空地上的老土狗。

老土狗看見我手指了過來,尾巴有力地搖晃了一下,也抬起頭來看我們兩個。

然後我想了想,「爸爸」「媽媽」好像都是家裡人,於是我又指了指白襯衫哥哥。

白襯衫哥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著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不清楚他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打過我的人從來沒有和我道過歉,罵我的人也從來沒和我道過歉,反而給我買了食物和水的白襯衫哥哥和我道了歉。

我不懂。

可能白襯衫哥哥是喜歡道歉的那種人,打領帶的叔叔們是屬於不喜歡道歉的那種人吧。

我想著想著,白襯衫哥哥忽然發出了聲音。

“我給你帶了麵包、礦泉水、還有三明治……”很快的,白襯衫哥哥的語調恢復了以往的活潑,他衝著遠處的老土狗招了招手:“小狗,你也來吃點吧。”

我和白襯衫哥哥坐在長椅上。晚風平靜地吹著,老土狗也熟練地跳上長椅,跟我們一起坐著。

第一次的,「基地」門口的長椅上除了我和老土狗之外,還坐了第三個人。

白襯衫哥哥輕輕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老土狗的頭。

它受慣了斥責、受慣了石頭和拳頭,卻鮮少受到過愛撫和誇讚。此刻,那個被人踢、遭人打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的老土狗,居然在男生的手下微微顫抖著。

它不習慣。

它可以接受別人打它、罵它、平靜地接受周圍的環境帶給它一切的折磨和惡行,但它還不習慣善良。

但白襯衫哥哥很耐心,慢慢地、輕輕地,用一種能夠讓老土狗適應的幅度和力度撫摸著它。

慢慢地,老土狗不再顫抖,它的尾巴開始有了輕微幅度的搖晃,一左一右,一下一下。

他們兩個相處得好,我很開心:他們兩個是我的「家人」,真好。

我有兩個「家人」,我懵懂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僅僅是這點懵懂就已經比今天的三明治和水更讓我感覺到開心。

頭髮理得很短,看起來很乾淨,聞起來有很好聞的洗衣粉的味道。我忽然不滿足於只知道他是「白襯衫哥哥」,我想像那個「小劉」一樣,喊他「羅哥」或是什麼其他的,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第一次地,我清楚地發現,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還有其他的慾望,並且這樣的慾望和「活下去」一樣熾熱。

我著急地伸出了手,指了指白襯衫哥哥,我想要表達出我的意思,但是我說不出口,從我嘴巴里冒出的,只是一些:“教……你……命紫……”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失語。

更多的「慾望」開始浮現、湧動,想要「開口說話」的「慾望」,想要「瞭解」白襯衫哥哥的「慾望」,想要「成為」一名「家人」的慾望……這些慾望裹挾著我,淹沒了我,讓我窒息。我越來越誇張、努力地揮動著雙手,想要讓白襯衫哥哥明白我的意思,可是說出口的話卻越來越含糊。

“你想知道我叫什麼對不對?”白襯衫哥哥把我從這片焦躁中解救了出來。他的聲音溫柔又好聽,讓我迅速地平靜了下來。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遲疑了一會兒,回答他:“小……剛……”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對不對。

因為我不清楚我自己的「名字」是什麼,和老土狗的生活裡從來用不上這個東西,但是白襯衫哥哥問了,我就努力地回想,終於想起來好像有人這麼叫過我。

“好的小剛同學,我叫羅浩。”白襯衫哥哥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像是照在身上的太陽光,暖暖的,很舒服:“小朋友,很高興認識你,你別忘了我的名字。”

羅浩。

羅浩。

那是我人生中出現的第一個名字。

不是絡腮鬍叔叔,不是長頭髮姐姐,白襯衫哥哥有了名字:他叫羅浩。

羅浩……

我慢慢地練習著。

羅浩……

怎麼可能會忘呢。

我在遇見他的那天,練習了三千一百七十二次,羅浩是我生命中說得最熟悉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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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收成很好。

麵包店的老闆在處理臨期的、已經無法售賣的蛋糕,小羅哥哥看見了,用很低很低的員工價買了下來,他偷偷塞給了我一袋三明治和蛋糕。

三明治裡面有肉,有菜,中間還加了兩個厚蛋,蛋糕是很貴很好的蛋糕,上面有一層完整的、厚厚的白色奶油——那是甜的。

在遇見白襯衫哥哥之前,我和老土狗幾乎從來沒有自己找到過這樣的美味。

我忽然心裡想要說句話。

什麼話呢。

想到了!

“寫……”

“斜……”

我知道,我話說不清楚,也講得不好,但我還是想說。小羅哥哥聽到了之後,馬上衝到了我的身前,蹲下來抱著我,鼓勵道:“說得很好,再和我說一遍。”

他仔細地盯著我的眼睛,很慢很慢地重複道:“謝……謝……”

我也跟著他慢悠悠地重複道:“謝……謝……”

小羅哥哥看起來很開心,從口袋兜裡掏出了一顆糖,遞到了我的手上:“這是今天的獎勵!”

————從我認識羅浩哥哥那天起,這樣的場景就經常發生。他的口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堆糖果,每當我說了新的詞彙之後,他就會興沖沖地跑到我的跟前,給我一個巨大的擁抱,然後獎勵我一顆甜甜的糖果。

我其實不愛吃糖,但我喜歡羅浩哥哥抱著我——他的身上很香,總是有那種清新的洗衣粉的香氣;他的懷抱很暖,讓我想起來冬天的時候,和老土狗一起依偎在巨大的床墊上的感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肯撒開手。

我朝他不捨地揮了揮手。

羅浩哥哥很清楚我要去幹嘛,笑著說:“要去和狗狗一起分享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回答道:“是的。”

“去吧。”

手裡“開心蛋糕房”的塑膠袋子隨風搖動,窸窸窣窣地響著,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簡直像是要飛了起來,身後傳來羅浩哥哥的囑託:“慢一點……別跑了……”

我開心地笑了,稍微慢了一點點,但依舊在奔跑著。我真的好想把蛋糕和三明治,分享給老土狗一起吃。

真的好想和老土狗分享這次的食物啊。

好想看看,老土狗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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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店離我們的“基地”不遠。

基地是一棟爛尾樓,樓前有一片綠草地。

晴天,老土狗不出門覓食的時候喜歡在門口的草地上面曬太陽,打瞌睡。我就坐在臺階上,看著老土狗和草地發呆,發呆累了就去街上找點東西吃。下雨天的時候,天氣會有點冷,但是“基地”裡頭有前人留下的床墊和棉被,雖然很破,但是很溫暖。

每次下雨的時候,我就會把“基地”外頭的玻璃門關上,然後把自己和老土狗一起裹在棉被裡。老土狗會很自覺地把自己團成一團,緊緊地縮在我的懷裡。

我們兩個依偎著,交換體溫,度過了每一個寒冷的夜晚。

但這回,我再次回到“基地”的時候,只看到了一灘鮮紅的血跡。

血。

全都是血。

老土狗沒在地上,卻被人綁在了一根漆黑的鐵桿子上,它身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的保鮮膜,鮮紅的血從老土狗的身上流出來,滲透保鮮膜,把它的整個皮毛染成紅色。

幾個半大的少年圍在一起,發出了鬨笑聲,他們手裡拿著打火機、小刀、繩子,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人的聲音很大:“這個醜畜生,連老子的麵包都敢偷啊!”

一群人鬨笑著,嬉鬧著,發出噁心又尖銳的笑聲:“他媽的還是條臭狗、爛狗,殺了連做狗肉湯都不配!”

“那就陪它再玩會兒咯。”為首的染著紅色頭髮的少年吸了口煙,拿燒成了紅色的菸頭去燙老土狗的眼睛:“狗畜生,讓你偷我吃的,狗眼睛認不出我是誰是吧,那你這隻眼睛也別想要了。”

“嘶”

紅色的菸頭碰觸眼球,發出滋滋的響聲。

老土狗無法躲避,只能發出虛弱的喊聲。

老土狗微不可聞的喊聲像是惡人的興奮劑,幾個少年像是在互相壯膽,叫的越來越響,喊得越來越狂。

少年們的嬉笑聲音迴盪在這片廢棄的空地,像是刀子一樣往我的耳朵裡頭鑽。

……

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是虛幻,我幾乎反應不過來。

“你們在幹什麼!!!”

我聽到一聲怒似金剛的吼叫。

是小羅哥哥的聲音,那聲吼叫很大,幾乎震耳欲聾。那幾個半大的少年被這聲音震住,嘴裡吐著什麼髒字,一群猢猻似的跑開了。

我往前跑,往前跑,摔了一跤,最後連滾帶爬地跑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才走到了老土狗的面前去。

我伸出手,想要解開緊緊纏繞老土狗身上的保鮮膜。

一圈,又一圈,又一圈……

他們到底纏了多少圈啊……

老土狗虛弱地掉在我的懷裡,他唯一的一隻健全的眼睛也壞掉了,抬著頭呆呆地看著虛無的天空。

然後,老土狗像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把頭艱難地轉到了我的方向,他的嘴巴鬆開,露出裡面那個被血染成紅色的麵包片。

它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地意思:

這是,今天的食物。

別流血、別流血了。

求你。

“嗚嗚……”它直愣愣地抬起頭,被血染紅了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個方向,用腦袋拱了拱地上的麵包片,完全瞎掉的老土狗好像有些著急,尾巴搖擺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然後拱起腦袋舔了舔我的手掌心,發出了虛弱的叫喊。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和每一次我們分享食物的時候,它吃到一半,停止,然後發出的聲音一樣。

我不吃,給你吃。

你要吃飽。

我把那塊麵包放進嘴裡,胡亂地咀嚼著:我吃,我吃,你別流血了,好不好。

老土狗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指,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叫聲————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它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我的腿邊,聞了聞我身上的氣息,舔了舔我的手掌心,決定要養我的那天一樣的叫聲。

老土狗不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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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羅小剛。

我在世界上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一隻瞎了眼的老土狗,它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崽,另一個是羅浩哥哥,他好像也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崽來照顧。

老土狗離開了我,因我我沒有保護好它。那我在這世界上還有最後一個、唯一的一個親人。

他的名字叫羅浩。

我要用我的一切去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