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剛。
我是被一隻土狗給養大的。
準確地說,是一隻瞎了一隻眼的瘦土狗給養大的。
第一次遇見瘦土狗的時候,它爬到了我的腿邊,聞了聞我身上的味道,搖了搖尾巴,舔了舔我手掌心,就一直跟著我了。
或者說我一直跟著它。
總之我們兩個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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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土狗連自己也養不好,卻總能給我帶來能夠吃飽的食物。
有時候是快要過期的麵包,有時候是被人扔掉的不新鮮沙拉,有時候是快餐店吃剩下的熱菜。有時候運氣好,他能從垃圾桶裡頭翻出來完整的三明治,一人一狗各吃一半,便算得上是我們兩個一頓完美的大餐了。
有一天瘦土狗給我帶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
看著不好看,聞起來也臭,我看了瘦土狗一眼,它好像看懂了我的疑惑,然後衝著我點了點頭,用頭頂住那團東西,往我的方向拱了拱。
你放心,是可以吃的。
於是我放心了,把那團黏糊糊的東西拿起來往嘴巴里塞。
忽然從空中伸出一隻手,把我手上的黑糊糊的東西打掉。、
我抬頭看去,是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看起來很兇的叔叔,他凶神惡煞地看著我,像是在生氣。
我眯著眼睛,抬起頭看他。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神色好像並不陌生,是我能夠讀懂的、為數不多的幾種表情。
眉頭緊鎖,眼睛瞪大,目光兇狠,這是代表著生氣的表情。
每當我看到身邊有大人露出這樣表情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意識到。
我馬上就要被打了。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順便伸出手,把老土狗推開了一點,然後安靜地坐好,用兩隻手捂住臉和眼睛。
一般這樣做,不反抗,不掙扎,反而打在身上不痛,並且可以少挨一些打。
他講話的聲音渾厚,低沉,像是在打雷:“你這孩子,怎麼什麼東西都往嘴巴里頭塞!”
然後“啪”。
一聲巨響。
那是手掌接觸面板髮出的聲音。
我很熟悉。
總是與之相伴的疼痛感卻沒有按照預期降臨。
我忍不住睜開眼,眼前又多了一個長得長頭髮的姐姐,此時皺著眉頭衝著絡腮鬍叔叔喊。
“王雷!你講話聲音小聲一點,不要把小孩子嚇到了!!!”
另一個姐姐的聲音更大,更尖。
剛剛的絡腮鬍叔叔,疼得齜牙咧嘴:
“哎喲~痛痛痛,你能不能力氣小一點!”絡腮鬍叔叔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邊縮起身子邊哼氣:“你下回再這麼用力打我,我可真的要生氣了!”
“不許生氣!”長頭髮姐姐哼唧一聲:“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我們兩個都是好心對不。”
絡腮鬍哼哼唧唧不肯鬆口,嘴裡嘟囔著什麼。
“寶寶!!!”剛剛講話的姐姐留著長長的黑色頭髮,塗著大紅顏色的口紅,正在輕輕地拍著絡腮鬍叔叔的背:“哎喲,哎喲~別生氣,雷寶寶~我錯啦好不就嘛,你也知道我力氣大,我剛剛不是怕你把這娃兒給嚇到了嘛~”
她的情緒波動好像很大。
挺嚇人的。
“這還差不多,看你認錯態度良好,原諒你一回。”
絡腮鬍叔叔把巨大的腦袋靠在長頭髮姐姐的肩膀上,一邊摸著背,一邊不停地哼唧哼唧,像一隻撒著嬌的大猩猩。
然後絡腮鬍叔叔和長髮姐姐同時轉過身子來看著我。
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反應,就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們兩個。
長髮姐姐蹲下身子,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溼巾,反覆地擦了擦我的手掌心。
她指著地上黑糊糊的物件問道:“小朋友,你知道這是什麼嘛?”
我點了點頭。
這是老土狗給我帶來的「午餐」。
但是太久沒說話, 我忘記了「午餐」兩個字該怎麼講出口,我點了點那團東西,又點了點自己的嘴巴。
吃的,那是吃的。
我聽見從自己嘴巴里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吃……吃……」”
雖然我說得不清楚,但眼前的姐姐肯定聽清楚了,因為她馬上著急地搖起了頭。
“錯啦,錯啦!!!”
長髮姐姐明顯有些著急了,趕緊雙手用力地、來回地比出交叉的手勢:“不是,不是「吃的」,這不能吃,這是死老鼠!”
“「死老鼠」不能吃,死掉的東西都不能吃!吃了會生病的!”
說完了,她又拿出一包新的溼紙巾,抓起我的手,反覆地摩擦著:“你知道嗎,弟弟,用手抓完了髒東西,要洗手的,不然啊,手掌心和手指頭上很容易滋生細菌,吃進肚子裡面會生病的哦。”
她擦完了我的手,抬起頭,期盼地看著我:“聽懂了嗎?”
我點了點頭。
長髮姐姐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她用擦好的溼巾包裹住手,抓起地上那隻黑色的死老鼠,丟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瘦土狗在旁邊,靜靜地看著自己抓來的東西被拋到一邊。它睜著那隻完好的眼睛看著我們三個,安靜地坐著,沒有打擾這場人類的聚會。
看見我朝著它的方向看,老土狗的尾巴立馬搖了起來,然後朝著我這邊輕輕地叫了一下。
我和它靜靜地對視著。
原來那個黑糊糊、髒兮兮的東西叫作「死老鼠」。
原來「死老鼠」不能吃。
“呼——”長髮姐姐丟完了老鼠,又走回了我的面前。
無錯書吧我靜靜地看著她。
長髮姐姐給絡腮鬍叔叔比了個手勢,絡腮鬍叔叔很快地拿出一個袋子,從裡頭掏出一大堆的東西,他拿出一個又一個擺在了地上:“這是我們剛買的雙人套餐,我們買了漢堡、雞肉卷、雞翅、可樂……一大堆的東西,你想吃什麼,跟哥哥說,哥哥拿給你……”
“你廢話真多!”長髮姐姐直接從袋子裡挑出一個東西,放到了我手上:“小弟弟,這是漢堡,你吃一口。”
手上被塞過來的東西叫作「漢堡」,熱騰騰的,散發著肉和麵包的香氣。
我慢慢地把他們的「漢堡」放進嘴巴里,一口,兩口,三口,很快,一隻手握不過來的漢堡就被我吃了一半。
然後停住。
長髮姐姐:“咦?”
絡腮鬍叔叔接著問:“怎麼不吃了,不好吃嘛?”
很好吃,很好吃。
是我這段日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但我不能一個人吃。
我跑到老土狗那邊去,把剩下的一半漢堡放到地上餵給它吃。
“哎呦!”絡腮鬍叔叔來不及阻止我,聲音一下又變大:“你這娃!你這是作甚呢!”
我抬起頭和他對視。
絡腮鬍叔叔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他可能不知道,我和老土狗所有的食物都是互相分享,一起吃的。
“娃兒願意就讓娃兒喂,你話咋這麼多!”長髮姐姐又拍了拍絡腮鬍叔叔的肩膀。
絡腮鬍叔叔怪叫一聲,然後抱怨道:“我這不是怕他吃不飽嘛,狗狗吃不飽,明天還可以給它帶狗糧,人吃的東西就留給娃兒吃。”
“又不是喂不起了,明天多帶點好吃的過來。”長髮姐姐說道:“待會兒咱們再去躺超市吧,咱們自己晚飯也得解決一下,再買點狗糧什麼的。”
絡腮鬍叔叔嘆了口氣,又從袋子裡掏出一件東西,遞給我:“剛剛那半個漢堡吃不飽吧,這還有雞肉卷呢,你接著吃。”
我從他的手裡接過雞肉卷,依舊是暖暖的,香香的。
但是我把他身上的食物都吃完了,他們兩個今天不會餓肚子嗎。
我想了想,把手上的雞肉卷遞給他。
我剛剛吃過了,你先吃吧。
“傻孩子……”他摸了摸我的頭:“哥哥不吃,我吃飽了,你先吃吧。”
我按照慣例留了一半的雞肉卷,想要分給老土狗,但我怕絡腮鬍叔叔不同意,於是抬起頭看他。
“怎麼了,娃兒?”
過了一會兒,他看明白了,馬上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絡腮鬍叔叔一臉無所謂:“給你的就都是你的了,你想喂就喂唄。”
今天是吃得最飽、吃得最好的一餐飯了。
“你今年幾歲了?”
我伸出左手,豎起五個手指。
兩個很吵鬧的人忽然沉默了。
我不懂他們兩個的話為什麼那麼多,也不懂他們兩個為什麼忽然又不說話了,我也懶得想,從地上又拿起一對很香的,散發著熱氣的雞翅,遞給他們。
“我不吃,你先吃,娃兒喲。”絡腮鬍叔叔講話的音調似乎變了,他又重複一遍:“你先吃吧,娃兒喲。”
我乖乖聽話,把雞腿肉放進嘴巴里,把稍微大一些的雞翅遞給老土狗。
絡腮鬍叔叔和長頭髮姐姐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們兩個,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 絡腮鬍叔叔忽然張開嘴巴,想要說什麼,長髮姐姐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於是他就沒再說了。
兩個人忽然很默契地站了起來,把玻璃門帶上,站在門口的草坪上面講話。
但是他們兩個不知道,這廢棄廠房的玻璃門的隔音效果,幾乎等於沒有。
於是兩個人的聲音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傳進了房間裡。
“我想今天把他帶回去……”
“我當然知道你想什麼,但是那不是貓貓狗狗啊,那是人啊,五歲的小孩兒啊!”
“那你說咋個辦嘛!這麼小個娃兒,你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是沒你那麼狠的心!”
“什麼叫我狠心!你平時把什麼貓貓狗狗的帶回家裡頭,都可以,我是沒意見的,但是這回你想把一個小孩兒帶回家,是不是太過分了!”
“……”
“況且我啷個說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了嘛,我們今天回去先買點東西,至少讓他不捱餓,不受凍,再好好想想怎麼幫他!”
“那你什麼意思?”
“我們今天先買好東西,留在這裡給他,明天再聯絡孤兒院,福利院,讓專業的人幫他,對不對嘛。”
“但是……”
……
爭執的聲音漸漸小了。
“吱呀”一聲,玻璃門開啟,兩個人又走進了房間裡,坐在我的旁邊。
他們倆又陪我坐了很久,直到所有的東西全都吃完。期間絡腮鬍叔叔出去了一趟,帶回來了幾件衣服,一堆水果和麵包,全部堆在房子裡那張破舊的床墊旁邊,然後他幫著我穿上,滿意地點點頭。
新衣服很香,有溫暖的氣息,穿在身子上很舒服。
他看著床墊皺著眉頭,又走出了門,變魔術一樣地拿回來了一床被子。
絡腮鬍叔叔和長頭髮姐姐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忙著,一直到暮色降臨,天上開始出現星星。
“該走了,我們明天再過來。”絡腮鬍叔叔這回的聲音很小,他開啟了手機背後的手電筒,輕聲問道:“今天出來什麼都沒準備,我們待會兒先去超市,多買點東西給娃兒和狗狗,明天一起帶過來,好不好。”
“對。”長頭髮姐姐擦了擦眼睛,回答道:“對,對的,我們明天再過來,弟弟,我們明天帶一大堆東西過來。”
她跟著絡腮鬍叔叔站了起來,衝著我笑,笑起來很好看:“弟弟,明天在這裡等我們哦,我們明天下班了就一起趕過來看你。”
“我們明天再來看你啊,再見啦,小朋友。”
“再見啦,小朋友。”
他們兩個站起了身體,卻沒有立刻離開,停在原地,看著我。
這個時候,我好像應該說什麼。
好像是“再見”。
我張開嘴,發現做完這個動作的同時,眼前兩人忽然表情變得欣喜而期盼。
我忽然意識到,他們也在等我說話,把“再見”說出口來,說給他們聽。
但我說不出話。
我不會。
想要發出聲音,可是因為太久沒說話,我發出的只是一些意味不明的奇怪音調:“咂……咂……”
快說啊。
快說出口啊。
“咂……桀……”
我終究還是沒能把那兩個複雜的字說出口,安靜地看著他們。
一男一女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他們慢慢地走遠,絡腮鬍叔叔手機背後的手電筒打出一道光柱,在漆黑的夜裡一搖一晃,像是海浪裡頭的一根浮木。
他們越走越遠,腳步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他們走過了一個轉角,屋子裡的最後一點光芒也跟著消逝了。
屋子裡恢復了平靜,只剩下我和瞎了一隻眼的老土狗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