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初把車開進羅浩家的地下車庫的時候,羅浩還在想駱初說的那個時間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不斷地努力,試圖回憶起2014.5.14,這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以至於他沒發現車開到家的時候,雨都已經快停了。駱初喊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指揮著駕駛位上的男人把車子開進地下車庫。
羅浩下車,然後聽見車子上鎖的聲音。
他回頭去看,看見駱初也跟著下了車,於是警惕地問:“你鎖車幹嘛?”
駱初聽到這話似乎很驚訝,指了指自己:“你不打算請我上去坐坐嘛?”
“不打算。”羅浩回應地很無情。
“我昨天熬夜了,現在困得眼睛也睜不開。”
駱初似乎沒有要走的樣子,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幾步:“現在開不了車,很危險。”
羅浩和他面對面地站著,駱初往前走,他覺得距離太近了,就只能往後退,沒注意到後頭地板上的豁口,腳底趔趄差點摔了一跤。駱初很及時地跑到他的身邊,伸出手來扶住他。
“小心。”
聲音很近,就在耳邊。肩膀下面墊著的手臂穩定又有力量,羅浩抬起頭,幾乎就要和他鼻尖碰到鼻尖,猝不及防地,他又聞到了駱初身上好聞的、溫暖的味道。
“沒事兒。”
羅浩把頭扭到一邊,有些狼狽地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幾步,逃到了自己認為的安全距離,又對他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駱初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沒來得及收回去,半停在空中。羅浩站穩了身子,去看駱初的臉,好像真能看見他眼睛下面一圈淺淺的黑眼圈。
駱初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收回,放在大衣的兜子裡,然後說:“我在你家的沙發上休息一會兒,打個盹兒休息一會兒。”
“半小時我就走。”
明明站在眼前的是將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語氣卻讓羅浩莫名其妙地想到小狗。
男人馬上又補充一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腦子不太清醒不敢疲勞駕駛。你不讓我上去坐會兒的話,那我只能把車子停下面,喊個計程車回家。”
“等等。”
羅浩想明白了。
如果讓駱初現在打車回家,把他的車停在自己家的地下車庫,那他第二天或者之後摸不準哪一天又得來他家一趟,兩個人說不定又要碰上,又要見面,又要說話。
羅浩覺得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想讓駱初再來他家一趟,就勉強同意了駱初的提議。
“你跟我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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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家住在十二樓,要從地下車庫坐電梯上樓。
電梯裡,兩個人並排站著。羅浩轉過頭,看見駱初紅紅的臉。
“電梯裡有這麼熱嗎?”
駱初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扭到一邊:“剛剛車裡暖氣開得太足了。”
羅浩:“哦。”
兩人上樓,羅浩開了門。駱初換上羅浩給他拿的一次性拖鞋,然後把身上的大衣掛在衣架上,脫了西裝,微微鬆了鬆領口,解開了最上面的一顆釦子。
羅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不冷嗎?”
駱初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還好。”
駱初走進了房間,並沒有坐下,看起來並不像是急需要休息的樣子。
羅浩給他倒了杯熱水,他就捧著那杯水,在客廳裡頭慢慢地踱步。
駱初人長得很高大,站在客廳裡,就顯得房間很小。羅浩家的客廳和廚房是連在一起的,駱初走過廚房那扇推拉門的時候,頭差點撞到上面的隔板。
駱初站在廚房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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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浩上了大學的這一年,他的父親對他特別不好。敲詐、勒索,他的身上出現了很多很多的傷痕,。羅浩
羅浩在2015年正式和
他們第一次一起租的房子是學校旁邊的一間小兩居室,月租1500,面積不大,但是離學校很近,周邊也很安靜,又不像學校的宿舍那樣有門禁,生活起來很方便。
他們第一次住進自己租的房子的時候,羅浩喜歡得不行。
駱初剛開始的時候皺著眉頭嫌:“這房子實在是太小了。”但是看見羅浩喜歡,他也臭屁地說:“這房子確實也挺不錯的。”
兩個人都是學生,東西並不算很多,但是搬家總歸是費力的。晚上兩個人躺在新換好的四件套上,四肢痠痛,本來應該好好休息的,但兩人交換一個興奮的眼神,就知道這個夜晚兩個人都睡不著覺。
駱初翻了個身,面朝著羅浩,小聲地抱怨道:“這個房子實在是太小了,轉個身都不太方便。”
羅浩笑著伸出手,摸摸他的耳朵:“委屈你了。”
大學時候駱初“我們以後會賺很多的錢,住很大很大的房子。”
“不用很大的房子,夠住就行了。”羅浩想了想,然後充滿期盼地問:
“不過,我們以後的房子會是什麼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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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上來要打個盹兒嗎?”
駱初回答道:“忽然就不困了。”
羅浩:“。”
男人的嘴。
“那我回房間玩手機了,你就待在客廳,睡好了自己出門就行了。空調不用管,我待會兒出來會關掉的。”
羅浩回頭,他看見駱初拉住他的衣角,他的眼眸低垂,又露出了羅浩最難以抵擋的狗狗神情:“陪我看會兒電視,好嗎。”
羅浩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答應他這個無聊的要求。但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好端端地坐在沙發上了。
一左一右,正襟危坐,闆闆正正,活像是小學生上課。
羅浩家用的不是傳統的電視機,是公司發的投影儀,所以客廳開著燈的時候清晰度不高。於是駱初站了起來,走過去把客廳的燈關了,又很快地走了回來,坐在羅浩的旁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羅浩覺得駱初看起來很開心。
他聽見駱初問:“浩浩,你想看什麼?”
羅浩說隨便,他也沒有隨便選,仔細地挑了一個外國的愛情電影。
電影開始播放,但羅浩並沒有認真看。旁邊像是有一塊巨大的磁鐵,他的目光被不斷地吸引,他總是忍不住去看旁邊坐著的人的臉。
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羅浩往後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用一隻手託著下巴,側過很小的一個角度去看身旁的男人。駱初坐得很直,很端正,看牆壁上的投影看得很仔細,好像不是在看什麼浪漫的愛情電影,反而像是在開什麼嚴肅的學術會議。
駱初的視角應該看不見自己在看他。
這裡是他的視覺盲區。
終於,他可以長時間地、仔細地、放肆地去盯著昔日戀人的臉。他的頭髮很短,很黑,很直,眉眼變得更加成熟,下頜的稜角變得更加鋒利。五年的時間在他的臉上留下氣質和韻味,卻並沒有雕刻蒼老。他變得更加英俊、也更有氣質了。
客廳關了燈,只剩下一個投影儀在播放電影。
駱初的輪廓跟著投影儀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是古早黑白電視機裡失真的人物。羅浩有一瞬間覺得他是幻想出來的:眼前的人是假的,今天他們的相遇是假的,這部電影也是假的。
駱初忽然轉過了頭,羅浩來不及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他的眼神。他的眉頭微微抬起,看起來有些震驚,黑色的眸子大而純淨,裡頭倒映著投影儀裡頭星星點點的光。
於是羅浩發現了自己抓住駱初的手臂的手: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不自覺地伸出了手,抓住了駱初的手臂。發現了這一點之後,手上的觸感才緩慢地變得真切起來,隱藏在白色襯衫下面的肌肉健壯而有力量,摸上去是實打實的一大塊。
是真的,是熱的。
駱初咳嗽了一聲,然後羅浩明顯感覺到手臂下面的肌肉變得更加堅硬。
羅浩這才後知後覺地覺得尷尬起來,他趕緊收回了手,安分地放回到自己的腿上。
電影裡頭唱著關於愛情的歌,氣氛變得有些曖昧,尷尬的曖昧。這種詭異的氣氛讓羅浩有點坐立不安,他覺得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荒唐、更荒謬地事情了。
現在是晚上九點十分,他和分開了五年的前男友一起坐在沙發上,關了燈看電影。
看的電影名字叫《再次出發之紐約遇見你》。
他剛剛還莫名其妙伸出手,去摸前男友的大臂。
反應過來的羅浩想要盡力地離駱初遠一點,但是他一個人住,客廳裡頭放的雙人沙發不大,就算羅浩盡力地往另外一個方向靠,兩個人也拉不開太遠的距離。
羅浩不斷調整著,只感覺自己的坐姿越來越彆扭了,駱初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他感覺駱初什麼話都說了。
於是羅浩放棄了。他洩氣地靠在沙發靠墊上,也跟著看電影。
出乎意料的,這部叫做“再次出發之紐約遇見你”的電影很好看,劇情跟著好聽的音樂流暢地推進,畫面很美,劇情溫馨。
每週六是他們固定的電影日,兩個人會點好外賣,窩在沙發裡頭看電影。他開口搭話:“這部電影裡面的歌都挺好聽的。”
“是的,這是部音樂電影,裡面的每首歌都特別好聽。”駱初說:“我很喜歡這部電影。”
無錯書吧羅浩又問了他看到電影名字之後就一直很想問的問題:“這個電影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
為什麼會叫《再次出發之紐約遇見你》。
“他的中文譯名是這個,確實不太好聽。有人說這部電影被他的中文譯名毀了。”
駱初笑著說:“確實有人在選擇電影的時候,會因為這個名字就喪失觀看的慾望,比如我。”
羅浩聽著駱初的解釋,跟著他一起笑,確實說得很有道理:如果是他自己一個人選電影的話,絕對不許選擇一部取了這個名字的電影。
他和駱初之間有很多很多開心的回憶,在那個他們共同擁有的小小出租屋裡,同樣有一張小小的雙人沙發,一個小小的電視機。
週六就是他們的“電影日”。不管一週有多忙多慌亂,到了週六晚上,兩個人都會窩在沙發裡仔仔細細地看完一部電影。有時候駱初會提前做功課,抓著他的手給他講導演的生平。
說實話,很多電影的細節和導演的故事他都已經忘記了,但他記得駱初手上的溫度,和他娓娓道來的低沉嗓音。
羅浩轉過頭去看駱初的臉。陰影裡,羅浩看不清駱初的表情,也正因為看不清,羅浩好像覺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窩在那張破破的、軟軟的沙發裡和駱初一起看電影。
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了一樣的回憶。
過了一會兒,駱初補充了一句:“它的英文原名叫做‘begin again’。”
“begin again,重新開始。”駱初很快接著說:“重新開始。”
“我們試著重新開始,好嗎,浩浩?”
羅浩不說話。
他站在燈光下面,駱初忽然覺得羅浩這副模樣特別可怕。在異國他鄉一個人摸爬滾打五年的時間,他覺得沒有一個瞬間能比得上現在這樣的膽顫心驚,在他快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忍受的時候,終於聽見了羅浩的聲音。
“你當初為什麼一定要離開?”
駱初:“。”
“為什麼整整五年的時間,杳無音訊,一張紙、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
駱初:“。”
成年人的世界裡,漸行漸遠才是順理成章,很多事情不用打破砂鍋問到底。羅浩在心裡跟自己說:體面一點兒吧,羅浩,不要再問了,給彼此留一點體面。
但是羅浩聽見自己的聲音:“你既然回答不上來,為什麼能和我說出‘重新開始’,這四個字。”
駱初:“……”
羅浩看著低著頭,沉默的駱初,一股洶湧的、澎湃的憤怒在心頭逐漸積攢。
他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錯誤,徹頭徹尾的錯誤。從他在公司裡和駱初對視一眼,然後上了駱初的車、再讓他送自己回家,到最後在同一張沙發上看電影,他幾乎產生了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樣的錯覺。
但其實根本不是。他一聲不響地回來,也有可能忽然之間就不見了,離開的時間可能是下個月、可能是下一週、甚至有可能就是明天。想到這一點之後,他忽然覺得駱初很討厭,非常討厭。
他不喜歡這種事情朝著不可預見的方向一路狂奔的感覺,這讓他覺得兩手空空、雙腳空空,好像漂浮在天空中,沒有辦法藉助任何力氣。
他猛地站起來,抓起駱初的衣領,把他從沙發上扯起來,然後連推帶攆地把他趕出了家門口。駱初沉默著,不說話,沒怎麼抵抗,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羅浩把門重重地關上。
“我走了。”
隔著門板,他聽見駱初的聲音。
“對不起,浩浩,對不起。”
過了幾分鐘,羅浩才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羅浩倚靠在門板上,聽見駱初離開的腳步聲從門後傳來。他又有了那種熟悉的錯覺:自己好像是一隻被遺棄的流浪狗,被關在狹小的、擁擠的、冰冷的鐵籠裡,幾乎要窒息。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想要發出聲音、哀求駱初不要離開的慾望是那樣得強烈、猛烈,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給淹沒。
但他又一次忍住了,慢慢地起身,獨佔了整個沙發。
羅浩覺得電影的音樂聲音很吵,操控著遙控器把投影儀關掉。於是房間裡頭的最後一點光、最後一點聲音也消失了。
他躺在軟綿綿的沙發裡,像是墜入了一片黑色的海,深不見底,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