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干了件特牛逼的事兒。”

快下車了，羅浩忍不住喜氣洋洋地給他最好的朋友發訊息。

發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很聰明地留了個懸念，故意沒說到底是什麼事，又牛逼在什麼地方，然後就開始搖著尾巴等小顧同志詢問他今天的英勇事蹟。

小顧同學全名叫做顧菲兒，是羅浩同一個高中、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城市工作的好朋友。

羅浩這邊訊息剛發出去，顧菲兒那邊就瞬間顯示正在輸入中，過了幾秒就回複道：“你幹了啥牛事了？”

“來，告訴我，是不是你終於把那傻逼老闆罵了一頓？”

“對呀，我早就覺得你該罵他一頓了，他也算是個人啊！週五安排週六出差？周扒皮都幹不出這種事兒。”

“這回幹得漂亮！回來了沒，回來了姐請你喝吃飯去！”

顧菲兒第一句話是打字的，後面可能覺得只是打字表達不出自己的情感，發了一連串的語音過來。羅浩手上提著兩個大包，在按語音轉文字的時候大拇指一劃，點到了外放。

象徵著揚聲器的小喇叭一閃一閃，於是顧菲兒響亮的怒音在過道里頭響亮亮地迴盪。

“傻逼老闆~”“傻逼老闆~”“傻逼老闆~”

“他也算是個人！”“他也算是個人！”

左邊站著的是羅浩剛剛英勇幫助過的女大學生。女大學生的眼裡藏不住事兒，羅浩已經能輕鬆讀懂那雙黑黢黢的眸子裡飄揚的崇拜：‘果然是什麼人就有什麼樣的朋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大嗓門哥的朋友嗓門也大’……

他忍不住偷偷地轉了轉身子，調了個面朝牆壁的姿勢，艱難地給顧菲兒發了句。

“我服了，姐。”

顧菲兒給他回覆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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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沒理她，面朝著牆壁，接著給她回覆道：“我沒有罵老闆，不過其實從性質上看也差不多，是我以前完全不會做的事情。你再猜猜好了，猜三遍沒中請我喝一杯奶茶。”

“羅浩？”

這聲音很熟悉。

在他大學畢業之後的幾年裡，這聲音常常出現在他的耳邊，總是讓他覺得很煩。

有時候是在公司的會議室裡，有時候會在餐廳，有時候是夢裡聽見的最後一句，然後他忽然驚醒，輾轉反側，在無法入眠。

羅浩身子一僵，正在打字的手也停了下來。

“浩浩。”

這回是確定的語氣。低沉又磁性的聲音從羅浩的頭頂上重新響起，羅浩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聲音是如此地清晰又真實，於是羅浩不得不抬起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駱初。

他穿著得體的、筆挺的、黑色的西裝，外面是黑色的羊絨大衣，看起來暖和又體面——至少和羅浩胖乎乎的麵包服比起來是這樣的。車廂裡暖黃色的燈光在男人的眸子裡點上一層溫柔的金色，他衝著羅浩眨了眨眼睛，於是那層金色暈開又凝聚。

真的是他。

羅浩想：三年之後的駱初，居然和他想象裡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裝扮得體，笑容大方。羅浩和他眼望著眼，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又說不出口。

在分開之後，羅浩模擬過無數次的重逢：他在想，或許他們會相遇在一個高檔的酒店，兩個人不經意間認出彼此，然後握個手，一笑泯恩仇；或許他們會共同出席一個朋友的婚禮，大家開開心心，和和美美，然後拍出一張幸福的、體面的合照；又或許他們再相逢的時候，天上會下起漫天的大雪，他們會像電影裡面那樣，在潔白的雪裡眼含熱淚，相互擁抱。

總之羅浩從來沒有想過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頂著兩天沒洗的油頭和因為連續熬夜圍繞眼睛一圈的深厚黑眼圈，穿著僅供保暖的厚重的巨型麵包服，拎著兩個巨大、沉重、帶著公司logo的醜陋包袱，被迫在高鐵狹窄的角落裡抬著頭，面對那樣光鮮亮麗、閃閃發光的駱初。

“浩浩，怎麼不說話，認不出我了嗎？”

駱初講話的時候總喜歡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以前羅浩喜歡和他對視，講話的時候好像互相的眼中只有彼此。但是現在他忽然覺得有些心虛，於是頭一扭，錯開了他的眼神。

然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沒過腦子，忽然硬著頭皮說：“您是不是認錯人啦，我不是什麼……”

駱初笑著打斷他，抬起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羅浩順著他的手指頭看見自己衣服上的胸牌，胸牌上面用燙金色的字型寫著“解放路支行，客戶經理，羅浩”。

羅浩的臉馬上變得滾燙，他忍不住在心裡頭又罵了一句老闆和公司。

罵得很髒很髒，要多髒有多髒。

天殺的工牌。

他默默地把胸牌取下來，放進口袋裡，然後抬起頭掛上客戶經理的招牌笑容：“原來是駱初，你好呀，我差點沒認出來。你好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羅浩的錯覺，但他感覺自己說完那句話之後，駱初忽然就沒再笑了。

駱初也用一種陌生的、好聽又客客氣氣嗓音和他說：“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這回羅浩能確定：駱初應該是生氣了。

這是他生氣時候的聲音。

三年沒見面，他沒想到，駱初變得小氣了，剛一見面就和他生悶氣。

車快要到站了，這一站是終點站，準備要下車的人越來越多。兩節車廂的連線處是個很狹窄的地方，於是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

後面有人邊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邊往前擠，於是駱初往前走了一小步，於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很曖昧。他身上的黑色大衣的領子蹭到了羅浩的臉頰，再是鼻子，弄得羅浩癢癢的。

他比羅浩要高上許多，身上散發著很溫暖的氣息。羅浩被駱初的氣息掩蓋，裹挾著，像是在被他緊緊地擁抱著。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羅浩有些不安，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後忍不住簡單地回憶了一下他們兩個大學時期的事情。

又過了一分鐘。羅浩看了看手機，現在是21：04，到站時間是21：06，還有兩分鐘下車。

羅浩忽然想：早知道等大家都下車了他再過來。他本來不是那種提前等著車門開啟的人，耐不住今天行李多，他想的是提前兩分鐘弄好，下車說不定能方便一點，哪知道人那麼多，全都堵在車門口了。

人就是這樣，越著急越慢，越著急越容易弄錯。

駱初忽然對著羅浩說：“剛剛又在發呆了？”

“恩。”羅浩悶悶地回了一聲。

“你還是沒變，永遠那麼喜歡發呆。”

“恩。”羅浩還是隻回了個單音。

駱初沒說話， 羅浩感覺他又有點不開心了，梗了梗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忽地和駱初的撞上，他看見男人眸子裡一閃而過的慌亂，看見他蹙起的眉頭很快鬆開。

離下車還有一分鐘。

羅浩準備最後再活躍一下氣氛，於是說：“我剛剛在想，這裡人這麼多，我應該要再過幾分鐘再出來的，或許就沒那麼擠了。”

駱初沒有計較他那麼敷衍的回應，因為羅浩主動和他講話，臉上的笑忽然變得明晃晃的，但是這一份笑意也沒有維持很久，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好看的眉毛很快又皺在了一起。

駱初“嗯”了一聲，然後不知道從哪掏出了手機，亮出一個明晃晃的二維碼，：“能不能把我的微信加回來。”

男人低下頭，語氣誠懇：“求你了。”

駱初離他很近，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羅浩沒辦法對他視而不見，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只好拿出手機，開啟微信，掃了一下駱初給他的二維碼。

新增好友的時候要寫備註，羅浩的預設備註是“您好，我是解放路支行的客戶經理羅浩，很高興能認識您。”，羅浩刪刪改改，改成了“我是羅浩，(*^▽^*)”。

駱初那邊馬上收到了新的好友申請，他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這份高興的神情並沒有在他的臉上停留多久。

他眉頭忽然緊緊地蹙起，英俊的臉龐上閃過不解、疑惑、震驚、憤怒，最終體現為扭曲的一言難盡。

“企業微信？！？！”

“羅浩，你拿企業微信加我？！？！”

羅浩心裡暗叫不好，不過這時車門開了，羅浩左手提著行李箱，右手拎著公文包，很快地出了車門，然後沒回頭，對著後面喊了幾聲：“下回再見！我先走咯！”

羅浩回頭看了一眼，男人追了兩步，然後放棄了，站在原地看不出神色，朝他揮著手說：“再見！”

還好我練過跑步，他追不上我的。

羅浩邊跑邊想邊笑，為自己的跑步速度沾沾自喜。

跑著跑著羅浩又覺得有點糟心：說不清是因為自己要在本該休息的週末拎著兩個巨大的、沉重的、帶著公司logo的醜包在火車站的人群中奔跑而沮喪，還是因為駱初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沒來追他而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