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目光循黃玉泉之聲而向破門洞處望去。
眾皆好奇,這除開楊慎之外的所謂陸大人,究竟何許人也,竟如此有魄力,吞吃掉主力大軍之後,一口氣又乘夜強拿玉泉山山寨,而且還讓一支如此強悍的軍隊心悅臣服?
然而,接下來這一幕卻更挑戰人的神經。
只見在門外傳來的聲音逼近了。
然後出現在門前那破洞外的乃是一個足夠年輕,足夠少年甚至堪稱年幼的身影。
他需要跳起來,才能越過旁人破碎的大門
他躲避木刺的樣子看起來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可面容上又有威武不凡的儀態。
一個年紀絕對超不過十二歲,十分健康,膚帶赤紅之色,相貌不俗的孩童出現在所有人眼簾。
這是足夠叫人崩潰的事情。
尤其是那些僅存的,身穿襦裙,頭頂綸巾,作威作福慣了的黃家人們。
他們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因為自命不凡。
更因為,看過的書多了,一個個都自以為是諸葛亮一樣的人物。
最不濟,也是智計百出那種型別。
總之,一定是高貴於非儒生的其他人。
然而,一名孩童,帶領著大軍就輕易的將他們剿滅了。
可不服氣是沒用的。
寒光爍爍的鋼刀就在頭上懸著。
於是鄙夷的目光只能朝著黃玉泉丟去。
可黃玉泉此時此刻哪裡會在乎這些呢?
他已經想的非常明白,現在對他來說已經沒有退路這種東西存在,而那種卑劣的,無恥的選擇已經選下,除了把黃家送入土裡之外,再無活路可走。
“大人,可不能太過緩慢,這寨中,過去這靜心齋,有一處小書房,書房裡存有一些地契,賬目,平日裡,就連我也是不讓隨便進去的,咱們快些去將那些東西取了來,大人千萬要快派人前去,我一眼瞅過去,便瞧著黃史綱,黃獨,黃清風,黃柳......這幾個人不在,我也不曉得這些是不是死忠於家族的,但是要是讓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那就叫個悔之不及了!”
“老孟,老規矩,跪地投降,以他們身上的衣服作繩,皆捆好了,你留一半兒人手,剩下的跟我走。”
“好。”孟智熊點了點頭,立刻大聲呼喚起來“原火槍隊的!跟著陸斌走!新兵留下,跟著我看人!”
刷!一下,在整齊劃一的動作之中,一群中年人與年輕人便分了開來。
其兵士質量與素質之高,簡直叫人咂舌。
孃的,黃玉泉這廝,狗尾巴搖的不冤啊。
陸斌也不含糊,帶著隊伍就走。
老兵們強也強在這兒,他們對於命令慣於聽從,所以目前他們的執行力略強於新人們。
根本不被外物所吸引。
入靜心齋後,其內陳設其實會讓多數人感到好奇,一個土匪山寨,你弄這寫字看書的書齋做什麼?
然而,黃玉泉在前引路,陸斌亦在前行,其後的三百老兵們,根本不在乎珍貴的紙張灑落於地,腳步踏在書籍上也不疼惜,引後門而前行,無停頓滯澀。
這就更叫人吃驚不已了,因為這樣的軍隊,當今時代鮮少有人見過。
那一般只會出現在國朝有亂的時期,或者,是太祖,太宗年間。
這靜心齋後面有一條專門平整過的道路,曲折蜿蜒,向上而去,兩側林間留有樹木,顯然是修過的。
開始時路上鋪有青石厚板,顯然是想要仿效那些名寺古剎,修一條美觀的山路出來,以符合他們這些人心中對於意境的追求,不過,這青石板鋪了幾十步路的樣子,便不見了蹤跡,又成了土路。
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就連被陸斌抄了的大覺寺,也是金朝王公貴族資助,又有數百年曆史積累,至於今朝,又有翻修,這才修成,所靡費的財力物力數之不盡。
區區山賊土匪?
上行百步,得見一簡陋之亭,恰逢視野開闊處,四處樹木砍去,灌木叢踢平,可眺望至極遠之處,木柱上留有詩作七八,紙張一堆。
陸斌心中作嘔之感湧現,甚至有一把火給亭子點了的衝動,無心多看,悶頭前行。
終於得見一溪流澄澈,山石靠背,單獨有一小屋落座之地。
乃堅木營造,內可留人約莫十數人許,著實不小。
房門亦見精美而設,修祥鳥瑞獸紋路其礦,雕琢之下,又不覺匠作氣,契合自然。
然而,這任誰也要駐足去觀的門,窗,屋舍,景色。
獨是陸斌以及他身後一眾老兵們對此無感。
當然,對於門本身,木料足夠好這件事情還是有些感覺的,多數人的意向是拆回去按在自家破舊門框上,畢竟在京城裡,好木料價格他們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湊近了瞧一眼他們都怕店老闆出來找他們要一角銀子走。
破門而入,裡面一人也沒有,火把入內,點起內中燈籠,蠟燭等陳設,頓時屋舍之中散出明亮光芒。
黃玉泉熟悉此處所在,在他看來,也是在這山中絕大多數黃家人看來,這是整個玉泉山之中最重要的所在。
他輕易就從中拿出了他覺得頂重要的東西,那是一些地契。
那是玉泉山上的賊寇們,燒殺搶掠的最終目的——土地。
更確切的說,那些是原本有主人,但現今沒有主人的田地。
農耕時代,田地幾乎象徵著一切。
陸斌一眼掃過去,因為一任縣令不理一方利益的原則,這裡現存一整盒子的地契,其實是剛走那一任縣令所遺留的東西,這些玩意將會在下一任縣令任上變更為黃家人的實有物品。
所以說,官都是通的。
黃家人這麼些年裡,所經歷的縣令足足三任,可黃家除了越發龐大的胃口之外,什麼變化也沒有。
他們連最基本的,將肅寧縣打造的適宜居住這件事情,也做不到,就像是一群寄生蟲一樣,除卻越發肥碩的黃家,什麼也不曾做到。
寧肯修一些石板青路來裝點文人們風騷的景色,也不肯將許多爛到不能下腳的路修一修,有如碩鼠。
然而,如此碩鼠,卻不能以地契定罪。
關於非法侵佔田畝雖然犯法,能夠上刑的罪名摞好堆起來能夠屋子那麼高,大誥裡能將黃家人撥皮萱草的罪名,能數出一溜。
可惜的是,當權者如果還想好好過日子,就最好別拿它們出來說事。
國法雖然無情,可那是對於朱元璋和朱棣來說的。
至於現在嘛,士大夫們對於國家的掌控力,上述二人厲害多了。
是的,馬朝卿不能,他陸斌也不能,甚至當朝首輔,楊廷和也不能。
天下少有人能違背自身所在的階層——除非活不下去。
所以,除開地契之外,還得有點兒其他東西。
陸斌目光在四處逡巡著,希望能夠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說,那幫子跟難民一樣的土匪,他們藏哪兒去了?
他們是不是從事了人口買賣?如同那個大覺寺一樣?
他在房間中走過來走過去,然後他找到了一些賬冊,是關於人口買賣的。
正如陸斌所料,他們這些道貌岸然的東西,不會放棄任何在他們看來有利可圖的生意。
他們將健康的男人賣去嶺南,將貌美的女子賣去吳儂軟語之地,將清秀小童賣去南直隸一帶。
而尚未進行販賣掉的人,以及因為特殊原因被留下來的人,則在山前處,一個在大道上路過就能看見的寨子中居住。
兩日前,去黃沙村搶劫的窮土匪,以及黃貴冠冕堂皇的要求絞殺掉,拿來隱瞞真相,堵住上官嘴巴的土匪,指得就是這些人。
如若動靜鬧得大了,朝中派兵,這群人就會被手無寸鐵的殺掉。
這樣,朝中下派的將領得到的功勳,士兵得到了不算豐腴的財貨,肅寧黃氏得到了平靜,正可謂是一箭三雕,各有所得的好事情。
哦,至於死掉的,再普通不過的人,那沒有人在乎。
更重要的是,也不會有人會為一群死人申冤。
陸斌壓抑了心中的憤怒,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起來。
這些東西放在了明面上,放在了顯眼處。
那麼就說明,這些東西,也是某種......類似俗成定規的東西。
也就是說,買賣人口這種罪能幹掉大覺寺,卻不一定能夠幹掉黃家。
甚至都不一定能夠讓玉泉山上的人,遭遇到來自正規軍隊的打擊。
這麼多年以來,玉泉山之賊除開陸斌這一支軍之外,再無州府申報之軍前來討剿,便可見一斑。
冷靜,事情已經做到如此地步,除了冷靜,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解決問題。
有什麼東西,是他們忌諱,不敢顯露於人前的呢?
陸斌目光鎖在了房間內一口木箱子上。
這口箱子,很奇怪。
雖然它是開口狀,一截寫了字的宣紙冒了出來,看起來沒什麼值得關注的地方。
灰撲撲的,乍一眼還以為是牆。
但它卻是在桌肚子下一個角落裡。
四周又有一些東西堆積著,畫卷,書籍,字帖,恨不得直接用最貴重的物品將它淹沒掉。
這全然吸引了陸斌的注意力。
太奇怪了,有名且精美的畫卷,去包圍無名且皺巴巴的宣紙......
你們這幫惡鬼,這般不想讓人看見,卻又這般非要去儲存下來,不去銷燬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來幾個人,把桌子搬開!”
說著,陸斌上前了一步,結果被一卷畫絆了一下,畫卷被踢開,露出裡面的內容,卻不是畫,是一幅字,落款是米芾。
陸斌憤怒的一腳將字帖卷踢出去,因為字帖是展開的,位元組被攔腰踢成了兩截。
他雙手越過層層阻攔,扒在了箱體上。
一扒,沒扒開。
陸斌心中一動!有門!
這乍一看沒鎖的箱子,本讓陸斌心中的期待感只有一小半,但這一扒,他心中的激動感開始漸次攀升。
原因也不是旁的,而是這口箱子朝外的開口縫,乃是假的,宣紙乃是夾在夾層裡。
特意造成這般模樣,實際上開口的位置乃是在貼牆的方向!
數個壯漢近到前來,將桌子搬走,將書畫之卷挪掉,將這口箱子抬了出來。
鎖頭是個大掛銅鎖,它無疑是這個時代,能得到的最好的鎖頭。
“黃玉泉!這口箱子的鑰匙在誰手上!”
“在下,在下也不知道,只知道,黃貴那廝每回過來,都是支開旁人,獨自進入觀看,箱子鑰匙也許在黃貴手上。”
黃玉泉額頭上冷汗直冒,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他確實也不知道這件事,因為這個書房,家主黃貴都沒上鎖,隨意讓人進出,山裡的,能進入這間書房的也就七八人而已,對這開了箱口,明顯裝著不重要東西,又在角落裡的玩意,誰會在乎?誰能瞧出來其中門道?
陸斌猜到了這個答案。
“王貴根!”
“有!”
“叫五個力氣大的出來,給老子把銅鎖給剁開!”
“是!”
一聲令下,五個老農般的漢子站了出來。
待那箱子被抬出來,四周又被火把照的通亮。
亮晃晃的鋼刀在夜色裡閃著寒光。
啪!一聲,有一人劈手就是一刀,朝著那箱子口就砍了一刀。
只聽得咔嚓!一聲響!
“報!大人!這乃是一隻木箱!”
陸斌懷揣著激動的心情走過去,一把掀開。
這口箱子裡面,靜靜躺著一本藍皮,紙張泛黃的厚實書冊。
陸斌翻開了之後,只看了一眼,僅僅只是看了一眼。
第一頁寫的赫然就是一句話:黃家船舶商隊,天津衛出海口,出入進賬總賬。
啪的一聲合上書冊。路邊極盡溫柔之能是將這本藍色封皮的賬目跟護老母雞互雞蛋一樣放在了原位。
撥出一口氣!
……
“哈哈哈哈!”
然後在一片寧靜之中,陸斌發出了猖狂至極的笑容。
“書生!哈哈哈!愚蠢而不自知的書生,拿個木箱子來唬我,哈哈哈哈!”
那笑容猖狂又扭曲,猙獰又瘋狂,彷彿心中的憎恨,一下子得到了的釋放。
似乎心中憋悶的很久,也壓抑了很久一樣。
這種模樣持續了一刻鐘。
但四周的老兵們對此卻習以為常。
在小朱公子當上皇帝之前,他們倆帶著火槍隊幾百號人每一次從血中拿到勝利之後就處呈現出這樣的模樣。
小朱公子,大傢伙都知道,那是因為恨,因為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去。
可陸小子因為什麼。
這一點大傢伙直到今日也沒有弄明白。
各家的小子們似乎明白一點兒,小朱公子好像也能明白一點兒。
但唯獨是他們這些,在這個世道中打滾了許久,半輩子侍弄於農田,追獵于山裡,逐漸向著老邁走去的人,是怎麼也無法理解。
陸斌停止了這種行為。
他臉龐上的憎惡的表情終於消失。
他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嬉鬧,頑劣的陸斌。
他用明亮且灼熱的眸子回望向在場的所有人。
他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中,透露出飛揚,自信且自豪的神情,大聲以宣告結局般的口吻回應道
“黃家,完了,肅寧縣的苦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