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朝卿的夫人,出身自魚米之鄉,富足之地。
毫無疑問的乃是個讀過書,修過女誡,學過女紅,傳統且賢惠的女人。
她幾乎是當前時代,絕大多數女性的夢想。
幸運,有子,有德,持家,夫強,子能......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無人不想要這樣的兒媳婦,無人不想要這樣的妻,無人不想要這樣的女。
然而這名夫人,這名兒媳婦,這名母親,現在就如同一名瘋子一樣,在跳著,叫著,呼喚著。
她嘴裡蹦出來的每一個名字,既陌生,又熟悉。
無疑,士兵們並不認識那些名字代表的人,活著的都不認識,更何況死了的。
但熟悉感,卻又莫名在心田浮現。
來源自哪裡呢?
有的人發現,那熟悉感來自於父祖死而田地徵,子嗣無能承襲職務,困死家中的命運。
有的人發現,那熟悉感來自於偷偷摸摸做了點兒小生意而被給京兆府察覺,掀翻了攤子,自絕於家中的鄰居。
有的人發現,那熟悉感來自於運河之畔,因劉公公立生祠而無有活兒幹,日漸枯瘦,終於凍死的縴夫。
有的人發現,那熟悉感是來自於風雨之中被殺死於路途之中的妻,被拋棄於荒野之上獨自哀嚎的子。
有的人發現......
這熟悉感來自於不同的地方。
這熟悉感來自於相同的源頭。
壓迫與凌辱。
屈服與退縮。
士兵們靜靜的看著這殘酷與卑劣的一幕,他們腦子裡很亂,如同漿糊一樣,但又彷彿是抓住了什麼東西一樣,彷彿有一根繩子牽住了他們,將他們從混亂的泥沼裡面往外帶著。
那根繩子是他們從在學堂上學到的東西。
是楊先生教導過的道理。
對的,儒學中的每一份道理,都與這相關。
但那不是繩子的主體部分。
主體的部分是什麼呢?
那是陸斌一次又一次的提及,不厭其煩也要說明的一個詞彙——抗爭。
原來一直不懂陸斌需要他們抗爭什麼,但現在,好像稍微能夠理解一點兒了。
這個詞兒的真正含義,在孕育了數月之後,於此時此刻,在殘酷以及悽慘的經歷之中,終於在一群年輕計程車兵們身上開始萌芽。
他們開始有些懵懂的明白,這悲慘的,悽苦的,每逢提起便被冠以命運二字,無法反抗,不得反抗的玩意兒,其本質究竟是什麼東西。
原來,那種需要依靠投胎轉世才能夠獲取的高貴身份,原來這種作威作福的老爺們,原來這種命運的形成,依靠的是吃人啊!
原來,不需要勞作的人,只用透過這樣的手段,就能夠如同神明一樣,將充斥著不公的命運賦予給勤勞且努力的普通人。
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
原來,這些看起來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老爺,看起來明晃晃,無可匹敵,充斥血腥殘酷的人,在此刻看來,正如同紙一樣脆弱,正如蛆蟲一樣卑賤。
他們無比清楚,肅寧縣中有一個大家族,姓黃。
而眼前這群穿錦繡,作土匪也不忘穿襦裙的人也姓黃。
他們無疑就是老爺們的一員,作威作福者們的一員。
而被婦人跳著,叫著,披頭散髮也要喊叫出來的名字,就是被欺壓至死,被凌辱致死的一些可憐又無辜的人。
就如同他們這些士兵的過往一樣。
如若不是足夠幸運,如若不是命數足夠的“好”
那麼悽慘無比的死去,也將成為他們的既定事實,或者既定將來,更或者,某一代兒孫的既定將來。
而但凡有足夠的幸運,但凡絕望的場面不切身逼近,不籠罩腦殼,不叫人退無可退,這個世道的絕大多數人,都只會想著忍一忍,退一步。
方強忽然就明白了趙老八的同袍們當年不敢開槍的原因,那群剛剛由農民轉變為士兵的人,骨子裡還是軟弱的,骨子裡還是害怕的,骨子裡對施加壓迫的人有著順從的。
逆來順受慣了的人,只要一想到還擁有退路,他們就瑟縮著,顫抖著,將一切苦難,歸於命數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
而對他們來說,命這種東西,就該去接受。
但,那是能夠接受的東西嗎?
不是!絕對不是!
方強心中湧現出強烈的憤怒,他幾乎想要不甘的嘶吼,尤為想要狠狠抽方才差點沒敢開槍殺人的那個自己幾個巴掌!
因為就連曾經叛逆家中,與兄嫂母親對著幹,以懶散無所事事來表達不滿的自己,也要比剛才的哪個顫抖中呼吸粗重的自己,要有勇氣的多!
媽的!有什麼好怕的!
怕什麼!!!
“想明白了?看明白了?”
猛然驚醒,方強抬頭看著趙老八,這會兒額頭冷汗直冒的趙老八,也正在興致勃勃的看著遠處那一幕殘酷的同姓相殺的場面。
“看明白了一點,世道啊,原來就是這麼個爛法,可不能這麼爛下去了,要不然遲早有一天,誰都活不下去。”
“嘿!看來讀過書,就是要比我們這些老漢要好的多。”
“啥意思?”
“你老八叔我,也是仗打多了,人殺多了,心裡不怕了,才回過味來的,而許多人其實就只是跟著陸斌和另外一位公子哥兒,求殺多些人,得多些銀子而已。”
“好吧,看來楊先生往死裡逼我們讀書認理兒,還是有用的。”方強這話說的心不甘情不願,可內心那種慌亂的感覺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散去了大半。
他現在只是對於殺人這一行為而感到不適應,但伸脖子給人砍的軟弱,卻已經沒有了。
“你現在對陸斌是什麼想法?”趙老八突然問道。
“剛才嘛,覺得他是個混蛋,現在......他還是個混蛋,還是個自己違反自己條規的混蛋。”
“這個......確實有點兒。”趙老八有些尷尬的看向了陸斌,因為自己兒子是打從安陸州開始就和他一起做事的,所以他多少有點兒把陸斌看作子侄輩。
“不過,還是要跟著他做事的。”方強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
“沒啥!你老漢怎麼搞?”方強一指趙老八的傷口。
“顧及要在招娣跟盼娣兩姊妹那兒待會兒,希望我能有那運氣給那兩個妮子治吧。”
“嗯,最好是她倆,要不然落張屠夫手裡,你老命倒是丟不了,不過嘛......嘖嘖嘖!”
“得消停掉半條去......”趙老八一向大大咧咧的性格,此刻也都流下了冷汗,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疼的。
“你還有啥要交待的?”
“孃的,你叫老子說遺言吶!”趙老八氣不打一處來,不過還是問道“小子,你現在敢殺人了嗎?”
“敢!”方強斬釘截鐵。
“待會兒,我把班上的小子們罵一頓,後面肯定還有幾場仗得打,你這段時間跟著王貴根,把班裡帶好,我回來之前,少一個人,我拿你是問。”
“是!”
類似的情況,在整個民兵營之中零星的發生著,不少班中都出現了類似方強這樣的人。
教訓亦不少,喝罵與責罰,是軍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連陸斌也不例外,他被孟智熊給罵了,並且在錢鹿的監督之下,制定了懲罰。
二十大板,暫且按下,檢討書一份,全軍誦讀。
後回京面聖時,楊慎又就此事上書一封,朱厚熜惡意的罰俸半年,叫陸斌慘嚎不已之事,才叫許多人倍感大快人心。
......
卻說楊慎這邊,楊慎此時乃是滿腦門的官司。
天可憐見,他老楊前半生,都是個瀟灑公子,風流詩人。
雖然年到中年,文辭不湍急,不奇峰了些,名號沒以前那麼傳天下而動之了些。
但他自認為,自己頂多就只是從寫詩的變成了教書的而已。
然後,該死的那小賊!居然卑鄙,且下流,且無恥的,就讓他用所謂的“政治謀劃”來對付正兒八經的敵人!!!
就算!就算!他楊慎乃是個官身,可他正兒八經的乃是個翰林院修撰!是個編書修策的!不是勞什子官場老油條,更不是什麼老忽悠販子。
該死的,早曉得是這般情況,當年就合該朝謝遷謝公多學幾招侃大山的本事!
是的!沒錯!!他已經面對該死的張濂已經足足三天。面對該死的黃貴也已經三天。
能找的理由都已經找遍了,能扯的皮也已經扯完了!
第一日時,為了給陸斌打掩護,叫他好出去。
自己用的是扯虎皮拉大旗的這招,將老父楊廷和搬出來,來證明自己別有目的,也證明帝王與他老楊家有不可告人的謀劃,更證明自己才是正兒八經的統軍統帥。
按照陸斌說的,這些證明出來的東西,會讓聰明人得出一個答案——老楊家堅挺著呢,這一任皇帝還要接著用楊慎!
所以聰明人不會放過巴結的機會。
放出招子,說明身邊有錦衣衛,再說明陸斌錦衣衛以及其當今陛下奶兄弟的身份,無形之中,就會讓楊慎獲得認同感。
都是讀書人,說私密事都忌諱錦衣衛。
然後,第一日必須含蓄,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應下酒席,因為第一日透露出來的東西足夠人琢磨的了,這叫吸引人胃口。
他們必須琢磨的兩件事,其一:是討好皇帝呢,還是巴結楊家呢?
其二:皇帝要什麼呢?楊家又要什麼呢?
這玩意很要聰明人老命的,因為兩頭兒偏,偏那邊都容易出事!
這頭一日嘛,好過,晚上喝完了酒,楊慎甚至有時間回到書房去接著看一些陳年舊案的卷宗。
而第二日,就有些難辦了。
因為人家想一晚上,也是很召集的,他們善良完了對策,肯定是要亮出來給楊慎瞧的。
好在陸斌給了第二招——穩。
通俗點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你急?我不急。
黃貴這種人,越聰明,就越不容易改變看法。
他頭一日就認為這夥人是衝著人頭功績來的,現在還這麼認為。
不過方向變了,他現在認為,乃是皇帝要的軍功,給他奶兄弟升官加爵用的,因為日後皇帝必然要掌控錦衣衛,不夠受信任的人肯定不能任用。
而楊廷和要什麼,他覺得自己無法揣度。
不過,他又覺得理所當然,人楊廷和什麼水準,他什麼水準,那能一樣嗎?
於是他決定直接來問楊慎。
你老楊家既然有自己的目的,又是不為人知的,我就有理由來問,我能猜出來的東西,那就不能叫不為人知。
而陸斌就是預測道,這必然會有一個問的環節!
無論他問什麼,我只透露少許的東西,來證明他猜的方向不對!
然後其他的一切,都用挑毛病的方式,或者睥睨天下的態度來解決。
黃貴問“楊兄,在下思之久矣,只知軍功一項,必為錦衣衛中提拔所需,而君之慾為何,在下卻不知也,煩請楊兄試言。”
楊慎答“晉地,雪不覆土,水不瑩地,開春時節恐有乾旱之禍矣,所謂功勞者,軍功之功豈能大過活民千萬之功乎?”
就答這一句,答完便走。
其他的交給黃貴琢磨。
然後每隔一個時辰,讓手底下人交給黃貴,張濂二人一件自己在縣中文策裡看出來的毛病,儘量直指要害,揭露其短。
其中大量參雜與陸斌一起看出來的內容,但內裡決口不提馬朝卿的事情,這是底線,殺官這個事情一般情況下,並聯詞乃是造反。
這年頭還沒爛到造反都沒人管的地步。
第二日,也熬過去了。
然後是要命的第三日。
為啥要命?
因為第三日該咋拖,陸斌根本就沒交代!
常理來說,陸斌他對自己的預期就他孃的到第三日!按理來說,這小子現在該回來了!
陸斌想必是找到了關鍵性的東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甚至可能他於此時就是緊迫的時候,是萬不能打攪半分!
若是擾亂計劃,叫惡人有逃脫生門的機會,那真是找塊豆腐一頭撞死都悔不及的東西!
所以,道理他都懂!
但誰來教教他楊慎,怎麼把堵門的黃貴,張濂二人給打發了,才是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