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侮辱司馬熾,要他青衣行酒。終於用“金屑酒”把他毒死,還有十幾個從臣,也同樣死了。
因為開啟了洛陽,俘虜了大晉皇帝,以為天下就此定矣。至少已經定得差不多,平陽城裡,一連慶賀了好幾天。
本來,前方有捷報,也要慶賀的,可是沒有這次規模來得大。劉聰把皇官開放了,一路都鋪上地氈,到處是大壇的酒,大盤的肉,烤羊烤豬的鐵架子到處支著,不但到宮裡去賀的臣子,即使平陽城裡的百姓,也都有得吃,甚至可以走進官城去。城門上都紮了牌樓,彩旗飄揚,用綢緞結成各色的花球,掛在牌樓上,也掛在街道上,顯得喜氣洋洋,平陽有裝點得花團錦簇的意思。
第一次朝賀是獲悉破了洛陽,第二次朝賀是獲悉俘獲了皇帝司馬熾和皇太后羊獻容。今天是第三次,乃是洛陽的皇帝和皇太后給押解來平陽了。
押解的人就是大都督呼延晏,持節出征,竟能滅人之國,得到如此的大勝,光彩萬丈。
大隊人馬走近平陽,文武百官都出郊外十里迎接,向呼延晏祝賀勝利。
“勝利,勝利,大勝了!皇帝、皇太后也 捉 來了,哈哈! 回到平陽,要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喝幾杯!大家一起來喝! 哈哈!”
“應該應該!”大家附和著說,“我們該敬大都督幾杯!”
“好好好,來者不拒,大家一起喝!”
在一片喧鬧聲中接了呼延晏。軍隊駐在城外,呼延晏和百官一起進城,押著兩輛牛車,一輛載著司馬熾,一輛載著羊獻容。正是天氣炎熱的六月,各穿一件布單衣,並無冠飾,好象兩個百姓,只是面板特別白淨,與眾不同而已。文武百官只瞥了一眼,也不敢多看,只是跟著呼延晏,縱轡而行。
兩輛牛車後面,也各跟著人,司馬熾後面跟著侍中庾珉和王攜,還有幾個太監;羊獻容後面,跟著幾個宮女。
劉聰早看到了劉曜的奏表,索取羊獻容作為妻子,這件事除開中書之外,沒人知道。劉聰因此有心,覺得羊獻容必然十分豔麗,才把始安王迷住了,倒要看一看,比一比,不知可及我們的單氏太后。
呼延晏來到宮門,已經鐘鳴鼓響,大吹大擂,宣佈大漢皇帝升殿了。
這兒是南宮太極殿,那規模比洛陽的太極殿小得多,體制卻一樣,全是從晉朝學來的。從太極門起,一條御道,直向丹墀,鋪的都是麻石,這就及不上洛陽,全用白玉石。
各文武進殿,先向劉聰奏明,呼延晏大都督大勝班師,在太極門候旨,當下山呼萬歲已畢,就分左右站好,劉聰就說:
“傳呼延晏進殿,叫他把那個皇太后,叫什麼的?叫羊什麼獻容的一起帶了過來。”
本來呼延晏勝利班師見駕,就須獻俘,還準備了一個奏摺,寫了長長的一大篇,計下俘虜、斬獲的大將、大臣名單,就是一大串。其他珍寶財物的清單,更是洋洋大觀。呼延晏料得劉聰不耐,不如讀了幾句就呈上去,主意方定,現在竟叫他帶了羊獻容一起進殿,倒覺一愣:不要皇上也象劉曜一樣,看中了羊獻容,那可要把劉曜氣壞了,這件事可萬萬使不得。
當下叫了一聲“領旨”之後,便叫人帶羊獻容過來,著她跟在後面一起上殿。
羊獻容略略一瞥,見前面是一個小型的太極殿,和洛陽的一般無二,所謂大漢,原來是這樣一個小朝廷,剛才進城時,見城門也是洛陽的格局,不過既低且窄,城樓也是小小的,象個小更樓,樣子卻也象宣陽門,說不定名稱也叫宣陽門哩。可見這些匈奴人,圖晉之志,已非一日了。她隨著呼延晏,昂然上殿,也隨著跪拜。
呼延晏唱了一遍頌詞,正要開讀奏摺,劉聰說:
“不必讀了,什麼事朕都知道了。身後的可是南朝的皇太后羊獻容?”
“正是羊獻容。”呼延晏說。
“走上前來,朕要看看,是怎樣一副皇太后相。”
太監下來,收了奏摺,又把羊獻容帶到劉聰面前,又是跪了,不敢抬頭,也不出聲。
“抬起頭來!”太監在叫。
羊獻容就抬起頭,太監又叫:
“站起身來!”
羊獻容就站起身來。
殿裡黑黝黝的,御案上點著角燈,劉聰吩咐太監掌燈,照在羊獻容的臉上,倒使羊獻容驚惶起來,舉袖 掩了半邊臉,太監說:
“拿開袖子,好讓皇上看清楚。”
劉聰定了神,細細一看,果然美麗,尤其是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著實惹俏,那似笑非笑的嘴唇,緊緊閉著,顯出矜持的樣子,再加她不施脂粉,卻象施了脂粉似的,雖然旅途勞頓,卻一點也不減風韻。她比單太后年輕,而面板也白皙,可是有一點,也許正是亡國之君的太后吧?走起路來,不住嫋擺,就是站在那兒,也好象是風中之柳,不及單太后那麼端莊,廣眉細眼,十分慈和,象一尊菩薩一樣,令人覺得溫暖,無論是站是走,拖著的衣裙不揚塵,步履沒有聲,老子有福,才有這閼氏,我就沒福,沒福的人佔不到那樣美麗的閼氏,她要自盡,我不能見一個要一個,要了這個女人,也對不起已死的單太后,何況這女人生就了福薄的樣子,做過俘虜,說不定誰得了她就會倒楣……
劉聰在燈光下審視著,眼珠子不住地打轉。羊獻容偶或向他一瞥,目光相接,便覺得一陣寒意,那是威嚴的目光,好象鋒利的劍芒一樣,不象劉曜的目光是甜的。羊獻容心裡有數了,這位大漢皇帝不會收留她,便鎮靜下來,神色泰然了。
劉聰一睜眼,覺得羊獻容變了樣子,有些象單太后了。
但隨即想到剛才的審定:誰要了這個女人便會倒黴,便揮揮手,示意她退下去,還說:
“好好! 是個美麗賢慧的婦人,可以做始安王的王妃,把你賜給始安王了。”
羊獻容便跪下來拜,說:
“謝萬歲隆恩。”
羊獻容退了下去,仍在呼延晏身後拜伏著。劉聰對太監說:
“把南朝的皇帝帶進殿來。”
“呼延晏,”太監說,“萬歲有旨,要你把南朝的皇帝帶上殿來。”
“領旨!”
呼延晏答應一聲,便站起身,親自到太極門去帶司馬熾。
司馬熾這年是二十八歲,看上去和羊獻容差不多年紀,稍顯得蒼老些,自登位之後,連年驚恐不安,承擔著晉室的末運,而這些日尤其震駭,再加之逃難、囚禁、押解,受盡跋涉風塵之苦,又沒有好飲食,所以既見蒼老,又感瘦削了。一襲青衣,象個普通的奴隸,隨在呼延晏之後,步上太極殿。
當初他的父親司馬炎,站在凌雲臺上,俯瞰洛陽城內外,大宴群臣,受降帝孫皓的朝拜,現在他的兒子卻給押到平陽來,向匈奴人朝拜,萬萬不曾想到的吧?即便想到有些不妥,總不會想到成為匈奴的俘虜吧?晉室朝廷視匈奴人是歸化的奴隸,他的兒子怎麼會成為奴隸的俘虜,只在第二代,便身穿青衣去拜,卻不是成為奴隸以下的奴隸了?二兒即使傻傻呆呆,無智無能,無論如何要把皇帝的寶座傳給他,在位不足二十年,諸王殺來殺去,都想把他抓在手裡當傀儡,沒一年安定,還能有好結果嗎?司馬熾是他的兄弟,頭腦卻較清明,但是晉室的頹勢已不可挽回,匈奴崛起于山西,燒殺姦淫,奇兵突出,渡河南竄,中原陷入空前的混亂,而這混亂還沒有完結,死亡之神正展翼飛翔在洛陽上空、中原上空,而在大火之中居然把晉帝俘到了平陽。司馬炎現在會知道嗎?那龐大的晉室版圖,此時此際,於司馬氏還有什麼意義呢?司馬炎在地下,他會哭泣嗎?他自然已經死了,沒有知覺了,但是晉室的餘輝仍在,還照在侍中庾珉和王攜的心裡,這餘輝也象司馬炎的靈魂,附在兩人的身上。他們在太極門外,望著司馬熾的背影,跟著呼延晏,一步一步地向太極殿走,兩人的眼淚就止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這是兩個侍中的淚,也是司馬炎的淚吧?
劉聰望著殿外,見到一個瘦小的黑影,隨著呼延晏在走進來,知道這人就是南朝的皇帝司馬熾了。他看出了神,煊赫一時的大晉帝國,作為最高一人的皇帝,身軀的形象該如何高大啊!相貌該如何端正啊!步武又如何莊重啊!可是現在走進來的一個小小的黑影,這就是大晉的皇帝嗎?整座錦繡山河,是由這個小黑影所佔有的嗎?於是頓時渾身奔騰著熱血,象要膨脹開來,使他高矗於天,佔據了整個平陽城,而那錦繡山河,千萬子民,卻可由他一口吞下去了。
劉聰正在發呆的時候,呼延晏又跪奏了,而司馬熾也象羊獻容一樣跪伏在他身後。
“好了! 好了!不要再嚕囌了,叫那個南朝皇帝司馬熾走近來,朕也要看看。”劉聰說。
太監導著司馬熾,走到離案前十步之地,司馬熾又跪倒了。太監說:
“抬起頭來。”
司馬熾抬起頭,劉聰捋著向上翹的八字須在笑。
“你是南朝的皇帝司馬熾嗎?”
“正是。”司馬熾惶恐地回答。
“不要害怕,朕不會害你的,我們匈奴人,才真的以仁義待人,不象你們南蠻,只是嘴裡說得好聽。啊!這些話不必多說了,要問你勞乏,一路過來,風塵僕僕,天氣又熱,辛苦了。”
“路上有大都督照應,不算辛苦。”
“從前你是豫章王,朕和王武子一起來拜訪你,你在武子面前稱讚朕,你說聞名久矣!贈朕杯弓和銀硯,還記得嗎?”劉聰說。
“記得,臣安敢忘記?”司馬熾說,“但恨當時不早識龍顏。”
“卿家骨肉何以如此相殘?”劉聰說。
“大漢將應受天命,故為陛下自相剪除。這是天意,不是人事……如果臣永能奉武皇帝之業,九族敦睦,陛下何由得之!”
劉聰聽了很高興,說:
“你在這兒住,要有個女人。朕送一個給你,她是小劉貴人,名公之孫,你要好好的對待她。”
司馬熾又謝恩,劉聰更加高興了,說:
“好好好,你只放心,大漢朝不會虧待你的,也要封你個爵位,是的,封你做會稽公!”
劉聰不殺他,封他做會稽公,學他的父親不殺劉禪和孫皓,封了爵位,他的曾祖父不殺魏帝,也封了爵位,好象是一報還一報,怎麼這報應就在眼前?司馬熾一怔之際,旁邊的太監就催他說:
“還不叩頭謝恩!”
司馬熾才驚醒過來,立刻叩頭,說:
“謝聖主隆恩。”
“好!你下去吧,到了侯府,好好地過日子吧!”劉聰說。
司馬熾又謝恩,退了下去,太監又引他到太極門,一路上還說:
“公爺,走好!”
接著羊獻容也退下來了,相見時一語不發,四目相視,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卻不知說什麼,好一會,司馬熾才說:
“阿孃,他們怎麼發落你的?”
司馬熾不知道劉曜已納她為妃,而且由皇帝劉聰也開了口,把她賜給劉曜了。羊獻容怎麼說呢?支吾著說:
“沒有,沒有什麼,也不知怎麼發落。”
“好吧,總算還留了一條性命,就在平陽住下去吧,也不知能不能住在一起,要是孤零零地住著,那多寂寞啊!”
“是啊!”羊獻容說,“有什麼法子呢?今天人家是主,由他們怎麼打發。”
“這日子不如死了,倒乾乾淨淨。”司馬熾說。
“陛下千萬不要這樣想……”
話還沒有說完,呼延晏的親隨先把羊獻容帶了走。歇了幾日,就送回給劉曜去做妃子。
司馬熾則給帶到了一所小宅院,在宮後的側巷裡,三進兩院,門口有胡兵看守,也算有個小格局,就算公爺府了。庾珉和王鐫也住在裡面,只有這兩個近臣侍候他。
兩人問司馬熾,劉聰問了些什麼話,司馬熾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聖旨下,司馬熾出接,原來是送來了封爵的冊牒,兩位侍中一面看,一面落淚,王攜說。
“不但取中原,還想渡江而南了。”
“這話怎麼說?”庾珉說。
“你看,不是封會稽公嗎?”
“也不見得,”庾珉說,“說不定將來有個議和之日,放皇上到河南,然後到江南去,做個會稽公,做大漢的臣子,現在先作個準備。南方各鎮,現在都有大軍,聽說石勒和劉曜都不曾回來,當初勤王兵遲遲不至,如今聽說皇上蒙塵,倒要加一把勁了!”
“唉!庾公,還做這種大頭夢!”王攜說,“你知道天下有氣數的,照洛陽那個樣子,司馬氏各王自相殘殺,殺個不完,是到了氣數終了的時候,即使匈奴人不來,也不見得保得住的。”
“真是保不住的。”庾珉也搖頭,“可憐的是先帝夫婦,都是給毒藥毒死的。皇上在黃河邊上,問我們要毒藥,當時就覺得,司馬氏真是這樣不幸嗎?當初先帝 備下了鴆毒,卻不料給後代用了!好在宮裡已經沒毒藥存了,太監捲逃,毒藥也給偷去了。”
“要是在手邊,皇上說不定在宮裡就服用了!”
司馬熾被俘,河南的亂局未停,破城之前,有司馬炎的孫子、吳孝王司馬晏的兒子司馬鄴,只十三歲,逃出了洛陽,在滎陽避難。恰好荀藩、荀組兄弟倆也逃來了,他們又是司馬鄴的舅父,得悉皇上蒙塵,幾個人一商量,便合了幾個大臣,擁立司馬鄴為帝,一同到長安去登位。其中有個司徒長史劉疇,要想搶了司馬鄴做他一個人的傀儡,於是火併起來,彼此在路上廝殺,好在豫州刺史閻鼎把劉疇殺了,於是閻鼎又佔了上風,挾持了司馬鄴經武關去長安。可是不知司馬熾陷在匈奴中生死如何,一時不敢稱帝。
石勒一軍,到處竄擾,無非是姦淫擄掠,到處殺人,有的地方竟然屠城。而民間聚眾造反的也多,一國無主,便東一夥西一夥的起來打州劫縣,多半是為了求生自衛,其中也有野心家,趁機擴張,說不定將來也可以稱王稱帝。
人們見到是個爛局,都不願陷身在匈奴中,有些身家的人便紛紛南逃,渡過長江,找個安身之所,再作道理,有的一直逃到嶺南,而朝廷中人,有的投奔江南的官府,有的卻到建業去立足,隔一條長江,也便於得知中原訊息。其後連沒有身家的人也逃了,只在幾年中間,中原差不多逃空,成了一片白地。城郭、村舍尚在,可是人事全非,變成一個任由野獸出沒的世界。
匈奴的征戰未已。六月裡俘了司馬熾,七月裡,劉聰就遣兒子劉粲率軍攻打長安,那兒是徵西將軍司馬模的守地,他現在掛名做太尉。可是洛陽失陷後,軍心已經渙散,方一交鋒,立刻就敗逃,匈奴軍長驅直入,又是燒殺、姦淫、擄掠,長安四千餘家逃奔漢中,城內沒有一間完整的屋子,劉粲在那兒騷擾了差不多一年,又棄城而去。
這時司馬鄴在藍田,幸而有雍州刺史賈疋接應,才免於凍餒。賈疋曾經和劉粲打過仗,都能獲勝,兵力太少,沒法子攻克長安。現在卻可以派兵把一行人護送到長安了。
長安已是一片廢墟,勉強把司馬衷住過的行宮修葺一下,又添了幾間屋,才有個頓身之處。百姓卻稀稀落落,只有最最貧苦的老弱,才留在城裡,在死亡線上掙扎。
中原的王浚已是大司馬了,本來可抗拒石勒,無如石勒竄來竄去,總是不和他正面交鋒,既不能窮追,也不能死守,便在山東屯營,想奉一個司馬氏的後裔,建立朝廷以號召天下。一時無著,便承製假立太子,偽稱有詔書的,可是沒有人信他。
石勒襲蒙縣時,大將軍苟晞和豫章王司馬端都沒有去廝殺,王浚就更加按兵不動了。
司馬熾被解到平陽的第二年正月裡,劉聰覺得既取洛陽,南方未宜速進,山西、河北,還有勁旅,特別是守太原的劉琨,有虎視眈眈之勢,於是親自出馬,引兵去攻打,不料敗下陣來。
其時石勒已回河北,在那兒竄來竄去,準備自建基業。
晉朝只有一個鎮東將軍、琅琊王司馬睿是司馬氏嫡系,鎮守壽春,使石勒在這兒碰了釘子,他本想渡江南犯,船也備好了,但是一方面有司馬睿頂住,一方面大雨一連三月,軍中飢餓,且有瘟疫,軍伍都泡在水裡來去,這才不得不回河北去的。三個月的大霖雨,救住了江南半壁乾淨的河山。
後來幽州吃緊,王浚回去坐鎮,石勒以輕騎襲擊,把他俘獲殺了,終於一洩宿年的仇恨。
這時山西的劉琨得到了鮮卑族拓跋猗虛之助,劉聰再遣兒子劉粲去攻時,又吃了敗仗,幾萬人投降了劉琨。這是十一月裡的事。
劉聰便暴跳如雷了,沒有地方出氣,卻出在司馬熾的身上。
接著是過年,元旦日大會,由於心情不好,就過得很不愉快。元旦大會照例是吃喝。開啟了洛陽,捉到了一些會燒菜的廚司,除開大盤大簋的燒烤牛羊,也有各式的京菜。光極殿內外,排滿了食案,還有胡樂吹打。光極殿前的鼎爐裡,燒著燎火,也學南朝用了香木,一陣陣的煙,一陣陣的火,燒得畢畢剝剝的響,香氣散佈開來,繚繞在殿內外。坐在靠近鼎爐的人卻不方便了,給濃煙嗆得直咳,也只得忍著。
百官都到齊了,會稽郡公司馬熾自然也在,不過排位卻在後,也象平日上朝時一樣穿了官服,由庾珉和王攜隨侍。
劉聰喝著悶酒,好半天才開了口,說:
“把那個南朝皇帝司馬熾喚來!”
太監要宣,劉聰說:
“叫他穿了青衣上殿。”
於是太監就宣會稽郡公司馬熾青衣上殿。司馬熾的內衣就是青衣,上朝時著一件官服,現在要叫他卸下來,不但司馬熾驚疑,庾珉和王攜都失色了。
司馬熾叫了一聲“領旨”,回顧了兩人一眼,兩人恭立在後面,怔怔地望著他,好象呆了。司馬熾逆來順受,站起身來,把官服卸下,交給庾珉,又除了冠,交給王攜,兩人接著,有千斤一般重,好象承受不住了。
司馬熾踏出行列,走上殿去,兩位侍中仍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到了殿上便跪下,向劉聰下拜。劉聰說:
“司馬熾,今天是元旦,大家要歡歡樂樂的,可是朕今天就是有些悶氣,要勸眾卿多喝一杯,你且來與朕行酒。”
“遵旨。”
司馬熾答應之後,太監就把酒注交給他。司馬熾的腳步有些浮,而且頭有些暈,險些站不住,好在還能沉得住氣,走上前去,站在案側,給劉聰斟滿了一杯酒。看那玉杯,似乎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的,猛然想起,是惠皇臨死的時候,含章殿裡有個七鬥櫃,上面有這隻玉杯,叫什麼“斝耳”的。正猶豫間,劉聰說:
“今日元旦,是個好日子,新歲吉祥,天帝保佑,國運昌隆,大家喝了此杯。”
說罷,合殿高呼“萬歲!”劉聰舉杯一飲而盡。
司馬熾呆如木雞,捧著酒注,依舊恭立在案側,劉聰把手一揚,趕緊又斟上第二杯。
庾珉和王攜依舊怔怔地望著殿上,這時都流下了眼淚,繼而抽噎,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一起,丞相呼延晏離劉聰不遠,拔刀而起,說:
“元旦是好日子,誰在哭喪,把他斬了!”
劉聰揮揮手,說:
“是兩個南朝的蠻子,且饒了他們,元旦不好開刀。”
“遵旨! ”呼延晏說。
元旦大會,就是這樣不歡而散。劉聰尋歡,卻適得其反。
劉聰和他父親劉元海一樣相信討吉利。兩位侍中,元旦日在殿前一哭,合朝文武當時都失色,以為劉聰要殺人了,可是居然沒有殺。劉聰嘴裡不說,心想今年一定有倒楣的事要臨身。這個念頭象千百縷細絲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果然,他的兒子劉粲在晉陽大敗的訊息就在這時傳來,劉琨把劉粲的部眾都收降了,劉粲剩了一個光桿兒,不敢回平陽來見父皇面。
劉聰沒地方發洩,轉而移恨到庾珉和王攜。
“都是這兩個狗東西,他們在元旦大會上大哭,我的兒子才在晉陽喪師!”
“現在可以殺了。”呼延晏說。
“且慢,把他們老皇帝備下的金屑酒拿出來。”劉聰說。
“哪兒來金屑酒?”呼延晏說,“金屑酒,聽是聽說過,司馬炎什麼時候把金屑酒送到平陽來了?”
“你不知道了,”劉聰笑著說,“這是司馬越做的好事。他把洛陽宮裡的金屑酒偷了,東郡一戰,石勒把所有的財物都送到了平陽,其中就有金屑酒,杯子、毒藥、酒、金屑都齊,裝了一個小箱子。”
正說著,太監已把那小箱子端出來,劉聰拿起一隻“斝耳”玉杯來給呼延晏看,說:
“朕看這杯子做得好,就拿一隻來喝酒。”
呼延晏直瞪瞪地望著它,覺得皇上用裝毒酒的杯子喝酒,十分不妥,要想進諫,卻見他在興頭上,也就沒有開口。
“你去,傳朕的旨意,把庾珉和王攜兩個南蠻子殺了,還有幾個隨來的晉臣,一併收拾了。”
“司馬熾呢?”呼延晏說。
“那還用問,給他一杯酒,還是他老子備下的,要是他不知道,可以告訴他。”
呼延晏臨走,劉聰又說:
“把劉貴人帶回宮,朕還要的。”
呼延晏奉旨而去,不一會,會稽郡公府就橫下了十幾具屍體。他們都享用了司馬炎備下的“仁物”,只一陣麻木,就結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