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年初雪覆紅梅,半途風華盡染霜。凌豫辭抬手摺下紅梅一枝,只念那年故人初見時。
永安三十二年,沈氏政權覆滅,大將軍凌茗力排眾議,保下了沈賦次子沈懿澤。他說,稚子何辜,沈賦造下的罪孽,又何須一個孩子來償還。
一時間天下眾說紛紜,有人言凌茗雖為殺敵將軍,卻不失惜花之心,其品質難能可貴;也有人猜測凌茗想把沈懿澤當做傀儡,自已統領大權,居心叵測。總之流言紛紛擾擾,一些不好聽的話也傳進了凌豫辭耳朵裡。
凌茗將沈懿澤帶回府上時,凌豫辭正在庭院中練槍,見了凌茗身後之人時,凌豫辭停了手中動作,他上下打量了沈懿澤和他身旁的侍衛一番,眼中的鄙夷厭惡絲毫不加掩飾。
沈懿澤錦衣玉帶,眉宇軒昂,即便放在人群裡也能看出此人必定出身顯貴。沈懿澤剛歷經國滅家亡,面上情緒陰鬱,凌豫辭卻不慣他,上來便直截了當問:“你就是那狗皇帝的兒子?”
感受到凌豫辭態度不善,沈懿澤身邊那看著也就比他大兩歲的小侍衛立馬向前跨了兩步,將沈懿澤護在自已身後。
凌豫辭話音剛落,沈懿澤沉默不語,凌茗倒先訓斥上了:“嘖,臭小子, 怎麼說話呢,無論此刻站你面前的人是誰,都不能失了你該有的風度。”
凌豫辭卻不滿了句:“爹,你為何非要帶一個沈氏餘孽回家裡來,你知道外面都怎麼說你嗎……”
凌豫辭話沒說完,便被凌茗打斷了去:“不管旁人說了什麼,爹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
凌茗說著,走上前去拍拍凌豫辭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餘懷,你娘去的早,爹又常年駐守邊關,我把明燭帶回來,也好給你做個伴兒。”
凌豫辭別開頭,悶悶地說:“我不需要什麼伴兒,有楊子義一個還不夠嗎?爹,你能不能別老是從外面撿些孩子回來。”
正說著,楊子義興沖沖地朝這邊跑來,嘴上邊喊著:“主子!你看我逮到了什麼?誒,凌叔叔也在啊。”
看著楊子義那樣兒,凌豫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轉身走了。楊子義不明所以,同凌茗打了個招呼便去追人了。
凌茗無奈嘆氣,沈懿澤走上前來,不好意思道:“凌叔叔,我給你添麻煩了吧?”
凌茗卻笑笑,竟還反過來安慰沈懿澤:“餘懷這孩子,平日裡我沒時間管教他,脾氣是衝了點兒,明燭,不論他說了什麼,都別放在心上。”
沈懿澤便這般在凌府落了腳,寄人籬下,即便凌豫辭再怎麼不待見他,他也不能真到凌茗面前告狀,兩人竟也這般水火不容地,相安無事了一段時日。
而在凌豫辭看來,初到凌府的沈懿澤,拘謹又陰鬱,常常不苟言笑,雖說沒有從皇家帶出來的那一身心高氣傲,但也讓凌豫辭哪哪都看不順眼。
何況凌茗根本沒把他當成外人,教他練劍,教他吟詩,對他傾囊相授,就像對待兒時的凌豫辭一樣。
凌茗待沈懿澤太好,以至不知何人傳出了沈懿澤該是凌茗私生子這樣的謠傳。
凌茗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但是年少的凌豫辭在乎。
某日凌茗從集市上回來,給幾個小子都帶了桂花糕。
“這些個粗糧糕點比不上宮裡御廚做的,但餘懷愛吃,便想帶回來讓你也嚐嚐。”凌茗笑著將手中糕點遞給沈懿澤。
沈懿澤接了,他不愛吃甜食,卻沒拂了凌茗的好意,他淺嘗一口,朝著凌茗燦然一笑:“謝謝凌叔叔,糕點很好吃,我很喜歡。”
凌茗拍拍沈懿澤的肩,軍中還有事務,凌茗沒待一會兒又走了。
邊上的凌豫辭泛著酸,感受到他不懷好意的視線,沈懿澤本不欲多待,剛準備離開,凌豫辭卻先一步叫住了他:
“沈懿澤。”
知道自已躲不過去,沈懿澤回過身,不等他說什麼,一記拳頭狠狠落在了自已臉上。
這一拳凌豫辭用了很大的力,沈懿澤防備不及,被他這一擊摜倒在地,手上桂花糕落了滿地。
“主子!”元霽驚呼一聲,剛要上前,卻被楊子義拉住了手臂。
“別過來!”沈懿澤亦下令道。
凌豫辭蹲下身,一把揪起沈懿澤的衣領,一字一句道:“沈賦作惡多端,魚肉百姓,這一拳,是替你父親還的。”
話音落,凌豫辭又一拳砸在沈懿澤臉上,沈懿澤偏開頭,雪地上滴下幾滴殷紅,凌豫辭這手下當真是不留一點情。
“我父親救你一命,你卻讓他的名聲遭了詬病,這一拳是你欠我們家的,也是你欠我的。”
沈懿澤沒有反抗,凌豫辭倒也沒有真把他怎麼樣,出了這口氣,也就帶著楊子義離開了。
元霽忙上前去扶起沈懿澤,心急地詢問道:“主子,你沒事吧。”
沈懿澤搖搖頭,隨手擦掉了被打出的鼻血。
“虎落平陽被犬欺,主子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元霽憤憤道。
沈懿澤無所謂地擺擺手,只說:“行了,我還沒那般嬌貴不堪,若非凌茗,你我早死了。如今外邊兒誰人不對我喊打喊殺,我們羽翼未豐,還離不開凌茗的庇護。”
冰冷的風雪吹在臉上,沈懿澤反倒不覺地臉上的傷有多痛,他撿起地上散落的桂花糕,邊寬慰元霽道:“寄人籬下,難免要受些氣,暫且先忍一忍吧。”
凌豫辭打了沈懿澤一頓的訊息不知怎就傳到了凌茗耳朵裡,晚間凌茗回來時,凌豫辭就被罰了,沈懿澤用完晚膳,聽旁人說凌豫辭還跪在祠堂裡。
雪天夜涼,也不知凌豫辭膝蓋受不受得住。
分明是自已這個外來客分了凌茗的寵,凌豫辭有氣打他一頓也正常,他卻因此受了罰,倒叫沈懿澤有些過意不去了,便起意想去祠堂看看凌豫辭。
“就為了一個沈氏的餘孽罰我,爹,你這般維護他,莫不是當真如旁人所說,沈懿澤才是你親兒子吧!”
沈懿澤剛走到祠堂門口,便聽屋子裡傳來凌豫辭的怒吼聲。
凌茗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別人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這般閉目塞耳、輕信他言,叫我以後如何放心將守家衛國的責任交於你?”
父子倆對峙著,誰也不讓誰,這脾氣倒是真如出一轍,沈懿澤自知自已此時不該出現在這兒,又默然退下來。
片刻後,凌茗軟下心來,他蹲下身子,與凌豫辭視線齊平,語重心長道:“餘懷啊,爹罰你,不是因為你打了明燭,我就要替他出氣,罰你是因為你行事太沖動。來日爹老了,手中兵權是要你來繼承的,你這般意氣用事,如何能領好你手下的兵?”
凌豫辭別開頭,眼眶卻悄然紅了,語氣裡還帶著一絲委屈:“可你平日也沒少維護他。”
凌茗抬手,溫柔地揉了揉凌豫辭的腦袋,笑說:“明燭是沈賦之子,我知道你因此不喜歡他。但是他爹犯的錯不能叫他來承擔。餘懷,他也不過是個同你一般大的孩子,還是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孩子。”
凌豫辭轉頭看著父親,眼底的氣已消了大半。凌茗笑笑,將凌豫辭一把拉起,說:“好了,天晚了,先回去休息吧。跪這麼久,膝蓋疼不疼?走,爹揹你回去。”
凌豫辭卻甩開他的手,悶悶道:“我自已走。”
凌茗愣了愣,追上去攬住凌豫辭的肩膀,笑說:“好兒子,改天爹帶你去看你娘,彆氣了啊,以後也別和明燭動手了,行不行?”
凌豫辭悶悶地應了聲:“嗯。”
漫天大雪紛紛,冬日漸深,一轉眼已是除夕。
從那日凌豫辭打了沈懿澤之後,兩人已經好幾日不見了,今日天晚,沈懿澤回屋的路上,在院子裡見了特意等他的凌豫辭時,是當真意外。
“你怎麼來了?”沈懿澤訝然問道。
“今日除夕,長安夜晚的花燈挺好看的,要……一起出去看看嗎?”凌豫辭說著自已早已重複了許多次的說辭道。
話一說完,凌豫辭便不自在地別開了眼,看他這樣子,心裡估計還彆扭著呢。
沈懿澤莫名被逗笑,凌豫辭臺階都擺上了,他沒有不給面子的道理,想也沒想便應下了:“好啊,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帶我看看吧。”
凌豫辭驚訝地轉頭看著沈懿澤,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
元霽也頗為不可思議,沒想到自家主子居然真的應了。
除夕賀歲,街上熙攘,路的兩邊是色彩各異的花燈,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寶馬雕車香滿路額,光轉玉壺,鳳簫聲動,一夜御龍舞,除夕夜的長安,當真是熱鬧。
兩個人就那麼沉默著走了一路,沈懿澤偷瞄一眼凌豫辭,卻見那人一直彆著個腦袋看路邊的攤販,畢竟前些日子才動手打了人,此時要說毫無芥蒂地一道過節才是假的。
沈懿澤無奈,好歹人家都肯拉下臉來約自已出來玩兒了,他總不能還這般無動於衷吧。
於是他伸手扯了扯凌豫辭的袖子,在人轉過頭來看他的時候便笑嘻嘻道:“誒,那邊兒在作甚,好熱鬧的樣子,過去看看唄。”
凌豫辭順著沈懿澤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過是些民間藝人耍雜罷了,那些個哄小孩子的把戲他早已看膩了,可沈懿澤這麼說了,他也跟過去了。
沈懿澤看得津津樂道,凌豫辭在看沈懿澤,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他道:“你在宮裡過節的時候,沒見過這些事雜耍嗎?”
沈懿澤目不轉睛地看錶演,邊答著凌豫辭的話道:“嗐,沈賦奢縱,民間這些他覺得上不了檯面的把戲壓根不會出現在宮裡。再說了,除夕有專門的宮宴,一群臣子權貴在一起虛與委蛇,說錯了話就要掉腦袋,我那時只覺著這除夕有什麼好過的。”
凌豫辭看著沈懿澤,忽然說不出什麼感覺,聽他這麼說,皇子在那宮裡也不是那麼好過的吧。
“誒,這看著好玩,走走走,去那邊看看。”凌豫辭正出神呢,忽然就被沈懿澤一把薅走了。
沈懿澤隨手抓過攤邊的半張面具,對著凌豫辭的臉比劃半天,笑說道:“嘖嘖嘖,果然人好看帶什麼都好看。誒,你要不帶這面具出去走兩圈,能吸引不少姑娘呢。”
凌豫辭扒拉開沈懿澤的手,默默評價了句:“幼稚。”
沈懿澤卻沒管凌豫辭想什麼,自個兒掏錢買下面具,隨即一把塞進凌豫辭手裡,說:“喏,賞你了,記著這可是小爺送你的第一份兒禮物。”
凌豫辭接了,依舊只吐了兩個字:“有病。”
沈懿澤上前,一把攬住凌豫辭的肩膀往人群中走去,邊還調笑著:“大少爺,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嗎,來了這麼久你就沒給我一個好臉色。”
凌豫辭牽起嘴角給了沈懿澤一個假笑,誰想那傢伙還挺捧場,連連道:“你看,笑起來好看多了,別成天板著個臉,不會招姑娘喜歡的。”
沈懿澤自顧自說著,一見河岸邊有人在放孔明燈,又興沖沖地跑過去了。
凌豫辭低頭看看手上的面具,忽然一陣恍惚,他直覺眼前這個開朗愛笑的沈懿澤才是他本來的樣子,兩人一路上親近了不少,彷彿之前的矛盾不復存在,好似他們本就是認識多年的朋友。
再抬眼,只見沈懿澤正朝這邊看來,在燈火闌珊處向自已招手。
凌豫辭走過去,沈懿澤又遞了一盞孔明燈進他手裡,耳邊是那人興致盎然的聲音:“聽人說在燈上寫下的心願都會實現,你也來寫一個。”
這些幼時就玩過的把戲,凌豫辭早已不信了,只是看著沈懿澤的模樣,還是沒拂了他的興致。
沈懿澤匆匆落下一行字,抬手放開天燈,任那一抹微光向天際飄去,他悵然望著遠去的孔明燈,眼中多了些許悵然,像是在祭奠他失去的所有。
“其實宮裡的日子也沒那麼好過,我母后是太上皇指婚給沈賦的,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沈賦不喜歡母后,也就連帶著不喜歡我和兄長,不受寵的皇子,在宮裡過得其實還不如下人。”沈懿澤忽然道。
凌豫辭寫字的手忽然一頓,或許是觸景生情,他沒想到沈懿澤會忽然同他說起這些,一時間找不到安慰的話語,便乾脆什麼也沒說。
沈懿澤的那一點惆悵轉瞬即逝,剛說完,他又笑嘻嘻地湊到凌豫辭身邊,說:“誒,寫的什麼,給我看看?”
凌豫辭一句“隨意”在嘴邊打了個轉,出口堪堪變成了“不許”,還藏著背過身去。
越不讓人看,沈懿澤越發來了興趣:“有什麼不能看的,你不會寫著哪家姑娘的名字吧?”
凌豫辭懟他道:“嘖,你怎麼滿腦子就知道姑娘?”
“沒有姑娘,還有什麼我不能看的?”
“我們很熟嗎?為何我就要給你看?”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動過手就是過命交情,這還不算熟嗎?”
沈懿澤說著,撲上去作勢就要搶,凌豫辭沒躲開,腳下一個踉蹌,竟被沈懿澤撲倒進了雪地裡,倒下的一瞬,孔明燈離手,悠悠然向天上飄去,沈懿澤匆匆一瞥只見八個字:
時和歲豐,海晏河清。
倆人動靜太大,撞得一旁的樹上積雪滾落,落了兩人滿身,刺骨的冷激得二人同時一哆嗦。
見此情形,兩人不約而同哈哈笑了起來。
凌豫辭抬手將身上的沈懿澤掀下去,沈懿澤順勢滾到他身旁躺下,一抬眼,星空之下滿是承載無數祈願的孔明燈。
“你想知道我寫的什麼嗎?”沈懿澤忽然道。
凌豫辭順著他的話問:“什麼?”
“與辭心同,歡宵長夜;高山流水,此情無期。”
沈懿澤一本正經地胡謅著,虧凌豫辭還聽的認真。
凌豫辭別開頭,答了一句道:“滾遠點兒,我不好男色。”
沈懿澤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他起身,向凌豫辭伸出手道:“走吧,外面好冷。”
話音剛落,萬般絢麗煙火在夜空裡綻開,伴著鑼鼓聲聲,眼前的人笑得燦然。
凌豫辭緊握住沈懿澤的手,借力起身一同歸去。
或許他們誰也不曾預料到,他們會成為彼此往後餘生裡唯一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