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暮雨瀟瀟,城中街巷裡少了行人,一陣馬蹄疾馳聲匆匆過,揚起了泥星點點。
一場戰剛剛平息,城門外黑金色錦旗在雨幕下透著肅殺氣,四下皆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沈懿澤一朝不慎,倒叫那程昱鑽了空子,一劍深深刺入了他的腹部,此時正在帳下處理著傷口。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元霽看著沈懿澤那遍佈傷痕的後背,不忍說道:“主子,其實我應付得來那程昱的,你又何必親自上陣?”
這一戰雖是程昱率先出手先發制人,但是揚州城防萬全,就算此戰不能夠大捷,也總不能叫程昱佔了便宜。
何況方才場上形勢大好,他們分明能夠一擊制勝,偏偏沈懿澤賣了個破綻,竟叫程昱一劍傷了自已。
隨後沈懿澤便下了令帶軍撤退,即便是元霽,也沒能看懂沈懿澤此番為何意。
沈懿澤“嘶”了聲,魏儀手上動作一頓,又小心翼翼給沈懿澤包紮著。
沈懿澤沒答元霽的話,而是道:“你看出來了麼?那程昱,沒有真要同咱們打的意思。”
元霽微怔,他輕蹙眉頭,不明白沈懿澤想說什麼,卻仍是道:“程昱帶兵打仗懈怠如兒戲,為將者,確實不當如此。”
身上的傷包紮得差不多了,沈懿澤邊穿著衣裳,一邊道:“程昱勢大,朝廷忌憚,此番派他來同我打仗,無非是想將人放到自個兒眼皮子底下,防著他為非作歹。可人家不願,自然不想同咱們打。”
沈懿澤話鋒一頓,又接著道:“聽說西南雲崖州的新官上任了?”
話題跳躍地有些快,元霽險些反應不過來,他頓了一頓,道:“是,並且咱們的探子來報,蕭謹還替那新官和長平郡主賜了婚……”
元霽話音猛然頓住,他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些什麼。
朝廷委派新官,又讓其同西南宗親聯姻,這擺明了是衝著削弱程昱勢力而去的。自已的權勢被威脅到了,程昱如何能不心急?
所以現在程昱迫切想要回到西南,在那新官站穩腳跟之前,但是自已又不能明目張膽抗旨消極迎敵。可若是自已在戰場上身受重傷呢?可不就有藉口全身而退了麼?
“這程昱……”元霽方起了個話頭,沈懿澤便示意他住了口,隨即沈懿澤帶著邪笑的目光便落在了一旁的魏儀身上。
“我這小傷早已無礙,先生在此是還有什麼想說的麼?”
沈懿澤語調溫柔,卻叫人聽出了一絲不悅的意味,彷彿下一刻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似的。
魏儀神色從容,他隻手捋著白鬚,不疾不徐道:“確實有些話還要對殿下再囑咐一番,方才見殿下同元小兄弟聊得火熱,這才不曾出聲打攪。”
“殿下,恕老朽嘮叨,你這久傷不愈實在有傷身子,若想早些恢復,不落病根,最近還是少動武動氣。在下也知道,殿下操勞慣了,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但若是你身子垮了,又何談復國大業?所以有的事還是交給手下的人去辦吧。”
沈懿澤展顏一笑,朝著魏儀拱手道:“多謝先生叮囑,我記下來。”
魏儀回了一禮,又接著說道:“回頭老朽再替殿下寫一副方子,若無旁事,在下便先退了,殿下好生休息。”
人走了,沈懿澤的臉色便也沉了下來,語氣有點兒懨懨地說:“方才……說到哪兒了?”
不等元霽再開口,主帥營帳又被人掀開來,只見周長策火急火燎邁了進來,邊走邊說道:“殿下,方才那一仗咱們分明能大獲全勝,為何又要緊急撤了軍?若非如此,我能斬了那廝的頭顱!”
看著周長策氣勢洶洶似要吃人的模樣,元霽忙上去擋在了沈懿澤身前,勸慰了兩句道:“周將軍稍安勿躁,殿下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
周長策不解:“早些了結了那夥人,咱們就能一舉北伐殿下,為這復國路你籌謀了這麼多年,等的不就是這一天麼?怎地到了時候,又優柔寡斷起來了?”
沈懿澤剛準備說些什麼,忽然猛地咳了起來,元霽忙給他遞上水,待順了口氣,才道:“周將軍,沒了程昱,上邊兒就還會再派別的人來,我聽說……燕景王回京了?”
周長策微怔,他們走的路,本就道阻且長,他們這是在同整個大周政權挑戰,就算沒有程昱,還有萬千個敵人擋在前面。
“可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們不能這樣一直困守在江南。”元霽道。
沈懿澤似是累了,他斜靠著床頭閉上眼,嗓音裡帶著點兒暗啞:“程昱現下心掛著西南,心思並不全在這戰場上,想破擊他,有的是法子。”
“程昱遞來了請辭,說自已在軍中遇刺,身負重傷,已無法擔起鎮壓叛軍之責,望朝廷準他回西南養傷,另派他人趕赴江南助陣。餘懷,此事你如何看?”
蕭謹聲調平靜如水,神色依舊從容批著摺子,言辭間已然盡顯帝王相。
北疆安定下來以後,目下最棘手的問題無非是沈懿澤集結餘黨、對峙大週一事,凌豫辭同沈懿澤關係匪淺,在場一眾武將,蕭謹單單提名了他,該是要試探自已的立場了。
就算是蕭謹坐到了那個位子上,自已也免不了被猜忌麼?
“凌愛卿?”蕭謹從摺子中抬起頭來,見凌豫辭遲遲不應聲,他便又喚了一句。
眾人的目光皆盡落在了凌豫辭身上,沈懿澤這禍根是凌茗留下來的,如今除了這檔子事兒,他凌豫辭逃不開干係,御書房裡一時間寂靜無聲,都在等候著皇上的發落。
凌豫辭輕嘆一息,自若道:“劉知縣方落腳雲崖州,他是朝廷欽派官員,又同長平郡主結了親,程昱權勢地位被動搖,自然急不可耐想回西南。行刺一事不論真假,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拿下沈懿澤。”
蕭謹神色未動,氣息沉穩得不似少年人,只聽他又問道:“那依愛卿高見,朝廷之上,何人能擔此重任?”
殿間又是一陣短暫沉默,倏而凌豫辭一掀袍,猝然跪下請纓:“陛下,沈懿澤同臣共處十餘載,他的習性風格旁人不會比臣更熟悉,此戰,臣願往,萬死不辭,還請陛下應允。”
一言畢,凌豫辭埋首磕了下去,陣陣私語自身後而起。
“哼,傳聞,燕景王同那餘孽關係非同一般,言行親密,誰知道燕景王此去,莫不是要包庇沈懿澤那廝。”
那人直言不諱,聽得旁的兵部尚書陳宜面色跟著一沉,卻見凌豫辭早已挺直了脊背,字字鏗鏘道:“不論我同他關係如何,我先是大周臣民,家國在前,我分得清大義私情,無需各位大人在此提點。”
說話那人臭著張臉,還欲辯駁些什麼,又被身旁的陳宜拉了拉袖子,後邊兒的話才不甘似的嚥了下去。
蕭謹放下了筆,他傾身,目光鎖在了凌豫辭身上,又道:“不知凌愛卿可有計策?”
身後圍的都是一群湊熱鬧的人,凌豫辭知道蕭謹不會讓自已在眾人面前駁了自已的面子,原先他還沒明白過來蕭謹三番五次在此事上揪著他不放作甚,眼下略一思索,凌豫辭才恍然大悟。
若非當年凌茗保下了沈懿澤,便也不會有如今前朝餘黨復國的局勢。凌豫辭坐得太高了,無數人忌憚著他,想把他從高座上拉下水,世人便將這一切的矛頭都對準了他,蕭謹此番,不過是想為他正名而已。
所以圍剿沈懿澤這事兒,只能是他去,並且還需他自已請命,而不是受朝廷委派。
他清楚自已終有要面對這一天的時候,同自已心上人兵刃相向,非他們所願,他於心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凌豫辭深深吸了口氣,字句清晰:“欲擊破前朝殘軍餘黨,離間一計便可破解。陛下,臣尋訪江南時,曾與江源、康鄴等人打過交道,此二人皆是搖擺不定、貪生怕死之流,先遊說策反了這倆人,沈懿澤的軍隊便先破了大半。
“何況大周安定疆土多年,再起戰亂,軍民不願,便使民心不齊,只要能說服江南將士百姓,裡應外合,他沈懿澤,已經敗了。”
話音方落,殿上蕭謹便鼓起了掌:“好,不愧是燕景王,剿滅餘黨叛賊的重任便交給你了。望卿不負所托,凱旋而歸!”
“是。”凌豫辭深深拜下去,掩去了眸中悽然悲痛幾許。
與此同時的揚州城,綿延幾日的雨早已歇了,一絲微光穿透層層密雲,落在了城池上方的黑金色錦旗上。
“主子,那程昱早已回了西南,咱們往後……不會真的對上凌豫辭吧?”元霽不免憂心道。
周長策卻不屑一顧,他冷哼了聲,直言道:“管他來的是誰,來一個我殺一個。那凌豫辭他爹當年在戰場上陰了我一招,如今他來了,這債正好替他爹償了。”
元霽欲言又止了許久,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長嘆了口氣。周長策見狀,不解道:“怎麼?一個小小凌豫辭,還叫你們怕了不成?這可不是咱大齊男兒該有的風骨啊。”
周長策同凌豫辭接觸不多,不懂他們到底在憂心些什麼,他們從沒有畏懼過這條路上的任何阻礙,只是有些瓜葛情恨,遠比戰場上的刀槍傷得人更深。
“嘖,此事怪我,沒能穩住了程昱,竟叫他鑽了這等空子。”元霽攬了責道。
沈懿澤沉默良久,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枚子辰佩,聽著元霽自責,他才終於開了口:“程昱奸詐,誰也沒料到他會這般魚死網破,此事怨不得你。”
那日幾人商定計策,沈懿澤只道程昱此人心高氣傲,只要不動了他的利益,洽談一番說不定還能策反了這人歸自已所用,便暗地裡遣了元霽去敵營裡遊說。
“哼,一個小小前朝餘辜,掀起點兒風浪也就罷了,真當自已能推得了大周政權?還想策反我給你們賣力,真是天真。”程昱如是說道。
元霽沉著臉,面色有些難看,卻還是端著笑臉,耐心地勸說:“程將軍這叫什麼話,朝廷三番五次又是派官又是聯姻,擺明了是衝著你手裡那點兒軍權去的。假使朝廷當真剿滅了我們,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將軍你了。”
元霽壓低了聲音,外頭不全是程昱的人,他本就是偷潛進來的,這局勢容不得他大意。
程昱沒有回應,他便又接著道:“不若將軍同我們聯手,一起推翻了這大周政權,屆時別說是蜀中一帶,整片西南,我們殿下都可許諾予你。”
程昱臉上掛著不屑,連正眼也沒瞧過元霽 他一邊燒著沈懿澤寫來的談和信,一邊說道:“哼,既然都攻下了朝廷,為何那皇帝不能是我來做?偏偏是他沈懿澤呢?到時候別說是西南了,整個天下都是我的。”
程昱甚至懶得同他虛與委蛇,話語中那點兒輕蔑毫不避諱,元霽一時氣結,險些掀桌子走人了,最後一咬牙 還是沉住氣道:“只要將軍願同咱們合作,一切都好說。”
手中最後一頁紙化成了灰燼,程昱拍乾淨手,目光涼涼地瞥到了元霽身上:“哼,年輕人,你們還是太天真了些。”
說罷,程昱忽然抓起桌案上的佩劍,元霽預感到不對勁,可來不及阻止,長劍出鞘,隨即猛然沒入了程昱的肩膀。
“快來人!有刺客!”程昱出聲高喊,營帳外響起一陣兵戈聲,元霽腦子裡繃的一根弦猝然斷裂,一回頭卻見程昱滿臉奸計得逞的模樣,來不及思考其他,元霽只能先行跑路了。
待回到營地之時,元霽早已身負重傷,全憑著一腔本能走到沈懿澤帳前,隨即再支撐不住,猛地昏倒過去。
不久之後,程昱遇刺重傷,向朝中遞了請辭回西南療傷的訊息不脛而走。
“可就算他不願同咱們合作,又何必做到這種地步?非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周長策不解道。
沈懿澤指間悠悠然還在把玩著子辰佩,似乎全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只道了句:“只有朝廷一直同咱們鬥下去,便無人顧暇得到他。彼時不論咱們同大周政權誰贏了,他既從未參與過兩廂的政治博弈,他便可有機會全身而退。”
周長策咂咂嘴,嘆了一句:“難怪坐擁西南這麼長時間朝廷都拿他沒辦法,程昱此人,城府太深。”
“那咱們接下來該如何?”元霽道。
沈懿澤垂眸,掩下眼中一抹陰鷙,語氣淡淡道:“不論誰來了,先守住江南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