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雨簾淅淅瀝瀝,雷聲沉悶,驚落了院中梨花幾許,悽零得惹人憐。
劉亦然默然著沏了杯薑茶,他面上望不出諸多悲傷,平靜如水,身形卻是比往日憔悴了不少。
劉亦然沒有開口,宇文顥便陪著他沉默,他看著劉亦然沏茶的動作,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規矩。
宇文顥神遊著,面前倏然遞來一杯薑茶,劉亦然的聲音緊跟著響起:“方才淋了那麼久的雨,先喝口薑茶暖暖身子吧。”
宇文顥先手接了,熱茶氤氳霧氣掩了對座人眼底的情緒。劉亦然偏頭看著院外綿綿雨,良久才開口道:“柏舟兄,你會相信這世上真的會好人有好報麼?”
劉亦然神色淡淡,可當他問出這句話時,宇文顥便明白,他心底還是放不下他冤死的父兄。
宇文顥斟酌著說辭,斯人已逝,挽回不了什麼,劉亦然想要的,不是旁人隨口的一句安慰,而是想要仍在這人間作亂的惡鬼得到他們該有的報應。
於是他道:“比起這個,我更願意相信的是,邪不勝正。”
劉亦然會心一笑,宇文顥卻注意到他握著杯子的指節暗暗使著力,已經泛了一層白。
“可是現在的西南,還不能沒有程昱。”劉亦然咬牙切齒道。
西南遠在邊陲,情況複雜,黑白兩道勢力盤根錯節,連官府都不放在眼裡。程昱在西南雖然在背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他能鎮守西南這麼些年的安寧,其背後實力同手段卻不容小覷,程昱一死,西南必亂。
眼下長安反叛方定、北疆戰亂初平,江南還壓著一個沈懿澤,此時的西南還不能亂。
程昱也正是料定了朝廷不會對他如何,才敢明目張膽對朝廷命官下了手,用劉亦初的一條命向朝廷示威。
“就因為那世人皆為之垂涎的權利、榮耀,多少人為它爭得頭破血流?又有多少無辜之人在裡面葬送性命?柏舟兄,一將功成萬骨枯啊,可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他們又有什麼錯,就活該用他們的性命去填這一條不歸路嗎?”
劉亦然雙眼通紅,說話的語調也因為激動的情緒而變得不穩:“我父親和兄長,為著這大周的江山和百姓奉獻了半生,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可最後就因為一句輕飄飄的貪汙軍餉、急功冒進,便奪了他們的性名。”
宇文顥心跳猛地一緊,卻見劉亦然眼角的淚猝然滾落下來。
“可是柏舟兄,在這其間我卻什麼也做不了。你可知兄長臨去江南前,還同我說,我做得很好,即便父親不在了,我也能支撐起劉府了,待他從江南歸來,定要好好設宴替我慶功。”
桌上的薑茶涼了,劉亦然的情緒卻似決堤一般再也收不住了。
一邊是所謂安穩家國的大局,一邊是欲報恩怨的私仇,在得知劉亦初死訊的那時候起,劉亦然已經不知抉擇了多少個日夜了。
若是宇文顥自已身在局中,他才顧不上什麼大局,旁人如何同他有什麼關係,他定會快刀收了仇人的頭顱。
可是劉亦然終究不是他。
“可這世上不會只有他一個程昱。”宇文顥陡然出聲道。
一陣驚雷劃破長空,雨勢瞬間大了起來。
西南前些日子才傳來訊息,雲崖州的知府告老還鄉了,眼下那個位置正是空缺。
劉亦然怔然抬眼看來,眼角還掛著水汽。
他似乎預感到宇文顥要說什麼,嘴角掛了一抹淺笑,在那人之前搶先開了口道:“柏舟,我已向皇上請辭,清明過後,我便要遠赴西南,任雲崖知府。”
屋中一時寂靜,只聽堂前雨聲疏驟。
良久的沉默後,宇文顥才像是找回了自已的聲音一般,話音急切:“西南情勢說不清道不明,你常在長安,此番去便是羊入虎穴、兇險萬分,我同你一道……”
言未盡,話音便被劉亦然打斷了去:“不必了,柏舟兄,你為我做的事已經夠多了,就算你要報我七年情,也該還完了。”
宇文顥一時語塞,平日裡他慣是嘴上不饒人,此時他竟接不住了劉亦然這話。
何況劉亦然此番去為的是報父兄仇,此時的他扳不倒程昱,往後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可能要固守在了雲崖州,他又怎麼能讓宇文顥陪他在那個地方揮霍半生?
“可你若是去了西南,程昱必然要刁難你,你怎麼辦?”宇文顥不免擔憂道。
劉亦然垂著眸,眼神落在冷透了的薑茶上,只輕描淡寫道:“柏舟兄,我要成親了。”
宇文顥舉盞欲飲的手猛地一頓,杯中薑茶灑了些許出來,沾溼了他的指節。
他不動聲色地喝完了那一盞薑茶,再開口時,聲音略澀:“……不知是哪家姑娘,能得了二公子的青睞。”
春雨綿綿落了許久,仍不見要停歇的模樣。
“皇上的母家也在西南,聽聞那位長平郡主也到了適婚的年紀,嫂嫂替我說了親,不日皇上賜婚的聖旨……也該下來了。”劉亦然解釋道。
那長平郡主再怎麼說也是皇上表侄女兒,劉亦然同她結了親,那程昱再怎麼囂張,也要忌憚著這個身份幾分,劉亦然在西南辦起案子來,比他宇文顥在身邊還要輕易得多。
劉亦然一手算盤打得極好,連宇文顥都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比他的兄長更適合這個暗中角逐的官場。
“就沒別的法子了麼?”宇文顥的聲音很輕,卻還是一字不落地落進了劉亦然的耳朵裡。
他卻不想再解釋什麼,只是又同宇文顥多解釋了句:“成家立業、平安順遂,曾是父兄予我最簡單的祈願,曾經是我不懂事,現在他們去了,我也該了卻父親的一樁心願了。”
劉亦初膝下無子,劉府的重擔,最終還是落在了劉亦然的身上。
滾滾紅塵三千愁,翩翩公子兩袖霜。
可他原也曾是縱情恣意的少年郎,風流倜儻,瀟灑無憂,眼底盛滿星河,一笑皆是春風。
這一場雨下得太久,打落了一地梨花白,碎了故人滿塵寰。
“柏舟兄,我累了。”劉亦然說著,或許是覺著自已這話太蒼白,他又牽起嘴角朝宇文顥笑笑,補了一句道:“待我大婚日,你可一定要來捧場,我可等著你的隨禮呢。”
宇文顥冷著一張臉,說不出什麼情緒,聞言便道:“今日叨擾,先告辭了。”
他撐傘走下了臺階,目光輕輕落在了滿地的梨花兒瓣上,剛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屋中人一眼。
劉亦然垂著頭,不知此時在想些什麼。
那一襲白衣勝雪,襯得那人幾分溫文爾雅,寄著長恨綿綿無期。
沈懿澤從北疆奔走出來後,一刻不歇便趕往了江南,身上傷口只做了簡單的處理,馬不停蹄趕到揚州城時,那傷又不可避免地裂開了。
元霽早早地在揚州城外等候著了,沈懿澤歸來時,看到他那一張慘白無血色的臉時,元霽嚇得忙上前攙住了他。
“主子,你怎麼樣?”元霽急切問道。
沈懿澤擺擺手,語調不穩:“先進城了再說。”
沈懿澤身負重傷,早已發起了高燒不說,又接連奔波數日,那具身體已然到了極限,才進了揚州城,便支撐不住地暈倒過去。
“主子!”元霽大驚道。
沈懿澤睡得並不安穩,一身的傷痛在陡然放鬆下來後便如洪水般席捲而來,他斷斷續續夢了許多事情,一會兒是幼時沈溟帶他逃學出宮遊玩,歸時卻被師父方戟責罰;一會兒是薊北城門被攻破,他眼睜睜看著滿天箭矢穿破了兄長的胸膛;一會兒又是他同凌豫辭刀劍相向,他望見了凌豫辭滿眼的怨恨。
“枉我信你這麼多年,無數次替你洗清罪名,到頭來你竟做出叛國動亂之事,當真是卑鄙無恥!”夢中他聽著凌豫辭怒罵道。
沈懿澤緊蹙著眉心,嘴上喃喃說著什麼,饒是如此,睡夢中的他還是提著幾分警戒心,一聲門扉輕響,他便強迫自已猛地睜了眼。
眼前尚且混沌,沈懿澤依稀看到有人朝自已床榻邊走了過來,辨不清來人,他悄然從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
待那人靠近了,沈懿澤猛然翻身坐起,趁著那人防備不及之際,他一手鉗住來人衣領,一手已將匕首別到了那人的頸前。
“你是何人?”沈懿澤厲聲質問道。
那人白髮蒼蒼,滿臉風霜,毫無還手之力,被沈懿澤這架勢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道:“哎呦,殿下!在下……在下是魏儀啊!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我是來給你看傷口的。”
魏儀?沈懿澤被燒的難受,腦中混沌,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聽到過這個名字。
門外候著的元霽聽到動靜,進來看了一番,看到沈懿澤的動作時,慌忙上前替人解圍道:“主子,你這是作甚?”
元霽上前奪下了沈懿澤手中的匕首,他把人摁回了床上,邊耐心道:“主子,這是魏儀,我同你說過的,常慶瑥將軍的舊友,你不記得了嗎?”
沈懿澤這才想起來,元霽是同他提過一嘴,自已反了以後魏儀確實說過要來投奔自已,沒想到就是眼前這位。
“失敬失敬,原來是魏先生,我還以為是什麼刺客,當真對不住。”沈懿澤道。
魏儀也跟著客氣:“沒有沒有,只是不想殿下這般警覺。是元兄弟說殿下昏迷許久不醒,這才叫老朽來看看。”
沈懿澤點頭:“有勞了。”
魏儀得了指示,這才上前去給沈懿澤重新檢查傷口。
沈懿澤看著魏儀的動作,試探著問了句:“早就聽聞先生妙手回春,在下久仰大名,沒想有一日當真能見識到先生醫術。聽說餘陽公主也正是經了先生之手改頭換面,進宮做了昭儀娘娘的?”
這些訊息都是元霽同沈懿澤說道過的,他不會不信,元霽不明白他再問一次是何意,卻仍是沒有出聲打攪。
魏儀邊替沈懿澤包紮著傷口,邊謙虛道:“哪裡哪裡,殿下過獎,老朽別的不會,就會治病救人。那常丫頭他父親死前叫我照顧好她,老朽豈有置之不管的道理?那常丫頭想進宮報仇,在下也只是替她做了些能做的。”
沈懿澤笑得意味不明,他道:“原來如此。眼下情形朝廷已派兵來鎮壓,大戰在即,少不了會有傷亡。先生醫術高明,以後軍中還得多仰仗你啊。”
魏儀幾下便處理好了沈懿澤身上的傷,聽著沈懿澤的話,他道:“皆是老朽分內之事。殿下,一會兒啊在下再替你開幾副方子,你這傷雖看著深,卻沒有傷及筋骨,多休整幾日,便沒什麼大礙了。”
沈懿澤點頭致意道:“多謝先生。”
“那老朽便先告辭了,殿下早些休息吧。”魏儀說完,便退下了。
待人走遠,元霽上前關了屋門,才開口詢問:“主子,你懷疑這魏儀有問題?”
沈懿澤躺了回去,他一手扶額,有氣無力道:“不確定,齊國未滅時魏儀的名號也算是天下皆知,只是他作為一介江湖遊醫向來不過問朝堂之事。就連餘陽死的時候他也未曾露面,怎的一聽說我要反了,就連忙來投奔了?”
“那咱們……還要留他在軍中麼?”元霽緊跟著問道。
沈懿澤看著身上重新包紮的傷口,一陣睏意襲來,他閉了眼,懶洋洋地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方才看他似乎也沒別的心思,先留意一段時日再說。眼下咱們正是用人的時候,讓他待著也無妨。”
高燒還未退去,沈懿澤只覺著昏昏沉沉的,但是緊繃著的神經還是叫他放心不下地多問了幾句:“那什麼程昱,你們同他交過幾次手了,這人對付起來還棘手麼?”
元霽如實道:“他作戰的方式倒是直率,喜歡猛攻,不愛繞彎子,是個有勇無謀的,但是實力卻是不容小覷的。而且他似乎並無真心想同咱們對打的意思。”
沈懿澤冷哼了聲,道:“這人在西南地盤兒上好橫慣了,做慣了土皇帝,自然不想被牽進這些紛爭裡,比起他,有些人更需要操心。”
“誰?”元霽脫口而出道。
沈懿澤聲音低沉,似是馬上就要睡過去一般:“多留意點兒朝廷的動向,尤其是凌豫辭。他太瞭解咱們了,他知道什麼樣方式能讓咱們一敗塗地,就怕到時候蕭謹會派他來跟咱們對打。”
再怎麼堤防,終究是枕邊人最難防。
“是。”元霽領了命,退下了。
今夜的月色暗淡,山雨欲來,盡隨長風吹起硝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