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晨風蕭瑟,裹挾著黃沙,吹過漫漫無邊的曠野。
沈懿澤同凌豫辭對峙著,誰也不讓誰的架勢,天邊晨光熹微,再拖沓下去,怕是再走不掉了。
於是沈懿澤先開了口道:“餘懷,那程昱都快踏破我的地盤了,你就放我走吧,好不好?”
凌豫辭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語氣決然道:“明燭,江南如今是大周的領土。”
沈懿澤危險地眯了下眼,道:“江南也曾是齊國的地盤,王爺,你就非要這麼跟我過不去麼?”
凌豫辭於心不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不是他們想要的結局,他長嘆一息,勸了句道:“明燭,收手吧,現在同我回去,我便能保你萬事無憂。”
“回不去了。”凌豫辭話音未落,沈懿澤便搶了話道,“餘懷,世人眼中我就是一個懦弱無能、親手葬送家國的罪人,我揹負了這麼多年罵名,蟄伏十餘載,你當我是為了什麼?”
沈懿澤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地凌豫辭心臟猛然一疼。
沈懿澤冷笑兩聲,又接著道:“瞞了你這麼些年,是我不對,餘懷,昔日的賬今後我會同你一筆一筆清算,但是不是現在。”
“咱們非要鬧到這般地步不可麼?”說話間,凌豫辭的手已經撫到了劍鞘上。
“是。”沈懿澤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好。”凌豫辭應著聲,猛地拔劍出鞘,銀光一晃,直向沈懿澤面門襲了去。
凌豫辭這一擊沒留一絲一毫的情面,即便沈懿澤早做了準備,畢竟負傷在身,動作遠不如往日敏捷,他錯身一避,堪堪避開了凌豫辭的攻擊,臉頰上卻還是被劍鋒劃開了一道口子。
沈懿澤動作未停,藉著轉身之勢,空手赤拳又朝著凌豫辭後背擊了一掌。凌豫辭手中長劍輕輕翻轉,一陣巧勁兒格擋開了沈懿澤的攻勢,又恰到好處地沒有傷人半毫,只是強大的力道竟震得沈懿澤連連後退了數步。
臉上的傷口溢位血來,順著沈懿澤的面龐滑落到了下頜。沈懿澤抬起袖子隨手擦了,言語中帶著點兒玩笑的意味,好似兩人只是如同多年來某個平常日子裡打鬧切磋一般。
“王爺當真好狠的心,夜裡同我行事時嘴上還說著最喜歡我了,一口一個明燭叫得是真親切,怎地下了床就忍心對我刀劍相向了?”
凌豫辭面色淡然,語氣卻比那蕭索晨風還要冷上幾分:“沈明燭,我真該……當初見了你是就該殺了你的。”
沈懿澤心頭一顫,他面上依舊掛著笑,只是周身氣場陡然冷冽下來,隱隱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是,禍害遺千年,當初你便不該對我手下留情。昨夜床笫之歡,你分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要了我的命,偏偏每一次都放過了我。”
沈懿澤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微風一吹便能隨風散去似的,卻還是一字不落地落進了凌豫辭耳裡,振聾發聵。
凌豫辭恍然回味過來,難怪昨夜裡沈懿澤會那般討好似的要他,原是在用這種方式在補償他。
正趁著凌豫辭分神之際,沈懿澤卻猝不及防又向凌豫辭發起襲擊,身形一晃,便已逼近,腰間子辰佩輕打在了劍柄上,發出叮鈴一聲輕響。沈懿澤手握成拳,一擊朝著凌豫辭腹間打去,若非凌豫辭反應地迅速,出手鉗住了沈懿澤手腕,真讓他著了沈懿澤的道了。
偏沈懿澤還在他耳邊調笑著:“這招用來對付王爺還真是屢試不爽。王爺,為將者最忌諱對敵人抱一絲一毫的同情心,你不會不知道。”
前朝名將十二者,偏就凌茗排了末端,不是因為他帶兵作戰能力比別人遜色,恰是因為他某些時候無用的同情心。可偏偏正是他當年一時的於心不忍,才叫方才十五的沈懿澤活到了現在。
凌茗如此,凌豫辭亦是,這才叫沈懿澤今日能夠走上他的復國路。
兩人很快纏鬥起來,激烈的動作驚得身後的馬兒仰頸長鳴,這邊兒的動靜很快便引來了晨巡計程車兵。
“那邊什麼聲音?快,來人跟我一道去檢視檢視,別叫蠻子鑽了空子。”
再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這兒淨是凌豫辭的人手,耽誤下去只會對自已愈發不利。沈懿澤看了眼重新提劍朝自已襲來的凌豫辭,心生一計。
凌豫辭同他鬥了許久,看似招招直衝他要害而去,卻並沒有下死手,否則沈懿澤赤手空拳哪裡接得住他這麼多招?或許將人引來擒拿了自已,才是凌豫辭真正的目的。
正思索著,凌豫辭劍鋒已至,沈懿澤抬手要去制住凌豫辭手腕,凌豫辭卻好似看穿了一般,手腕一翻轉,長劍轉了個道又朝他刺來,沈懿澤卻似防備不及似的,沒能躲開他這一招,劍間頓時沒入了肩膀。
他肩上本就有傷,凌豫辭這一劍不深,卻破開了沈懿澤的舊傷,只見沈懿澤衣襟轉瞬間殷紅了一片。
“嗯。”沈懿澤悶哼一聲,面龐蒼白沒了血色,額頭間也滲了層薄汗。
凌豫辭一驚,手上力道瞬間撤了去,趁此機會,沈懿澤猛然拽住凌豫辭的手腕來了一記過肩摔,凌豫辭失了策,手中長劍跌落在地。
凌豫辭應對自如,翻過沈懿澤後背之時瞬間轉了身子,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營中士兵已經追了過來,凌豫辭再抬頭時,沈懿澤已經躍身上了馬。他衝凌豫辭說了句:“感謝王爺大恩大德,放我生路一條。”隨即便策馬揚長而去了。
姍姍來遲的楊子義趕到凌豫辭身旁,替他撿起了地上的劍,這才試探性地問了句:“主子,咱們……追嗎?”
“不必了。”凌豫辭的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楊子義卻察覺出了凌豫辭的不悅,便識趣地閉上嘴,沒再觸那黴頭。
凌豫辭望著沈懿澤遠去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擔憂。
他倒是忘了,沈懿澤這人向來是為達手段不擇手段的,先前藏匿鋒芒時還知道收斂罷了。只是凌豫辭也沒有想到,為了擺脫自已,他竟連自殘這等事兒也做得出來。
凌豫辭收了劍,只道:“別看了,都散了吧。”
連同北疆捷報一道送回京城來的,還有北狄人的求和書。
蕭謹三兩眼看完了傳信,面上並無太多神色。
“陛下,眼下我大周正是多事之秋,皇城又剛歷經一番劫難,這北狄人這時候傳來了求和的訊號,咱們正好可以順勢而下,以定境內安穩。”兵部尚書陳宜啟奏道。
“嗯,陳愛卿說的不錯。”蕭謹淡淡應著,神思不聚 像是在思索什麼,片刻後才接著道:“擬旨下去,大周願同北狄結好,若是貴國願謹遵兩國條約,不犯我大周邊境,我大周便開放晉城、禾州、青城州等數十座城池,通互市、共往來,只為兩國安穩。”
相比於北疆大捷,江南的局勢就不容樂觀了。
“江南一事事出蹊蹺,眾愛卿有何見解?”蕭謹又沉沉開了口道。
當初蕭謹派了程昱前去江南鎮壓叛軍,雖打的是朝廷的旗子,卻沒有真正要同那夥叛軍打起來的意思,畢竟外敵當前,大周境內再經不起一次內亂。
可是朝廷軍隊剛到了江南,就同叛軍在揚州城外酣戰了一場,聽江南傳來的信說,是沈懿澤的人先動的手,朝廷軍隊一時疏忽,還折損了不少人。
可這封信上卻沒有御史臺的官印,劉亦初亦沒有任何訊息,僅憑一封信上的三言兩語,著實難以叫人信服。
蕭謹同沈懿澤所打的交道不多,但是他看得明白沈懿澤不會是那般不顧大局之人,何況據殿前司從北疆探來的訊息所說,沈懿澤似乎在北疆軍隊裡出現過。
主帥不在營,群龍無首,那元霽就算有再大的權利,恐怕也不會輕易向朝廷發起挑戰。
何況朝廷軍隊抵達江南不過數日,那邊便先傳來了御史大夫劉亦初染疾的訊息,究其原因只說是水土不服。自揚州一役後,更是說劉亦初貿然率軍親征,不想遭敵軍刺殺,死在了揚州城外。
連同這則訊息一道傳入京城的,是御史臺的官印。
劉亦初身死江南的訊息很快不脛而走,朝野上下無不譁然,一代文豪,就此隕落。
劉亦初不是那般急功冒進之人,此訊息一出,蕭謹曾私下派了宇文顥前去探查,帶回來的卻是劉亦初的屍首。
那程昱不是愚笨之人,此番蕭謹派他前去鎮壓叛軍,為的就是挫挫他的威風,再借機從他手裡收回部分掌管西南的邊陲,為防事變,這才又派了劉亦然做此行的監軍。
程昱多半也是感知到朝廷對他權勢地位的威脅,這才設計了一齣戲來向朝廷示威。只是讓蕭謹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人連一點兒鋒芒也不藏,竟敢直接以朝廷命官的性命設局。
蕭謹氣極,若是早知此行會搭上劉亦初的性命,他又怎會應了子季的要求,讓他以身犯險?
奈何程昱這一套做得實在滴水不漏,叫人一時間揪不出證據來,還沒法給他治罪。,
“陛下,劉御史雖年輕氣盛,但其人為品性大家皆看在眼裡,是決計不會違抗朝廷命令私自引兵迎敵的,那程昱空口無憑,只怕是他自導自演吶。”姜越率先開口道,話中盡帶悽然和惋惜。
邊上跟著有人附和道:“陛下,程昱手握重權多年,想必早已有了別的不該有的心思,還請陛下當機立斷,斬草除根,以防後患啊。”
眾臣附議,但蕭謹卻沉默下來,若是當真能輕易治了程昱的罪,他又何嘗不想?只是程昱盤踞西南已久,沒有名正言順的罪名,僅憑他一句話就想定罪程昱,只怕又會將西南推入新一輪的內亂中。
蕭謹長嘆一息,只覺著渾身疲憊至極,他高坐在那把人人爭搶不及的龍椅上,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姜拯。
世人皆說你有治世之才,若你被眾人推到了這般境地,又當如何?
“那程昱囂張至極,若不除,只恐後患無憂,還請陛下早日定奪。”
又一聲高喊喚回了蕭謹的神識,那些人翻來覆去也就會那麼幾句說辭,他往人群中環視一圈,才想起來劉亦然已告假在家操辦喪事。
那些真正能替他排憂解難的人,如今都已不在身邊了。
“程昱之事事關重大,還需從長計議,今日便先到這裡罷。”蕭謹安撫了眾人幾句道。
隨後又想起什麼似的,追加了一句道:“另,御史大夫劉亦初,出使真臘、護送糧草有功,在朝時為人清廉,勤勉朝政,追諡文忠……”
天間陰雲密佈,飄著點兒綿綿細雨,長安街巷裡比往日冷清了不少,路上三兩行人步履匆匆,宇文顥散了值,獨自穿梭在雨幕間。
一身朝服落滿了銀絲,宇文顥步子卻沉穩緩慢,黑色長靴最終停留在了劉府門前。
此時正是國喪期間,劉府簷上便只掛了幾條白綾,在微雨中輕輕飄著,卻滿是說不出的悽肅感,宇文顥仰頭望了好一會兒,又邁步朝裡走去。
劉府朱門緊閉,謝絕了熙攘來客,只是守門侍衛見了來人,卻沒有阻攔,簡單行完禮,便放宇文顥進去了。
宇文顥輕車熟路來到劉府靈堂前,卻沒有直接進去,如今的劉府太冷清了,冷清地沒有一點兒煙火氣。就連嘰喳呢喃的燕兒,今年也沒在劉府的簷下停留。
宇文顥沉默著沒有出聲,只靜靜立在堂外看著跪在棺槨前的劉亦然。
自從劉知去後,劉亦然出面向來是一身素色縞衣,如今兄長又出了事,那一襲白衣,似乎就成了銬在劉亦然身上的枷鎖。
一連送走自已的父兄,劉亦然心底定是不好受的。
宇文顥不知站了多久,身上朝服已然溼透,他又深深看了眼劉亦然,正準備轉身離去。
堂中的劉亦然卻突然出了聲:“春日微涼,綿長細雨惹人恨。柏舟兄,在外頭站了許久,當心著了涼。”
劉亦然話音暗啞,引得宇文顥又駐了足。
劉亦然緩緩站起了身,許是跪得太久,起身時劉亦然一個踉蹌,驚得宇文顥邁出步子正欲上前攙扶,好在劉亦然自已穩住了身子,又朝宇文顥擺了擺手。
“柏舟兄,你能否……留下來陪我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