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卷霜雪,摧折了漫天枯草,黑雲壓城,角聲滿天,漫漫風雪中的草原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草原烈馬刨著蹄子,岱欽手持大刀,臉上是嗜血般的兇性,空著的手卻在輕拍著馬兒的脖子以示安撫。北狄大軍整裝待發,沉寂了許久的鐵騎直指中原。
岱欽帶著不羈狂傲的笑,帶著草原狼王的野性,用北狄語高喊了一句:“兄弟們!該是讓你們手裡的寶刀喝個飽的熱血!”
一呼百應,北狄士兵的高呼聲響徹天際,大有要蓋過風雪呼嘯聲的架勢。
黎澈策馬上前,跟岱欽並著肩,冷冷說道:“當初我助你登上王位時約法三章過,只打仗,不屠城,更不會傷害無辜百姓,單于,請記得你答應過的。”
岱欽不屑地冷哼了聲,他拉住韁繩調轉馬頭,大刀指過身後的萬千北狄士兵,用漢話回了黎澈一句:“中原的小子,你看清楚,現在我才是北狄的王,弟兄們聽的都是我的號令,你剛來時收買人心的那一套,現在不管用了。小子,你記住,現在你家那主子不在,我才是那個隨時能取你性命的人。”
對著岱欽的威脅,黎澈絲毫不顯懼色,他遠望著長安的方向,語氣依舊淡淡:“單于,中原有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今日我能助你登上這王座,明日我也有法子將你從神壇上拉下來。你不會真以為,我什麼都沒準備,就敢單刀赴會入狼窩吧?”
風聲獵獵,岱欽臉上依舊帶笑,只是那笑從原本的豪放變成了獵人盯上了獵物的危險試探。
黎澈迎著他凝視的目光,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兩人對峙著,岱欽先收了目光,高亢的喊聲破開了風聲:“兄弟們!神明在上,大夥可願同我討伐了那中原賊人?”
“誓死追隨!誓死追隨!”北狄軍士的高呼一陣高過一陣,士氣高漲,大有勢不可擋的架勢。
岱欽滿意地笑起來,像是贏了黎澈一局似的,語氣裡也帶了點兒洋洋得意:“小子,看到沒有,我的王座是草原的神賜予的,同你有什麼關係?勸你最好識相點兒,否則我那好表哥能等到的,就只有一具屍體了。”
黎澈神情不變,別聽岱欽的話放的狠,卻也不過是紙老虎罷了。在北狄有種說法,王室的孩子在出生時會進行一種祭祀活動,來請示庇佑草原的神明這個孩子未來是否可以成為北狄的王,他們堅信著,只有得到神明肯首的繼承人才能保衛北狄安寧,帶領他的子民走向輝煌。黎澈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確信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就可以是他們未來的王,但是據說岱欽這一輩中,被神明選中的人是岱欽的兄長。
岱欽是殺弒了兄長才得的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得了黎澈的助力才維持住的人心,如今他剛登上王位,就要大動干戈發起戰爭,眼下冬日還沒過去,正是氣候最惡劣之時,必定會惹得人哀怨。中原最擅使些權謀縱橫捭闔之術,岱欽還得靠他來穩住民心,斷然是不會在此時要了他的性命的。
黎澈輕蔑一笑,他直面著岱欽的凝視,毫不在意地道:“年輕的王,不要小瞧了中原的權謀和兵法。中原還有句話叫做人無信則不立,如今你敢背棄主子,來日你就不怕你的子民也背棄了你?神能賦予你榮耀,也能讓你跌進泥潭。”
岱欽默然下來,笑容掩進了風雪裡,危險地盯著黎澈,彷彿一頭下一刻就要撲上去撕咬獵物的野狼。
黎澈說完,懶得再去看岱欽一眼,策馬就去了。
岱欽狠厲的目光釘在了黎澈遠去的背影上,一咬牙,壓下了心中怒火,隨即發號施令道:“草原的勇士們,拿起你們手裡的武器,隨我衝鋒陷陣——!”
“敵襲!北狄人攻下來了!快拉警戒!”
“列陣!來人去把狼煙點上!”
“報——將軍!北狄人來襲,已行至雁常關一帶,青雲隘防線已破,邊防告急!”
狂風捲開帳門,灌進了刺骨寒霜雪,馮暮猛地拍案而起,眼中雜含著震驚和怒火:“這暴風雪還沒過,北狄人怎會在此時發起戰爭?”
“不管北狄人此次進攻意圖如何,且先打了再說吧。軍營後方不可無人鎮守,馮暮,這兒就交給你了。”風頎幾句話交代完,已披了戰甲上馬迎敵去了。
旌旗在呼嘯風聲中獵獵作響,殺喊聲沖天,熱血澆灌在皚皚白雪上,暈染了成片的殷紅。
北狄人的攻勢太猛,北疆將士死傷慘重,倒下的屍身被掩埋進了大雪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利箭破開軟甲,直插進了風頎的肩膀,頭上兜鍪被北狄人的大刀掀了去,額間流下的鮮血混著雪水,迷了人的雙眼。
北狄人穿了重甲,在狂風暴雪裡屹立不倒,顯然正是為了這次戰爭有備而來的。
風頎拖著重傷的身軀,狠狠一咬牙,又抬槍挑飛了一個朝他襲來的北狄人,虎口處震得發疼,他強睜著模糊的雙眼觀了觀戰場的局勢,嘶啞的聲音破開風雪:“所有人!退守城門!快!”
第一戰大周軍隊大敗而歸,助長了北狄人的氣焰,岱欽卻沒有乘勝追擊的意圖,率著軍隊回營休整去了。
數日後,北疆戰報傳至京城。
“啟稟皇上,北疆戰事告急!北狄人藉著為報老單于之仇的藉口南攻,已推進至燕雲關,雁常關、雲州縣、幽州城數座城池淪陷,風頎將軍重傷,北疆防線快守不住了,請朝廷派兵支援!”
話音未落,朝堂上下皆盡譁然,蕭穆緊握著拳頭的手背暴起青筋,不禁怒喝了句:“北狄蠻人打的好算盤!偏在這時候打了進來!”
這糧道剛剛竣工,後方補給糧草都還在運送途中,大周正是空虛之時,何況燕景王還剛巧被蕭穆召了回來,北狄人此時攻進來,最是大周抵擋不住的時候。
“皇上,北疆戰事告急,當務之急是先把燕景王從江南召回來,以抵禦外敵入侵啊!”姜越先出列諫言道。
“燕景王遠在江南,等他回來北狄人都該攻到京城來了。何況眼下糧草未到,就算再來十個燕景王也抵擋不住啊!”當下就有人反駁了一句。
蕭穆未發一言,他看著下面的臣子爭論,心下打著算盤。
他好不容易才把凌豫辭牽制在了江南,再讓他回北疆領兵,便是放虎歸山,但是眼下境況,除了凌豫辭,再無人可以勝任此事。
賀洵跟著出列,條理清晰地分析著:“李大人此言差矣,這個時節,不只是大周軍方糧草供應不上,北狄人亦是如此,否則憑著北狄人一貫的作戰攻勢,不會像現在這般且戰且歇。陛下,當下之急還需將燕景王調遣回京,出征迎敵,但是臣以為,眼下應先派人去前線支援,拖一陣北狄進攻的勢頭。”
蕭穆沉吟片刻,還沒應聲,便先聽得有人高喊:“啟奏陛下,臣願請戰!”
眾人尋聲望去,請戰的不是哪位將軍武將,而正是賀洵。
一時間朝堂上質疑聲鵲起,朝廷中不是沒有武臣可用,他一兵部尚書賀洵,怎敢請奏皇上披掛上陣的?
真是個出乎意料的結果,蕭穆提了興趣,他看著跪地請奏的賀洵,道:“愛卿可知此行兇險,你去了,就可能再回不來了。”
賀洵兩鬢白髮蒼蒼,臉上霜痕交錯,眼裡卻透著堅定,字句鏗鏘:“臣知北狄人兇悍,但是國難當前,縱然是匹夫也有救國之責, 臣既為大周子民,又豈能在此刻苟且偷安?臣往之而不悔。”
有人讚歎賀洵的氣節,就有人覺著他這一舉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朝中那麼多能臣武將,又怎會真的讓他一個文臣親臨戰場,那這王朝還不亂來了綱紀?
但是賀洵不在乎別人會如何議論他,只接著陳述:“陛下,朝中武將個個英勇,但畢竟不熟悉北狄人的作戰方式。北狄人不同於別的邊外夷蠻之民,最是難打,臣自幼在北疆長大,少年時也曾隨家父討伐過北狄,臣以為,臣前去北疆,自能拖他一段時日,待燕景王抵達,北疆則無憂矣。”
賀洵的父親原是前朝武將,鎮守北疆,戰死後凌茗才開始接手的北疆軍務。遷都長安之前,賀洵也確是在北疆常住過,朝中之人除了凌豫辭,恐怕沒誰比賀洵更熟悉北狄人的習性的了。
身後響起了力挺的聲音:“陛下,臣願同往,萬死不辭。”
是朝廷的平東將軍李敬治。
蕭穆思索著什麼,輕輕轉著著拇指上上的玉扳指,目光一凝,沉沉開口道:“賀愛卿,兵部還需保障作戰所需的輜重同後方補給,你走了,這後方軍需朕該交付給誰?”
賀洵也是早做好了打算,否則他不會啟奏親上戰場,只聽得他道:“陛下,如今糧道工程已然竣工,臣願舉薦後生劉子衿接替老臣的位置。”
此言一出,又引起了陣陣竊竊私語,人群中始終在靜觀局勢的劉亦然猛地抬眼看向賀洵,滿腹不可思議,竟一時摸不準賀洵此舉意欲何為。
“陛下,子衿聰慧好學,臣蹭舉薦其為糧道監工一職,子衿做的很是出色,他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兵部尚書一職,子衿也定能勝任。”賀洵緊跟著又解釋道。
蕭穆思忖,雖然當朝有舉薦賢能之人為官的先例,但一下把劉子衿的官位自從七品提到正三品,先不說此舉太過草率,朝中多少老臣心底肯定不會平衡,倒是外患未除,又先引出了一波內憂。
沉吟半晌,蕭穆下了最終的旨意:“即日起,封賀洵為北征軍師,同平東將軍李敬治率八萬軍馬馳援北疆;提拔兵部侍郎何忱為兵部尚書,遷調劉亦然為兵部侍郎,輔何忱接手兵部事宜。”
霜雪催人老,過年的餘味兒還沒消完,邊疆的硝煙已飄蕩進了中原。
沈懿澤一行的腳程也趕到了長安,剛進了城門,沈懿澤便敏銳地嗅出了一絲不對勁。
昔日的長安城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熱鬧,今日歸京卻總覺著街上瀰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沉悶氣兒,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卻是哪裡透露著違和感。
沈懿澤放下車窗的簾兒,暫且收起了心中的疑慮。
這裡人多眼雜,不是談事兒的地方。
回了燕景王府,遣退了下人,元霽還是不放心地再檢視了一番,待確認府中無人窺探,他才問出了這幾日的疑慮:“主子,咱就真的這麼什麼都不管了麼?”
沈懿澤卻一臉放鬆態,剛回了王府,也沒管床鋪有沒有人收拾,往上頭一躺,閉著眼就開始假寐,嘴上還答著元霽的話:“其實你也知道,餘懷已經猜出什麼了不是麼?咱們在那兒,他反倒束手束腳了。蕭穆把他派去江南查餘糧,不過是個噱頭,卻沒給他實權去操辦這事兒,他若有所發現,不想引得蕭穆再懷疑什麼,就只能先傳信回京請示,一來一往在路上花掉的時間,足夠江源他們抹掉證據了。就算他先斬後奏了,總會有人在咱們前面先給他使使絆子。”
話說到這兒,元霽也想的通了,南行這支隊伍裡不少是上頭那位派的眼線,就算他們不在江南,也有人盯梢著。他們回了京,反倒減輕了那群人的負擔,他們一心一意地盯著燕景王,不管他有什麼動作,他們都會傳信到京城稟告蕭穆的。
“我會去盯著江南同京城往來的信件的,若有變動我會隨時做好應對的。”元霽道。
床上的沈懿澤沒有應聲,聽著那綿長的呼吸,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元霽也不再打擾,輕手輕腳地正準備退出去。
“對了,正好你最近去查查長安成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感覺這京城裡的氛圍不太對。”沈懿澤又突然開口道。
元霽沒有質疑,領了命就退下了。
長風起兮,滿天墨雲籠了遠處覆滿白雪的青山,長安的天,又要變了。